35
傍晚天色灰淡,微涼細雨籠罩着連綿的宮殿樓亭,本就空曠的深宮愈發蒼涼清冷,便是那輝煌亮起的一盞盞宮燈也只顯得凄豔詭谲。
李妩從噩夢中驚醒,睜開雙眼就要起身,又被四肢百骸襲來的酸疼壓了回去。重重躺倒在柔軟的床榻間,她雙眼麻木地望着大紅色繡彩錦帳,昏迷前的種種浮現腦海。
那些來自裴青玄的無恥折辱一一閃過,最後止于太監那聲看似随意的禀報——
下雨路滑,楚世子跌了一跤。
紫宸宮前磚紅通道鋪得整整齊齊、嚴絲合縫,為防雨水濕滑,廊檐下的磚石都鑿刻着凹凸不平的繁複花紋。
楚明誠是個溫吞細心的性子,從前只要遇上下雨天出門的情況,他總會牽緊她,傘面也朝她這邊偏來,嘴上溫聲提醒着:“阿妩,仔細路滑。”
從國公府後院到前廳那一段路,他都能提醒她個四五遍,這樣小心的人,如何會在紫宸宮門前跌跤失态?
纖長的眼睫顫了顫,李妩重重閉上眼,努力将眼底氤氲的淚意逼回去,只有一種情況——他聽到了。
也只有聽到她被裴青玄刻意作弄出來的破碎聲響,他才會失态至此。
這個認知叫李妩如鲠在喉,難以言喻的悲憤與絕望在心口彌漫開來,喉間那根尖刺哽得她胸口都發疼,她想哭、想喊,卻知那些都是徒勞,只能逼着自己将種種悲怆痛苦往下咽,試圖讓自己冷靜。
可憤恨太深,冷靜太難。
她還是恨,恨到五髒六腑都撕裂般疼痛。
她與他曾經那樣的情分,他卻這般折辱她,将她置于這種難堪境地,他可還是人?
李妩深陷痛苦情緒之間,一時都未察覺那逐漸靠近的腳步。
身着朱墨色長袍的裴青玄端着藥走近時,第一眼就看到光線昏朦的床帷間,那面容清豔的女子揪着被角,雙眸緊閉,有盈盈淚水自她眼角滑落,将紅色繡枕都洇濕一小團。
是被噩夢魇住了?将藥碗擱在一側高幾旁,裴青玄坐在榻邊,長指伸向她的眼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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才将觸碰,那雙烏眸陡然睜開,看清來人之後如臨大敵,忙躲着往裏縮去。
裴青玄面色微僵,想把她抓回來,觸及她眼底顫抖的淚光,終是慢慢收回手:“才将醒來就哭?”
李妩不語,只閉着眼将眼淚憋回去。
她不想在他面前掉淚,也不屑。
“既然醒了,那就起來吃藥。”裴青玄也知今日是有些折騰狠了,她心裏難免有氣,語氣也放得柔和些:“朕備了你愛吃的徐家鋪子糕餅,各色挑了好幾樣,你吃過藥也好壓一壓嘴裏苦味。”
“嘴裏苦味能壓,心裏的苦如何能解?”
李妩緩緩睜開眼,一雙水光潋滟的烏眸盡是清冷,直勾勾盯着他:“我不吃藥,也用不着什麽糕餅,今日已是第七日,按照約定,你該放我出宮了。”
男人如玉臉龐上的溫煦笑意一點點褪去,他沉眸凝視着她,并未出聲。
李妩抿了抿唇,自顧自撐起身子就要下床,肩頭卻被男人寬厚的大掌給按住,她眉頭皺起,絲毫不掩反感的甩開:“別再碰我。”
可男人手勁大,牢牢捏着她的肩紋絲不動,平靜語氣也不帶半點情緒:“及至明日午正,才是七日整。”
“你就算得這麽清楚?”李妩不可思議看他,又伸手指了指自己:“我都這副樣子了,你便是再留我一夜,又能如何?”
見他沉臉不語,她視線瞥過那碗還散着熱氣的藥碗,忽的明白什麽般,眼含鄙薄地看他:“是了,陛下送藥來了。灌我一碗藥,又能叫你弄些時辰是吧?也好,既然陛下對這具身子還有些興致,那拿藥來吧。七日我都忍了,再多忍一夜又能怎樣。”
也不知為何,她說着這些話,眼中那才壓下去淚意又湧了上來,叫她只得壓低眉眼,伸手就要去夠那藥碗。
才撐起半邊身子,腰肢就被男人堅實的長臂勾住,一陣暈眩感過後,她被他牢牢抱在了懷裏。
那條結實有力的手臂如枷鎖般勒在她胸前,叫她如砧板魚肉,壓根動彈不得。
“裴青玄,你放開我!”她在他懷中掙紮着,上半身動不了,只兩條腿将錦蹬得淩亂。
裴青玄不出聲,單手控住她後,另一只手端起藥碗,又以昨日之法,喝了一大口,而後俯身堵住她斥罵不已的紅唇,哺喂給她。
李妩緊咬牙關不配合,他就捏着她的下颌,強勢地分開,送進去。
第一口湯藥溢出大半,将他的袖口與她的衣領都沾濕,糾纏的唇舌間除了湯藥的苦澀,還彌漫着鮮血的味道。
松開她後,見她有氣無力地喘息着,裴青玄舔了舔被咬破的嘴角,微微刺痛叫他眉頭擰起,卻并未停下喂藥的動作,又端起碗低頭喂了第二口。
喂到第三口時,李妩已然沒了掙紮的力氣,細想也沒再掙紮的必要,于是安靜下來,行屍走肉般叫他哺喂。
待到一碗藥喂完,她也不動,垂着眼睫,雙目無神。
還是裴青玄将她放下,又伸手去解她衣領時,她才有了些反應——
撩起眼簾,漆黑清冷瞳眸看了他一眼,那眼神是不加掩飾的鄙夷與憎惡。
裴青玄解她衣帶的動作未停,語氣平淡:“你若好好吃藥,不弄髒衣裳,朕也不必又替你換衣。”
僅是換衣?李妩眼中閃過一抹狐疑。
裴青玄并未多說,只将她的亵衣脫下,起身又從衣櫥裏取回一件幹淨整潔的亵衣。
那是件男人穿的亵衣,寬寬大大,他給她裹上:“随便穿一夜,明日再命人給你拿新的。”
說罷,他脫靴就要上床。
李妩驚疑不定地看着他,裴青玄脫靴動作一頓,忽的想起什麽,走到桌邊倒了杯清水飲盡,又轉臉看她:“可要喝水?”
骨氣告訴李妩,她不該搭理他,可嘴裏那帶着血腥的苦藥味叫她甕聲嗯了下。
裴青玄眉梢微挑,似訝異又似理當如此,倒了杯清水走來,大掌托起她的身子,又将杯口對在她唇邊。
“好好喝,若是弄濕了又要換。”
男人磁沉嗓音在頭頂響起,李妩眼波微動,而後就着他的手慢慢将杯中清水飲盡。
裴青玄看着她乖巧喝水的模樣,沉了半夜的面部線條也緩和不少,連帶着眼底神情都變得溫柔缱绻:“慢些喝,別嗆着。”
一杯水飲盡,李妩重新躺回床上。
裴青玄問:“還喝麽?”
她沒理他,裹緊被子,朝裏翻了個身。
老話說美人在骨不在皮,李妩便是典型的骨相美人,不但三庭五眼生得格外标致,就連頭骨也生得優越。譬如當下,哪怕她只露個後腦勺,裴青玄都覺得她的後腦勺比旁人都生得飽滿好看。
将杯盞擱回,他熄了床榻兩側的燈燭,放下幔帳上了床。
李妩被子裹得很緊,他用力扯了兩下才扯開躺進,見她縮着身子要往裏躲,他從後攬去,将那具溫軟馨香的身子撈了回來。
感受自己的背脊緊貼着男人火爐般的胸膛,李妩整個人都變得僵硬,尤其雙腿之間下意識發酸。
“今夜不碰你。”
他拍了拍她的背讓她放松,高挺鼻梁埋進她的頸窩,溫和嗓音聽起來有幾分慵懶:“朕已罷朝七日,明日也該去宣政殿露面了。”
李妩聽到這話,心下冷笑,窩在寝殿沉溺于男歡女愛,七日不上朝,可不就是史書裏所記的昏君行徑麽?所幸自己只是個藏匿在後的小人物,若真是他什麽美人才人的,豈不是要被史官狠狠記上一筆紅顏禍水、誤國妖妃,遺臭萬年?
“阿妩。”他蹭了蹭她的發,好似如何都嗅不夠她身上香氣般:“朕從前就想過,抱着你安睡會是何種滋味……”
“食不言,寝不語。”
李妩不想聽他再說起從前,語氣冰冷道:“我很困了,想睡覺。”
身後之人呼吸略重,又很快平複,他于黑暗之中親了親她的耳垂:“今日的确叫你受累了,睡罷。”
他這樣“正常”的反應叫李妩眉頭微擰,但她實在太累了,今日發生的種種已叫她無力再去思考更多。她只知道,睡過去,再次睜開眼,她便能解脫了。
曙光就在眼前,心下稍微有了安穩,她便放縱自己的思緒沉沉睡去。
靜谧昏暗的床帷間響起均勻而輕柔的呼吸,裴青玄将懷中之人擁得緊了些,恨不得将她揉進骨子裏,又怕力氣重了将她弄醒,最後撐起身,薄唇從她額頭、眉眼到唇瓣又細細密密吻過一遍:“阿妩。”
他牽着她的手,心頭那團難以壓抑的濃烈情緒越燒越烈,癡迷吻着她每根手指,又帶着她的手握着,低啞嗓音在她耳畔輕喃:“你是朕的,只能是朕的……”
細雨清濛,轉眼又是天明。
李妩這一覺睡得很沉也很累,還做了個奇怪的夢。
夢裏她好似變成月宮裏的那只兔子,徹夜不停地握着玉杵搗藥,她累得不行,問那桂樹下的白裙飄然、花容月貌的嫦娥仙子:“能不能歇一歇?”
“你這小東西如何這般懶怠。”那仙子語氣不悅的說着,又在雲霧缭繞裏緩緩轉過臉:“再偷懶的話,我将你丢去人間。”
她被這話吓了一跳,等擡頭看清仙子容貌時,又一陣恍惚,覺得仙子的臉如何這般熟悉,好似在哪裏見過?想啊想,最後反應過來仙子長着裴青玄的臉,霎時将她吓醒了。
李妩緩了好半晌,才從那個古怪的夢裏回過神,擡手想揉一揉眼睛,卻覺得手指和腕間莫名酸疼。
蹙了蹙眉,她也沒去細想,只偏頭看向身側,空空蕩蕩,并無那人身影。
再看透過幔帳的淡淡微光,天亮了!
李妩心下一喜,如窺新生,一時也顧不上渾身酸疼與不适,掀被從床上起來。
桌上擺放着一套簇新的衣裙,從兜衣到外衫,一應俱全,且顏色風格都是她素日常穿的。
看到這衣裙,李妩心口稍定,他既給她備了衣裙,看來是真要放過她了。
那人雖無恥禽獸,起碼君無戲言,還有最後一絲守信可取。
李妩這般想罷,也不再遲疑,忙不疊換上幹淨衣裙,又自己對鏡挽了個簡單發髻。
一番收拾後,看着鏡中那臉色雖蒼白,但精神還算不錯的模樣,李妩深吸一口氣,而後大步走向門邊。
門剛拉開,便見一襲松綠色宮服的陳嬷嬷垂眉耷眼地站在門邊,見着李妩出來,她忙屈膝行了個禮,又擡臉看向李妩:“娘子醒了?如何不喚奴婢們進去吩咐?”
李妩被裴青玄困了七天,陳嬷嬷還是她這七日以來頭次見到的第三張面孔,因着這個緣故,再加之她“刑滿釋放”快要離開這個鬼地方,是以對陳嬷嬷的語氣也沒先前那般刻薄:“我不知你在外候着,且也沒什麽好伺候的,我已收拾得差不多,你叫宮人給我端水漱口洗臉即可。”
陳嬷嬷也覺出她語氣變化,頗為詫異看她一眼,又垂眸應下:“是,請娘子進屋稍候,老奴這就去。”
陳嬷嬷這樣配合,更叫李妩放松不少。
不多時,就有宮人端來牙粉、溫水和巾帕,伺候着李妩洗漱。
李妩淨面後,擋開宮人們想給她塗脂抹粉的動作,将帕子放在一旁,直直看向陳嬷嬷:“他去上朝了?”
陳嬷嬷愣了一瞬反應過來她口中的“他”,颔首道:“是,陛下五更就上朝去了。”
李妩淡淡嗯了聲,又道:“那送我出宮的馬車可備好了?還有我的丫鬟和我的行李,那些劉總管先前說會替我看顧好,他可是托給你了?”
“出宮?”陳嬷嬷卻是滿臉訝異:“娘子莫不是睡糊塗了,什麽出宮的馬車,什麽丫鬟行李,老奴沒聽到交代啊。”
李妩精致眉眼間的輕快之色霎時凝住,烏眸輕眯,眸光也冷了三分:“陛下沒與你交代?”
饒是陳嬷嬷在深宮多年,陡然觸及那道清冷銳利的目光,心下也不禁打了個激靈。
這李小娘子不愧是陛下看上的女人,這通身的氣派與威嚴,也有幾分陛下的影子呢。
稍定心神,陳嬷嬷雙手交疊在身前,語氣冷靜道:“回娘子,陛下上朝前,只吩咐老奴伺候您洗漱梳妝,務必看着您用完早膳,至于其他……”
她頓了頓,拿眼睛去瞄桌邊那位冰肌瑩徹、般般入畫的美人兒:“還是等陛下朝議歸來,您再問他?”
搭在膝上的手指漸漸攥緊成拳,一陣被戲耍的怒意與煩躁如蹭蹭直冒的火氣,叫她呼吸都變得急促。再看面前站着的這些宮人,一個個都是拿不了主意的。
微鼓的胸口劇烈起伏了一陣,李妩暫壓心頭燥郁,平靜道:“把早膳端來。”
她別無選擇,只能等裴青玄回來。
哪知這一等,直等到傍晚黃昏時刻。
望着那被絢爛紅霞染邊的峻桷層榱,李妩心焦如焚,在紫宸宮內來回踱步——
就算他七日沒上朝,朝臣們有許多事要禀報,但何至于議到傍晚還沒回來?
他難道在故意拖延時間,試圖用這種法子留下她?那這未免也太幼稚,太拙劣!
眼見紅霞漸漸凝成紫光,李妩簡直恨不得沖到宣政殿去一探究竟。
他若還不回來,宮門就要關了!到時她又要在宮裏耽誤一夜?不,她才不要。
就在她那點耐心快要消耗殆盡之時,大殿之外總算響起太監的通禀聲:“陛下駕到。”
随後是宮人們此起彼伏的請安聲:“陛下萬福。”
李妩聽到這一聲,如聞天籁,再顧不上其他,捉裙就往外跑去。
一旁的陳嬷嬷都看愣了,她與這位李娘子也打過幾次交道了,倒是頭一次見到她這般急切失态的模樣。
莊嚴空曠的紫宸宮大殿之內,霞光透過高大雕花窗棂在暗色地磚上投下一愣一愣的金紅碎影,伴随一陣倉促腳步聲,裴青玄看到那捉裙跑來的夕岚色衣裙的小娘子,她挽着雲鬓,腰肢纖纖,因跑動而微揚起的裙擺在那斷斷續續的霞影下染上輝煌碎金。
而她像是一只披着金色霞光的小蝴蝶,輕巧的、活潑的、靈動的朝他蹁跹而來,仿佛下一刻就會如從前那樣,笑着撲倒他的懷中,嗓音軟糯地喊他:“玄哥哥。”
這是他夢中無數次想過的場景,他從北庭回到長安,他的阿妩在灞橋笑着迎接他。
似是被眼前夢一般的場景所蠱,裴青玄停下腳步,雙臂也不禁微擡。
而她的腳步在他面前五步之遙的距離停住,那雙烏眸亮晶晶地看着他,氣息還有些不穩:“你回來了。”
裴青玄望着她那雙溢着碎光的漂亮眼睛:“回來了。”
李妩道:“那你現在快安排馬車送我出宮,再過半個時辰,宮門就要落鎖了。”
裴青玄眸光輕閃,嘴角弧度也往下壓了三分:“你急着跑過來,就是要與朕說這個?”
“不然呢?”李妩只當沒看見他沉下來的臉色,眉目清明而堅定:“你答應我的,七日過後,放我出宮,從此再不糾纏,君無戲言。”
她字字铿锵,與他對視的目光也沒有絲毫的退縮。
周遭的溫度好似一下變得陰冷,站在裴青玄身後的劉進忠簡直毛骨悚然,遍體生寒。
他早知道李娘子骨頭硬,可當着陛下的面這樣說話,還敢與陛下對着叫板,豈止是骨頭硬?分明是不要命!現下他只恨不得挖個地洞鑽進去,以免城門失火殃及池魚。
眼見着倆人只看着彼此,始終不語,劉進忠有點遭不住,正尋思着要不要出個聲打個圓場,便聽跟前的皇帝冷聲道:“劉進忠,去備馬車。”
劉進忠愣了愣,有些詫異看向身前之人。
李妩也有點驚詫,但更多是如釋重負的喜悅,她看向劉進忠:“別忘了素筝還有我的行李。”
見陛下并未改口,也并無其他吩咐,劉進忠惴惴應了一聲是,而後抱着拂塵匆匆退下。
待腳步聲漸遠,裴青玄垂眸,面無表情看向仍在原地杵着的女人:“進去等。”
李妩微怔,搖了搖頭:“不了,我在外面等就好。”
裴青玄嘲弄地扯了扯唇:“就這麽急着走?”
李妩抿唇不語,只看他一眼。
那雙清澈眼眸明明白白寫着,是的,她想走,一刻都不願再多留。
裴青玄下颌繃緊,忽的上前一大步。
兩人之間的距離陡然拉近,李妩吓了一跳,下意識往後退,腰卻被男人勾住。
這大庭廣衆之下!還有這麽多宮人!
李妩雙頰頓時滾燙,又不敢鬧出大動靜,只忿忿仰臉瞪着他:“你做什麽?天子一言九鼎!”
“慌什麽。”裴青玄淡淡道:“朕又沒說不讓你走,只是想與你告別兩句罷了。”
李妩心說他們都鬧得如此不堪的地步,還有什麽好告別的。她伸手去推他:“有話就說,別動手動腳。”
“阿妩不躲,朕就松開。”
“……”李妩默了默,神情複雜看他一眼,而後無奈點了下頭:“行。”
話音落下,裴青玄也松開她的腰,負手站在她身前。
幽邃又攝人的目光在她瑩白面頰游移幾番,似想尋到一絲不舍的情緒,終究是落了空,那張漂亮臉蛋冷漠地如冰雕雪刻。
尚穿着團龍紋朝服的皇帝攏緊指間玉扳指,上頭好似還殘留她的體溫與味道,他深深望着她,許久才道:“都說一夜夫妻百夜恩,朕與你做了七夜的夫妻,鴛鴦交頸,琴瑟和諧,卻換不來你半分眷戀……阿妩當真是鐵石心腸。”
聽到這話,李妩眸光閃了閃,指尖掐緊掌心肉,她毫不避諱迎上他審視的目光:“陛下這話說的可笑。其一,你我并非夫妻,之所以有着七日,不過是我受你所迫,不得已為之。其二,鴛鴦交頸、琴瑟和諧這類詞用在你我身上并不合适,我早先就與陛下說過,你将我當死魚,我将你當角先生,僅此而已,再無其他。”
裴青玄臉色沉下,逼近半步,壓低的嗓音透着幾分惱意:“非得将你我之間說的如此不堪?”
“事實如此。”李妩蹙眉避開半步:“陛下是在朝堂之上聽多了朝臣們的溜須拍馬、贊美歌頌,所以連強迫臣女這種事也想搏個好名麽?”
她擡眼定定看着他,那雙烏眸清冷、不耐、還帶着一陣複雜的幽怨:“陛下別忘了,是你将我們變得如此不堪。”
也是他,将她的太子哥哥、将她珍視的美好過去徹底擊得粉碎,變成一地沾滿污垢、将人紮得鮮血淋漓的碎片。
裴青玄面色微變,正欲開口,外頭傳來劉進忠的嗓音:“陛下,馬車已備好。”
李妩眼中情緒斂起,再不看他一眼,擡步就往外去。
手腕忽的被抓住,他啞聲喚:“阿妩。”
李妩擰身,皺眉掙動着:“裴青玄,君無戲言!”
裴青玄看她:“你就沒什麽話要對朕說?”
李妩眼睫垂了垂,默了一陣,她沉聲道:“惟願此生,不複相見。”
語畢,她用力甩開他的手,生怕他反悔般,提着裙擺就往外飛奔而去。
金色餘晖在她裙擺流動閃耀,直至那抹纖細身影徹底消失在高大的蟠龍朱柱之後,窗外斜照的最後一棱霞光也于殿內消弭,偌大宮殿陷入一片黯淡的無邊靜寂。
身形颀長的帝王垂下眼,看着空蕩蕩的掌心,握了握。
卻是什麽也沒握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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