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1

翌日午後,得到貴妃诏令的肅王妃帶着三個孩子再次進宮。

寬敞的朱輪華蓋車上,肅王家那對冰雪可愛的雙胞胎,娓娓和婳婳一左一右趴在自家母親膝頭,好奇發問:“阿娘,怎麽回了長安,天天要進宮呀?”

“對呀,已經連着三天進宮了。”娓娓邊說邊伸起胖乎乎的小手,比了個三:“三天欸!”

肅王妃沈雲黛,亦是烏孫達曼公主,身着一襲端莊典雅的銀朱色裙衫,雲髻高盤,鬓邊的墜珍珠流蘇金玉步搖簪随着車廂行駛輕晃,晶瑩剔透的流蘇珠子漾出一道道絢爛光彩。

聽得女兒的話,她擡手捏了捏孩子手感極佳的小臉,如櫻柔靥泛着淺笑:“因為這三日入宮,拜見的人都不同呀。”

大女兒娓娓機敏,舉手搶答:“我知道,今天是要拜見貴妃娘娘!”

小女兒婳婳眨了眨眼睛:“貴妃娘娘就是昨天晚上,見到的那位阿琏哥哥的娘親麽?”

娓娓也不确定,轉臉巴巴看向沈雲黛:“是嗎?”

“是,貴妃就是大皇子的娘親。”沈雲黛颔首:“待會兒咱們就是去她宮裏。在家與你們說的禮數,你們可都記住了?”

娓娓和婳婳異口同聲:“記住啦!”

“真聰明。”沈雲黛誇着,餘光瞥見兒子趴在窗邊無精打采的模樣,不由輕喚:“阿狼可聽到了?”

肅王長子,今年六歲的謝明霁托着腮幫子,甕聲甕氣應道:“聽到了。”

沈雲黛蹙眉,低頭問兩個女兒:“是誰又惹哥哥生氣了?”

娓娓和婳婳立刻大呼冤枉,兩個小腦袋搖得撥浪鼓似的——

“娓娓沒有!”

“婳婳也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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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雲黛疑惑,眯眼再看阿狼:“怎麽了,是哪兒不舒服?”

阿狼不說話,掃過妹妹們天真無邪的臉,腦中又想起昨天夜裏,她們倆見到那大皇子後,嘀嘀咕咕誇着大皇子長得好看,又貶他皮膚黑髒兮兮。

這兩個沒良心的,虧他平時有什麽好吃好玩的先緊着她們!大皇子就算生得再好看又如何,有本事她們去給大皇子做妹妹,別再喊他哥哥了呗!

小小兒郎心思不少,越想越氣,索性把臉扭向一旁,噘着嘴道:“沒什麽。”

沈雲黛剛想再問,馬車恰好停下,外頭傳來太監提醒,說要下車換轎。

她只好暫時壓下問話的念頭,帶着孩子們下了馬車。

小半個時辰後,兩頂軟轎穩穩當當停在永樂宮朱色大門前,早已奉命來迎的素筝見着轎停,忙迎上前去:“奴婢素筝拜見肅王妃,拜見小世子、兩位小郡主。”

“不必多禮。”

清甜軟糯的嗓音緩緩傳來,素筝擡起眼,當看到肅王妃真容時,不由愣神。

瓊姿花貌,清眸流盼,燦如春華,皎如秋月,烏孫第一美人當真是名不虛傳。

意識到自己盯着貴人看久了些,素筝不好意思垂下眼,擰身引路:“我們家娘娘和大皇子已在殿內恭候多時,王妃請随奴婢來。”

沈雲黛柔柔颔首,趕鴨子般将三個孩子一溜兒牽了進去。

雖說來之前,自家夫君就與她說過,陛下格外寵愛貴妃,還将私庫裏絕大數奇珍異寶都搬到了永樂宮,真到邁入這座金碧輝煌的宮殿的一刻,撲面而來的富貴奢靡遠超過沈雲黛的預想。

不單是她,就連三個孩子都看得瞪大了眼睛,異口同聲發出驚嘆:“哇——”

這裏可比太後宮裏漂亮多了!

“王妃這邊請。”

左右宮人緩緩掀起水晶簾,再次落下時,珠玉發出清脆的碰撞聲。

楠木刻絲鳳穿牡丹的屏風後人影綽綽,光線明亮的長榻邊,玉瓒螺髻,華衣淡妝的李妩緩緩掀眸,朝前看去。

多年前在肅王婚儀上,她與這位肅王妃有過一霎短暫的對視,那時她便對這位雪膚花顏的肅王妃印象深刻,時隔多年,再次相見,當年的妙齡少女,如今都已為人母,也不知她是否還記得自己。

這般想着,對方也擡眼看來,遙遙對望間,那雙清靈烏眸并無半分驚詫,而是一片溫柔淺笑,顯然也記着她。

此時此刻,恰如彼時彼刻,兩人雖身份迥異,目光皆流露着善意。

“臣婦沈雲黛拜見貴妃娘娘,娘娘萬福。”

她一行禮,身旁跟着的三個小團子也紛紛跟着行禮,奶聲奶氣:“拜見娘娘,娘娘萬福。”

李妩掃過那一個黑團子兩個白團子,莞爾道:“都免禮。”

又朝一旁的素筝點了下頭,素筝會意,取來三個大紅底繡雙喜紋杭緞荷包,一一遞給肅王家三個孩子。

沈雲黛連連道:“這如何好意思。”

“陛下視肅王為手足,肅王府的孩子自然也如自家子侄般,一點見面禮而已,王妃莫要推辭。”說着,李妩又看向一旁坐着的裴琏:“琏兒,你還未與王妃見禮。”

裴琏今日穿着一身青圭色繡松濤紋錦袍,玉帶華冠,神清骨秀,真如小仙童般标致。聽得母親的話,他起身拱手:“見過肅王妃。”

“小殿下客氣了。”沈雲黛說着,也點着自家三個孩子,讓他們與皇子見禮。

昨日晚宴上,皇帝便叫四個孩子互相見過禮。隔了一晚再次相見,娓娓婳婳半點不怯場,行完禮後,婳婳還一派天真地與小皇子搭話:“沒想到這麽快又見到阿琏哥哥了!”

小皇子抿了抿唇,沒接腔。

一旁的阿狼從鼻間哼了一聲,但礙于禮數,還是朝裴琏行了個禮:“小殿下好。”

裴琏仍是淡淡,回了一禮:“阿狼哥哥安好。”便退回李妩身邊。

這一番照面,也叫李妩對謝家這三個孩子有了個初步印象。

待肅王妃一家入座,李妩也命宮人端來孩子們愛吃的糕餅果子。

兩個大人互相寒暄起來,孩子們到底年幼,耐不住性子久坐。

眼見那對年幼小丫頭在凳子上扭來扭去,好似渾身長了刺般,李妩眼角微彎,轉臉再看身側巋然不動如青山的裴琏,輕聲吩咐:“琏兒,外頭日頭正好,你與阿狼帶着兩位妹妹去庭院玩吧。”

裴琏愣怔,那雙清澈烏眸帶着詫異望向母親:“我與他們一起玩?”

李妩道:“你是主人家,帶客四處轉轉,有何不妥?”

裴琏抿唇不語。

她說的并無不妥,只是他前日明明與她說過,他覺得這些孩子吵鬧——雖說是借口,但是不是說明……她壓根沒在乎過他的話。

他緘默不語,直到李妩又喚了聲,裴琏這才掀眸,颔首稱是。

轉過身,他看向肅王府那三個孩子:“請随我來。”

婳婳最是年幼,一聽這話如聞赦令,哧溜從凳子滑下來:“來了來了!”

娓娓和阿狼則轉頭看向沈雲黛,見自家阿娘點頭,這才跟着裴琏一道往外去。

素筝見狀,忙帶着宮人們跟上這群金貴的小祖宗,好時刻照料着。

沒了宮人與孩子,光線明亮的廳堂安靜不少,金嵌藍寶石葫蘆式香爐裏幽香袅袅,清雅柔和,燃得是價值不菲的安神香。

方才業已寒暄過,李妩看出眼前這位肅王妃是個通透的聰明人,便也不說那些彎彎繞繞。

雲貝般的長指撫過瓷盞,稍作斟酌,她靜靜看向對座的嬌柔美人:“聽聞肅王與王妃鹣鲽情深,想來肅王昨日回去,應當也将陛下所托之事與王妃說了,不知王妃作何想法?”

沈雲黛一口茶還未咽下,乍一聽這直白發問,不由發嗆,一張白皙臉龐也漲起紅色:“臣婦…咳咳……”

咳了好幾聲,她才定神,再看榻邊那清雅矜貴的貴妃,面色也變得莊重:“是,王爺昨夜已與臣婦說了此事。只是臣婦實在不解,娘娘與陛下就大皇子這麽一個孩子,如何舍得叫我們帶去北庭那等偏遠之地?”

天知道昨夜夫君将此事告訴她時,她心跳都漏了兩拍,直呼天爺菩薩,如何才回長安,就攤上這樣大的事?

對座的李妩默了好一陣,才開口道:“玉不琢不成器,正是因為我就這麽一個孩子,所以想叫他歷練成才。”

這個回答叫沈雲黛噎住,心下不由腹诽,就算要歷練,未免也太早了吧?小殿下才五歲啊,就忍心送到那樣遠?貴妃到底是如何想的,作為生母,這般對個孩子,未免也太狠心。

腹诽歸腹诽,面上仍一副愁苦難色:“雖說如此,可這般年歲的孩子如花骨朵般嬌嫩,一個不防就頭疼腦熱,諸多毛病。我們家幾個皮猴子都是随意養着,皮糙肉厚的不妨事,小殿下乃天家血脈,金尊玉貴……娘娘,您與陛下對我們家王爺的信任與器重,我們銘感五內,但帶皇子去北庭之事,還望娘娘與陛下再三慎重!”

肅王妃這燙手山芋避之不及的反應,李妩早有預料,是以也沒多失落。

“肅王妃,你我先前雖未有什麽來往,但你與肅王的經歷,我也有所耳聞。嘉寧郡主…也就是我二嫂,她也常在我耳邊提起過你。”

嘉寧出自端王府,而端王妃謝氏,正是謝伯缙的姑母。算起親戚關系,嘉寧要喊肅王妃一聲表嫂。

嘉寧就是個耳聰目明百事通,長安各處高門顯貴有何新鮮事,她都如數家珍。當然,關于肅王與肅王妃的種種事跡,都不用嘉寧說,街頭巷尾早已傳遍,還有不少說書先生在茶樓講着他們的故事。李妩尚是楚世子妃時,就知曉肅王夫婦不尋常的經歷——

沈氏本為孤女,有幸被晉國公收養入府,長大後,漸漸與晉國公世子謝伯缙生出情愫,其間種種波折,險些離散,好在情比金堅,倆人終是修得正果,恩愛美滿。

便是裴青玄,偶爾也會在李妩面前提起肅王夫婦:“阿妩可不知,那謝恒之冷面冰山似的人物,一遇上他心尖上的情妹妹,眼裏那個笑啊……啧,膩歪,簡直沒眼瞧。”

每每這時,李妩都想找面鏡子給他,叫他先照一照。

且說現下,窗明幾淨,惠風和暢,李妩嗓音輕緩:“陛下也常提起他與肅王在北庭的舊事,從他們口中,我知你與肅王皆是仁義熱腸的良善人……”

沈雲黛聽李妩這口風,不由捏緊了巾帕,貴妃這是要與她打親戚牌,拉關系?

正暗暗告誡自己莫要動搖,跟前之人忽的話鋒一轉:“肅王妃,你可聽過我與陛下的糾葛?”

沈雲黛微愣,對上那雙冰雪似的明眸,鬼使神差般點了下頭:“聽、聽過。”

話剛出口,似覺自己答得太快,窺破宮闱秘密,她面龐僵了僵,連着目光也帶幾分躲閃。

李妩捕捉到她的神色,猜到她大概知曉不少內情。

然為求全備,李妩勻了一口氣,紅唇輕動:“難得閑暇,王妃可有空再聽我細說一遍。”

沒這個必要吧?沈雲黛局促坐在圈椅上,這種宮闱內情,知道越多,怕是死得越快。

然人在屋檐下,且對方平和客氣間又透着一絲難以拒絕的威嚴,她又不是那種善于拒絕之人,終是不尴不尬點了下頭:“那…臣婦洗耳恭聽。”

用了半個時辰,李妩将她與裴青玄相識相知相愛,又如何走到今日這一步,如實與眼前這位“只有兩面之緣”的肅王妃說了。

沈雲黛一開始還戰戰兢兢,待聽到這倆人青梅竹馬的情誼,漸漸也被其間純粹美好所感染,後又聽得先帝下旨,貶谪太子,致使這對有情人分道揚镳,心下也激憤起伏,感嘆不已。

故事到此為止,本該嘆一句有緣無分,哪知風雲變幻,皇帝後來硬是強求了這段緣分。

聽得李妩兩番詐死被尋回,陛下惱怒之下竟将貴妃鎖進金籠,沈雲黛咽了下口水,下意識往寝殿方向看了眼。

李妩扯了扯唇:“懷上琏兒後,他就給拆了。”

饒是如此,沈雲黛仍覺凄惘,再看面前之人,态度也不如先前那般生分,真切同情道:“陛下便是再惱怒,也不該……做出這等糊塗事。”

明明愛着她,卻這般折辱人,豈非将貴妃的心越推越遠?便是再深厚的情分,也禁不住這樣磋磨。

“都已是過去的事了。”李妩垂眸,長睫下情緒不明:“我也不會再去想那些,人總是朝前看,不是麽?”

沈雲黛抿了抿唇,安慰附和:“娘娘說的是,傷心事別再想了,日子總要朝前過。”

“是啊,朝前過。”李妩喃喃自語着,又深吸一口氣,仰臉朝沈雲黛擠出一抹淺笑:“聽到我要将琏兒送去北庭,你可也覺得我心狠?”

話題又繞回最初,沈雲黛怔了一下,想到跟前之人都與自己交心了,便也不遮掩,讪讪笑了下:“是,是有點……畢竟大人的是非恩怨,與孩子無關……”

“若可以的話,我也想做個好母親,将孩子養在身邊,親眼看着他長大成人。可是……”停頓兩息,李妩再次朝沈雲黛笑了笑,平和嗓音裏帶着輕顫:“我的身子快撐不住了。”

沈雲黛眼眸微微睜大,驚愕而困惑。

“近些年,我的身子越來越差,各種湯藥日日都喝着,卻也沒調養過來。禦醫每回來請平安脈,說的都是憂思過度、肝氣郁結,需要靜養那套老詞,我知道,我這病他們治不了,也不敢在那人面前說實話,只得這般搪塞拖延着……但我自己的身子我清楚,不大好了,便是再拖,最多也就這兩三年……”

“娘娘莫要說此等喪氣話,您千金玉體,長命千秋。”沈雲黛連忙寬慰。

李妩仍是朝她笑,雲淡風輕:“什麽千金玉體,長命千秋,你也與那些禦醫一般,說這些漂亮話哄我麽?”

明明她是笑着,沈雲黛卻瞧得心口發酸,緩了好幾口氣,才道:“娘娘莫要這般沮喪,宮內有那樣多醫術高超的禦醫,又有許多名貴藥材……”

話未說完,便見對座之人道:“若我沒記錯,王妃也是懂醫術的,不若替我把脈瞧瞧?”

沈雲黛面露詫色,倒不是驚詫貴妃知道自己會醫術這事,而是驚訝她竟要自己把脈?

李妩慢悠悠掀起腕間衣袖:“說千道萬,不如你親自診一診,便知我并未诓你。”

“我未覺得娘娘在诳我……”

“來吧。”李妩看着她,平靜語氣帶着某種蠱惑人心的力量:“我也想從醫者嘴裏聽一句實話。”

明晃晃陽光下,那截細腕宛若冰雪,瑩徹細膩。

躊躇半晌,沈雲黛還是走上前,靜心凝神,扣上了那只手。

窗外時不時傳來孩子們的笑語聲,殿內卻是一片沉重的寂靜。

良久,沈雲黛眉眼憂慮地收回了手。

她幼年便跟着國公府老夫人學醫,稱不上精通,治些尋常病症卻足矣。之後無論在烏孫還是北庭,也未曾荒廢學醫,得空便專研各類醫書古籍,尤擅穴脈針灸此類。

現下摸了李妩的脈象,脈率無序,脈形時散時聚,乍疏乍密,再湊近觀其氣色,隐約發暗,足見病邪已侵入肺腑,精氣衰竭,元氣外洩……

“王妃可斷出,我還有多久可活?”

泠泠嗓音如碎玉,将沈雲黛紛亂的意識喚回,再迎上那雙明澈烏眸,她心下發緊,一時不知該如何開口。

她這脈隐約現出絕脈之相,雖未走到那一步,但若繼續這般悒郁寡歡,肝腎積郁成疾,壽短早逝也是注定。

此刻,沈雲黛深深領會到禦醫難當之處。

李妩見她遲遲未開口,也不急着催,終歸她也清楚自己壽命不長,今日與肅王妃又是吐露心事又是把脈問診,本就只為一個目的:“我想為琏兒尋個倚靠。”

捅破最後那層窗戶紙,她明明白白将利益擺在臺面上:“我知謝家有祖訓,後代子孫勢必效忠裴氏,若有逆心,不得善終。撇開這一點,我更信重肅王與王妃的品行。當年陛下被貶于北庭,肅王大可不必管他死活,安心做他的晉國公府世子,安守隴西,避開長安皇位争鬥。但他還是選擇追随了陛下……當然,他也選對了。如今陛下為天子,謝家鎮守北庭與隴西,互不猜忌,兩廂安穩……但皇位遲早要換人坐,待你我的孩兒長大,未來天下又是何等局勢?若是下一任的君主猜忌謝氏勢大,如先帝一般,想對謝家動手呢?”

聽得這話,沈雲黛臉色變了又變,一時覺得貴妃想得太遠,一時又覺得并非無道理,只是——

“臣婦本不該議論朝政,但……說句僭越,陛下不是早已屬意大皇子為太子麽?娘娘大可不必擔憂這個……”

“太子又如何?古往今來,被廢的太子哪裏少了,便是他裴青玄不也被廢過。”李妩眉眼黯淡:“人走茶涼,若我走了,琏兒怎麽辦……”

“陛下這般疼愛皇子,定會好好教養他。”

“他?”李妩眼波輕閃,沉吟良久,看向沈雲黛,烏眸透着一絲迷惘:“我還能信他麽?”

沈雲黛一愣,不等她答,又聽李妩自言自語般呓語:“我實在看不懂他了,有時覺得了解,有時又覺得那樣陌生。他現在說愛我……愛?這叫愛麽。姑且稱作是愛吧。他現下愛我,那我死了呢,男人的愛……或是說,帝王的愛能有多久?五年,十年,二十年後,他仍舊能這般“愛”着我?守着我的屍骸,守着我與他的孩兒?”

她不敢确信,未來的事太過虛無缥缈。

何況,她曾背棄過誓言,更知誓言的無用。

坐在長榻另一頭的沈雲黛也不敢接話,畢竟感情這事,太難斷言。

她見過白頭到老的愛侶,也見過大難臨頭各自飛的夫妻,至于鳏夫再娶,後媽欺負小可憐的事,更是聽過不少。

作為經歷過生死考驗、對自家夫君毫無猜嫌的沈雲黛,看着眼前患得患失、憂心不已的貴妃,忽又記起昨夜夫君醉酒歸來,與她說的那些話——

在他口中,陛下也是那般患得患失,失意潦倒。

他還提到,陛下也曾動了放過貴妃的念頭,只下不了決心,才繼續這般僵持,互相不痛快。

這是何必呢?非得叫貴妃香消玉殒,才追悔莫及,願意放手麽?

局中人看不清,她這局外人看得唏噓,只覺完全不必走到那一步——

忽然間,一個念頭電光火石般在腦中冒出。

沈雲黛心跳加快,糾結許久,終是看向了面前的貴妃,口幹舌燥地開了口:“娘娘,您還想離開皇宮麽?”

李妩愣怔。

眼底有一瞬微弱的光亮閃動,但很快又被灰暗淹沒,她搖頭:“他不可能放我離開……”

“若有可能呢?”

李妩蹙眉,如聞天方夜譚。

沈雲黛将昨夜夫君醉酒之語都說了,末了,她灼灼看向李妩:“反正你都與我托孤,将生死都置之度外了,為何不最後試一試呢?總不會有比死還要糟糕的事。”

眼前這張精致的小臉,生的那樣嬌柔,說話聲音也綿軟如水,可就是這樣一個嬌小柔弱的女子,陽光下略顯淺色的眼瞳光芒熠熠,如荒漠中柔而堅韌的芨芨草,湧動着鮮活燦爛的生命力。

那份灼灼燃燒的光芒,好似将李妩身體裏死氣沉沉的血液也燒得滾燙,激烈沸騰。

她已記不清有多久未曾感受到這樣強烈的來自外界的力量。

“我……”淺粉唇瓣翕動,她心緒顫動着,嗓音遲疑生怯:“我還可以麽?”

還有離開皇宮的一天?

還能尋回活下去的力量?

還能做回從前那個李妩,那個按照自己心意活着、對這世間一切充滿依戀與興趣的李家娘子?

“只要活着,沒什麽不可能。”

冰冷手背忽的搭上一只溫暖而柔軟的手,那雙充滿盎然生氣的眼眸深深望着她:“或許我可以幫你,但現下最重要的事是——”

“娘娘可有勇氣,再賭一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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