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好兄弟什麽的就是用來出賣的。顧栖跟顧柳毫無心理負擔。

“顧八?”

“顧柳、顧栖、顧八……是不是還有顧九、顧十?”

顧栖點頭。

元阿笙疑惑。“那八是哪個八?”

顧栖:“左木右八。”

“意為無齒的耙子。他人更無恥。”顧柳含着滿滿的嘲笑, 拉長了聲音沒個正行。

元阿笙:“是上午拎走壞人那個?”

“是矣。”顧柳、顧栖一致點頭。

元阿笙眉頭擰成結,雙手往後一背,在院中走來走去。

顧朳, 他是顧恪決的人。會武且……無恥?暫且不提他無不無恥, 要是自己上門找人要說法, 豈不是螳臂當車,自投羅網。

幾個呼吸間,元阿笙已經想過幾種可能性。

包括但不限于:顧朳被收拾;自己遇到顧老頭從此落入苦海;顧雲霁為幫他被收拾……

也不知道為什麽會想到顧雲霁, 但他直覺他會幫忙的。

亂七八糟一通思索, 最後,元阿笙那被錘煉多年的打工魂醒了。

他熟練且悲憤地開始自我安慰與調節:

不就是顧恪決嗎?不就有幾個臭錢, 億點點權嗎?

都一把年紀了,能比得過他年輕?能有他貌美?能有他長壽?莫欺少年窮, 要不到十年,遲早攢夠了錢後踹了他!

此時此刻,若元阿笙是貓, 那顧恪決便是貓爪上的麻線球。幾息之間,麻線球已經被貓兒又撓又啃變得毛毛躁躁,破爛不堪了。

大事化小, 小事化了。

阿彌陀佛,健康長壽。

自己還收獲兩筐菜, 占便宜了,占便宜了。

想着那橘紅的大南瓜,若是做成南瓜餅。金黃甜糯, 中間來點紅豆餡兒……元阿笙喉頭滾動, 腳尖對着廚房, 後背的手胡亂擺了擺:“算了算了。”

顧柳一急:“怎麽能算了呢?”

顧栖緩慢而堅定:“不能算。”

牆角芭蕉葉極輕微動了動, 葉片底下兩團影子黑沉沉的,瞧着像蹲不住了。元阿笙走着走着回過味兒來,他轉頭:“你們跟他有仇?”

“怎麽可能!”顧柳聲音比剛剛高過一截。

顧栖忙給了他一肘子,芭蕉葉頓時抖動得更劇烈了。

元阿笙凝眸,直直盯着芭蕉葉。

下一刻,顧柳委屈巴巴的聲音響起:“都是兄弟。”

元阿笙悶哼一聲,很是傲嬌揚起下巴:“我可沒那麽好騙。”

說完便進了廚房。

整個下午,元阿笙幹脆待在廚房沒出來。他從簍子裏選了個最大的南瓜,十幾斤重,直接做成了滿滿一盆的南瓜餅。

傍晚。

豆兒回來,進門便聞到一股甜香。

他捂住肚子,嗷嗷叫着跑向廚房。“阿餅哥哥,做什麽好吃的了,這麽香?”

阿餅側頭,嘴巴還在動個不停。他囫囵道:“少爺做的南瓜餅,快來,給你留着呢。”

竈臺,元阿笙盯着顧柳往食盒裏撿餅。

仿佛他多撿一個,手中的鍋鏟便會忍不住拍下去。

要不是聽信了他剛剛一番鬼話,松了一嘴,又怎麽會被他有機可乘。

見豆兒書袋子都沒放下,思緒一飛,道:“東西放了,手洗了再來,少不了你的。”

“知道了少爺!”

剛說了一嘴,轉頭,盆裏冷卻的南瓜餅少了大半。

元阿笙涼飕飕道:“你不是說你們主子牙口不好,胃也不好嗎?怎的,能吃這麽多?”

顧柳讨好一笑,悄然往旁邊挪了一步。“主子一天沒吃飯了,當然吃得多些。”

元阿笙悶哼一聲,轉頭繼續翻其他炸出來的餅。

顧柳見好就收,拐着鴨子步歡歡喜喜給他主子送餅去。

豆兒從屋裏風風火火跑出來,一頭淩亂的胎毛在風中張牙舞爪。

顧柳提着食盒正巧低了下頭,完美擋住了豆兒的路。

“顧柳哥哥,讓一讓啊。”豆兒眼睛睜大,嗆聲疾呼。

顧柳掀眸,雲淡風輕。“不慌。”

他抓着食盒的手一擡,腰順勢往後撤。

豆兒只覺眼前一道陰影閃過,風擦過臉,毛孔癢了癢。

他驚呼着,預料中的人仰馬翻并沒有發生。

等他站定,回身看去,顧柳已經站在門邊沖他得意地笑了。“你顧柳哥哥厲害吧。”

豆兒心有餘悸,草草抹了一把虛汗。“厲害,顧柳哥哥最厲害了。”

顧柳尾巴一翹,像鬥勝了的大公雞,開着屏走了。

顧栖抱臂,冷嗤一聲。

豆兒揚起笑,“顧栖哥哥也厲害。”

顧栖淡淡:“只厲害?”

豆兒暗想:原來顧栖哥哥比顧柳哥哥還像個小孩子。

不過少爺常說要兩碗水端平。誇了顧柳哥哥當然也要誇顧栖哥哥。

豆兒包子臉繃緊,誠懇萬分:“顧栖哥哥也最厲害了!”

顧栖別開頭,揚了揚唇:“嗯。”

他雙臂抱劍,姿态閑散往圍牆上一靠。仰頭斜上四十五度,悠然望天。

天上有什麽?

豆兒疑惑,順着顧栖的目光看去。

一片白蒙蒙,雲都連成了一片。有什麽好看的。

豆兒:“顧栖哥哥,你不吃南瓜餅嗎?”

顧栖身子微僵,握拳抵在唇邊悶咳一聲。耳垂微紅。“吃。”

夜色朦胧,幾顆星星懸挂高空,寂寥閃爍。

入夜時點的燭火含着倦意搖曳着,伴着床上的小人入眠。

床外側,夫妻兩人挨靠在一塊,昏昏欲睡。

“二郎。”明玉珠仰頭,鼻梁貼近自己丈夫下颚蹭了蹭。

“嗯。”

顧行書眼皮子都快擡不起來了。

“你知道今兒安安跑大哥那邊兒去了嗎?”

“嗯。”輕飄飄一聲。聽着是還沒有反應過來。

明玉珠翻個身捂住身側小奶娃的耳朵。

幾乎在下一瞬,溢滿驚訝的一聲炸開:

“什麽?!”

“安安去大哥那邊了!”

顧行書猛地從床上坐起。

冷風灌入,明玉珠後背一涼,她反腳輕輕踢了踢顧行書的腿。“冷。”

顧行書立馬翻身重新躺下,長臂搭在自己夫人腰上。腦袋埋在她後頸。“棋安一個人去的?”

“我洗個澡出來人就不見了。也不知道奶嬷嬷怎麽看的。”

說起這個就來氣。她出來時,奶嬷嬷居然還在睡覺。

每月五兩銀子,就這麽好賺?!

顧行書鼻尖貼着自己夫人的肌膚,在清淺的香氣中重新合眼。黏糊中含着遲疑與掙紮:“夫人,我明兒個送些東西過去給大哥吧……”

明玉珠娥眉蹙了蹙。“安安只去那邊玩了半上午,還專門送東西。會不會太生疏了。”

哪有親兄弟會這般。

“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大哥,冷得跟個冰坨子似的。不拿東西,我不知道去了該說些什麽。”

他話音越來越低,最後糊成一團。“夫人,困了……”

明玉珠目光落在床帳上,輕輕一嘆。

從她嫁過來,她便察覺到顧府裏的不同尋常。他們家并不像自家那樣兄弟姊妹多,一共也就兩個。按理說,兄弟少應該更親厚才是。

但自家夫君卻對大房那邊客氣得不像自家兄弟。

可看大哥那邊卻依舊是該怎麽對待就怎麽對待,像絲毫沒有注意到自個兒丈夫的客氣似的。

這該怪他夫君膽小呢,還是說大哥寬厚呢。又或者,大哥喜行不露的樣子太過讓人疏離了呢……

越想越是別扭。

“夫君,要不還是不送了吧?”

除了燭火“哔啵”聲,無人應答。

兄弟倆的事兒,她想也想不通。明玉珠閉眼,也不管了。

沒多久,西苑燭火熄滅,暗淡一片。

一牆之隔的東苑,依舊是燈影重重。

雲潇院。

元阿笙靠在床頭翻看着豆兒的書。

一溜煙兒下來,都是些熟悉的字兒。即便不認識的,看半邊也能猜得七七八八。

豆兒起夜,見元阿笙的屋子還亮着。裹着衣服離得近了,發現裏邊兒還有動靜。他湊在門邊,低低出聲:“少爺,你還沒睡嗎?”

元阿笙:“等會兒就睡,外面涼,你快回去睡吧。”

“好,少爺也早點休息。”

門邊人影散了,元阿笙将從豆兒那借的書仔細撫平,收好。

回到床上,他手心貼着肚子揉了揉,微微一嘆:還是撐着呢。

他許久沒吃過南瓜餅了,今天下午一時歡喜,吃得有些多了。

餅加了糯米粉,本就不好克化。加上又是油炸出來,時間久了,這膩味兒也随着反上來了。

哎!難受。

他翻個身子,将自己攤開在床上。

長夜漫漫,熬呗。

……

栖遲院。

“少爺,該歇下了。”

燭火旁,顧恪決端坐于桌前,身姿挺拔。橘紅的暖光都驅不散他一身的寒。

他沉浸在手上的事兒,若是沒人提醒,怕是一晚上都坐得。

“幾時了?”許久沒說話,他聲音有些幹啞。

顧冬換了桌上的冷茶,低聲道:“亥時了。”

顧恪決擱下筆,閉目靠在椅背。

就在顧冬以為他睡着了時,他忽然問:“那人送到誰家的?”

顧冬:“武國公府上。”

“知道了,你下去吧。”

“笑得還不困。少爺餓了沒,我給少爺端些吃的來吧。”

“不用。”說着,顧恪決又拿起筆,還打算再忙會兒。

“今兒元少爺那邊送來了些南瓜餅,不吃怕是明兒個就吃不了了。”顧冬低眉,試探道。

顧恪決一頓:“下午送來的?”

顧冬心中頓時有了底,快速道:“是。當時您在忙,不要我們進來打擾。”

“端來吧。”

顧冬笑開:“诶。”

顧冬速度快,東西上桌卻是熱騰騰的,看樣子是早溫上了。

顧恪決掃他一眼。

顧冬忙幹笑,催促道:“少爺趁熱吃,沒什麽事兒我就先下去了哈。”

顧恪決擺擺手:“去吧。”

“記得跟顧柳說說,小少爺不願,便不要再來送。”

桌旁,顧恪決一動不動坐着。他半個身子隐沒在暗處,即便離光那麽近,也像融入不進去。

顧冬嗫嚅,沮喪低頭:“是。”

人走了,顧恪決長睫緩緩眨動。目光落在餅上。

白瓷盤中,原本它應該是炸成金黃的。因是蒸久了,現在外邊微濕,泛着晶瑩剔透的橘色。

他夾了一個餅放進口中。

如預想般,軟糯生甜。外面那層皮兒雖不酥了,但卻是更糯。皮兒甜得淺淡,越往裏,那細細密密的紅豆餡兒流連在唇齒間,越嚼越香濃。

恰如其分的甜,能甜進心底。

想着小少爺一口一個“顧老頭”,顧恪決抿唇,忽而牽起一抹笑。

夜深了。

窗外竹影搖曳,緊閉的窗門上,一道修長的剪影時不時動一動。夜風漸漸大了,吹走了些烏雲,露出藏着其後的如織羽般的辰星。

成片成片的,璀璨奪目。

亥時末,院子裏的燈熄滅。才兩個時辰後,又重新亮起。

大燕朝卯時(五點至七點)上早朝,官員需得寅時(三點到五點)便在宮門外等候。顧府算是離得近的,寅時三刻出發也還來得及。

早朝過,顧恪決先去禦書房檢查了小皇帝的功課才回家用朝食。

剛一坐上桌,顧冬便進來報:“少爺,夫人來了。”

顧恪決起身去迎,吩咐道:“添雙碗筷。”

“不用了,我吃過了。”姜敏笑着進來。她不動聲色的瞄了一眼顧恪決,笑容又大了幾分,“吃你的。我就是過來坐坐。”

顧恪決點頭,回到座上。

“喲~菜怎的才這麽點兒。”

按例該是五個菜,但桌上卻只有三個。姜敏捏着帕子抵在唇邊,微微側向顧恪決,悄聲道:“是份例不夠了?”

顧恪決抿唇。

察覺他母親眼中的打趣,他專心吃飯,只當沒看見。

“不夠了便跟我說一聲就是,咱們顧府又不是養不起。”姜敏像是沒見過這桌子菜似的,一臉新奇地瞧着。

顧恪決無奈:“母親……”

“哎呀,好了好了,不逗你了。”她美目半彎,面上盡是歡欣。“快吃,小心涼了。”

顧恪決一個水晶蝦餃入口,邊上笑盈盈的姜敏又沒忍住道:“我看三個菜實在是少了,我給你這邊多撥些份例如何?”

“母親。”顧恪決放下筷子,頗有種她再說下去他便不吃了的意思。

姜敏擺擺手。“瞧瞧你,多給你分點你還不樂意了。”

顧恪決卻還是看着她:“您知道了。”

“我知道什麽了?”姜敏故作疑惑。

顧恪決輕嘆:“娘。”

“诶!”姜敏笑得嘴角咧到耳根子去了。她拉着凳子離顧恪決坐近了些,“娘的眼光不錯吧。”

“喜歡不喜歡?”

“料想是喜歡的,這才多久,我兒就舍得将自己的份例給出去大半兒了。”

“可惜了,你們見面的時間太短了,不好培養感情。這樣,要不讓我兒媳住你這院子來……”

兀自說完,她又搖頭。“不行,聽說他怕生別吓着他了。”

“要不住你隔壁院子?”

她往椅背上一靠:“不好,也不好。”

“我看還是你搬過去的好。你看怎樣?”

“母親。”顧恪決濃密的睫毛垂下,遮住眼底的波動。

姜敏側頭,臉上笑意不減:“不行?”

顧恪決:“您這樣,會吓着他的。”

姜敏“噗嗤”一笑,笑得肩膀都顫了起來。

她如何不知道兒子這是有心思了。

他這個人啊,生來早慧。幼時謙和,待人雖算不上疏離,但也鮮少有親近之人。自從他爹去世後,性子更是冷了。

像外面套了一層冰殼子,平日裏對她們都淡淡的,何況是其他人。

現在,姜敏聽他一句明确的維護,屬實難得。若不是把人放心上了,照他這性格,她即便是說讓兩人住在一起,他也是會置之不理的。

動了心思就好,只要動了心思,他便自己會去争取的。

笑夠了,她嘆道:“哎呀,來這麽久,可算是聽見一句你明明白白的袒護了。”

她撐着桌子悠悠站起,一派輕松,說道:“走了,不煩你了。”

顧恪決起身,跟在她身後。

“母親。”

姜敏飛快眨了眨眼,轉身沖他笑了笑。“快吃飯去,都涼了。”

觸及她微紅的眼眶,顧恪決下颚繃緊。他踟蹰了下,還是悄然停步。

可姜敏未覺。

自丈夫去世後,她從未有如此的輕松。

腳步輕快走出門檻。輕盈的衣袂翩跹,也都比不得她此時的心境。

大兒的事兒從來都是她一塊心病。現下他動了凡心,鐵樹開花,姜敏只想着找一衆好友出來聚聚。

最好是小酌幾杯,也好緩緩她心中的激動。

可這還沒出院子,忽然,她身子微僵。

顧恪決依舊立在門中,目送他母親,安靜非常。

姜敏瞥了下外面,随即匆匆上前,輕聲細語:“你……身子不好。咱們家說到底也是愧對他,你要好好對他知道嗎?”

顧恪決眉微蹙,又松下。“是。”

“嗯。”姜敏寬慰一笑,這下心滿意足地走了。

姜敏走後,顧冬從外邊進來。

顧恪決疑惑:“母親從哪兒得知我身子不好的?”

顧冬驚愕,急了。“您身子不好?!”

顧恪決搖頭,回到桌旁。“莫須有之事。”

“那要不,我去問問?”

“不用。”

顧恪決重新拿起筷子,眼珠一轉,道:“等會言念應當回過來,你去看看,人記得帶進來。”

“是。”

言念是二少爺顧行書的字。言念,想念。夫人給取的字。

“大伯羊~”

雲潇院外,奶呼呼的聲音猶如在牛乳中冒出來的圓泡泡。

元阿笙轉頭,門外的小家夥已經雙手扶着門檻兒,包子臉繃着要進來了。

元阿笙放下手中的魚竿兒,笑意明媚地快步走到小奶娃跟前,抄着人的腋窩輕抱而起。

奶娃娃忽然升高,看清抱着他的人立馬咧嘴,露出白白的小米牙。

“大伯羊~”他抱住元阿笙的脖頸,軟乎的小臉蹭在他肩窩。親親熱熱的樣子像是許久沒見過了似的。

“小棋安~”元阿笙眯眼,聞着奶香奶香的味道也回蹭過去。

互相打了招呼,元阿笙抱着小孩跨出門檻兒。一個人影都沒有。他蹙眉,臉貼了貼奶娃娃。“棋安一個人來的?”

“不是。爹爹來,冬冬又帶我喔。”

“這樣啊。”元阿笙放心了,抱着小孩回院子。

“大伯羊~”

“你在做馬呀?”小奶娃眼睛看着地上的魚竿,圓圓的眼裏帶着好奇。

“弄魚竿,等會兒釣魚。”元阿笙将他放下。

小家夥頓時甩着小胖手一拐一拐地跑到魚竿邊,随後蹲下。他回頭,看着元阿笙:

“大伯娘~”

“魚魚,我要好不好。”

“好,要是釣上來了就給我們棋安。不過有個條件。”

顧棋安歪頭。

元阿笙輕輕戳了戳他肉肉的小臉,溫聲道:“棋安不叫我大伯娘好不好?”

小奶娃雙手一握,鼓着腮幫子撐着膝蓋站起。接着,他捏住元阿笙手指,小身子跌跌撞撞窩進他懷中,再抿住小嘴飛快搖頭。

“不要魚魚了,要大伯羊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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