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拿樹葉和瓦片對付一下?

走了兩步,程濤就按着胃停了下來。

剛剛他不該喝丁公安那杯茶的,不然現在不會這麽難受。喉嚨一陣反胃,不過他現在也吐不出什麽,從昨晚到現在他統共也只喝了那杯茶。

“濤子叔?”“叔,你沒事兒吧?”旁邊傳來程傳傑幾個緊張的聲音。

程濤擺擺手,緩過勁兒來才站起身,“派出所已經受理此案,剩下回家等消息就成。接下來我去衛生所,完事我請你們去對面飯館吃飯。”

整個萬福鎮只有一個飯館,名字就叫“萬福飯館”,當然現在是國營飯店了。

有國營飯店的公社不多,好些人一輩子都不知道國營飯店門朝哪。萬福鎮因為有紡織廠,才有了一家國營飯店。

不過,除了紡織廠的工人,農村人來國營飯店吃飯的很少,幾乎沒有。像程倉裏,大家出來一趟不容易,坐驢車得個把小時,走路能抄近道那也得這個時間,社員們一年來不了幾次,就更少去國營飯店吃飯了。

“不用,不用。”“不用了,濤子叔,你還是先去處理傷口吧。”

程濤把朝他伸爪的小崽兒接過來,看他小臉蛋紅撲撲的,就知道剛剛玩的開心。幾個小夥子送他來公社,被吳公安攆出派出所只能在屋檐下蹲着,足足倆鐘頭,還要給他看着孩子,也是不容易。

“今天麻煩你們了,就當是我謝謝你們。放心,請你們吃得多豐盛我是辦不到,但吃頓飽沒問題。”程傳偉塞給他的錢票還在兜裏揣着呢,大家吃頓飯應該還有剩。

到底半大小夥沒經過事兒,聽程濤這麽一說都憨笑着撓撓頭,一臉躍躍欲試。

“哎,既然濤子叔都這麽說了……”李順擡起胳膊肘搗搗程傳傑,讓他趕快做決定。

其他幾個也都看向程傳傑,他們都還沒去過國營飯店呢。

“那咱就聽濤子叔的,”程傳傑也不含糊,當事人都這麽表示了,兄弟幾個也都高興,他當然不會潑冷水。

幾個年輕人歡呼雀躍。

“小順,你跟着濤子叔去衛生所,我跟他們先去國營飯店,現在已經過了飯點,現做也得花不少時候。”程傳傑安排道,“濤子叔,你覺得這樣行嗎?”

“可以。”程濤看了一眼程傳傑,不愧是跟在程相文身邊長大的,叔侄倆說話辦事完全是一個路子。

程濤并不反感這份熨帖,反而挺喜歡和這樣的人共事。

按照程傳傑的安排,一行人兵分兩路,各自行動。

程濤抱着小崽兒去衛生所。

李順跟在後頭,覺得讓傷患抱孩子不地道,幾次想把程小墩接過來。

無一例外都被拒絕,到最後程小墩連看都不看他了。

李順大受打擊……

接待他們的是個老大夫,他看了下程濤的傷口,“小夥子,你挺能撐啊,受這麽重的傷竟然還到處亂跑,你就沒感覺惡心反胃?”

程濤方才後知後覺,他感覺到的不适,大概是腦震蕩引起的連鎖反應。

老大夫一邊啧啧啧一邊給程濤包紮傷口。

程濤沒覺得多疼,全程面無表情。

李順卻被吓到了,老大夫說濤子叔傷的重,稍微砸偏點命可能早沒了,他一點都沒看出來。

很快包紮好傷口,李順緊着跟護士去取藥。

程小墩覺得纏着繃帶的程濤眼生,一個勁兒的盯着他瞧。伸手輕輕的摸了摸,臉蛋皺的跟包子褶一樣。

程濤伸手想捏捏他的臉,被躲開了。

就見程小墩表情嚴肅的伸出食指,點點程濤的手背,然後小手一揮,“痛痛,痛痛,飛跑了。”

程濤一愣,随即笑出了聲,眼睛裏的溫柔化成水了一樣。這一瞬間,他整個人都散發着柔和的光。

李順拿藥回來,正好看到這個場景,微微有些詫異。

這之前,他從來沒有仔細打量過程濤,印象中對方總是耷拉着眉眼,獨來獨往,終日沒個笑臉。

村裏老一輩常說濤子叔可憐,大家都該照顧着點。可在他們這群年輕人看來,程濤活得不要太輕松,他幹着最輕松的活卻拿着中等工分,分糧分肉都是頭一份,公社時不時發些獎勵,另外還有倆啥東西都往娘家搬的姐姐。

程濤的特權太多了,無形之間就和其他人拉開了距離,在村裏他好像和誰都不熟。

今天是李順第一次和程濤共事,卻徹底颠覆了他長久以來的認知,他覺得現在的程濤和他記憶中的完全就是兩個人。

周身明明狼狽的很,脊背卻挺得筆直,和他們說話的時候,總是認真聽完再回答,嘴角帶着恰到好處的微笑,對待程小墩更是有十足的耐心,現在為了答謝還要請他們去國營飯店吃飯。

濤子叔是這樣的嗎?

李順正想着,就聽到程濤喊他,他正了正神色,“濤子叔,我取到藥了。”

“那我們去飯館找他們。”程濤點點頭,抱着程小墩站起來,誰知道程小墩卻朝李順伸手。

李順受寵若驚。

程濤卻覺得詫異,一時間忘了松手。

“小順抱窩,爸爸累!”程小墩看李順不伸手接他,有些不樂意。

李順:“……”

程濤笑,眼睛都眯了起來。他把兒子遞給李順,溫聲教育:“你要喊哥哥,乖小孩不能沒禮貌,你現在要和哥哥說什麽?”

“謝謝小順哥。”程小墩很上道。

李順,嗯,并不怎麽想說話。

三人很快走到了國營飯店,大家看李順抱着程小墩都驚奇的不行,“呦,還真是濤子叔給誰認誰啊。”

這話是有緣故的。

程小墩并不親人,程濤在的時候不用說,他誰都不跟。

剛剛程濤在派出所,把程小墩遞給了程傳傑,他就只認程傳傑。他們努力哄着他玩,玩的時候挺高興,但到最後他還是只讓傳傑抱。

咋哄都不行,精的不行!

當時他們就開玩笑說可能是這個緣故,沒想到還真是。

話音剛落,就見程小墩從李順懷裏滑了下來,腳剛落地,就跑到程濤身邊,抓住了他的手。

程濤領着他坐下,問程傳偉都點了什麽。雖然過飯點挺久了,但國營飯店除了他們還有七八個客人,看着也才吃上。

“我點了肉絲面,你看小墩需要另點不?”程傳傑說道,然後又壓低聲音,“濤子叔,這裏都要糧票……”

他本來想點素面,但都來飯館了,連點肉末都不沾說不過去。他是沒關系,其他人怕是要有意見,吃來吃去吃成仇,那還不如多花幾毛錢。肉絲面比素面貴五分錢,糧票是一樣的,要是濤子叔有意見,大不了這幾毛錢他掏。

“再一人加一個肉火燒吧。”程濤看了眼價目表,心裏有了數。

“啊?”

“好不容易來一趟,怎麽也得嘗嘗店裏的招牌啊。”程濤笑着說。

“濤子叔,您真敞亮!”李順沖他伸大拇指,然後颠颠的去找服務員了。

程傳傑則松了一口氣,這樣看,濤子叔是帶着錢票的。

程濤把兩人的反應看在眼裏,沒有說話。

很快,服務員過來通知他們去端菜。

李順幾個聽見招呼聲,呼啦啦都站了起來。

程濤等他們都離位,才跟着站起來,就見李順把一碗放在了他面前,“請吃飯的是大爺,叔,你先吃!”

這一句話說的那叫一個中氣十足,把飯館裏吃飯的都逗笑了。

李順也不管,轉身去端自己的碗。

程濤失笑,彎腰給程小墩卷袖子,又去找服務員要了個碗。

面和火燒很快都上了桌,大家餓狠了,第一口吃下去就開始狼吞虎咽。

程濤聞着香味,嘴裏開始分泌口水,不過他還不能吃,旁邊有崽兒一早就張開嘴等着了。挑了兩筷子面條放在空碗裏,截斷晾涼,一口一口喂給程小墩。

程小墩嚼的慢,程濤耐心,也不催他。

等程小墩把面條吃下去,其他人都下去多半碗了。程濤拿筷子把火燒挑開,拿出一小塊讓程小墩自己啃,自己才開始動筷。

喝第一口湯,他就喟嘆了一聲。

雞湯鮮美,面條勁道,配上酸香肉絲和筍絲,是真好吃啊。

程濤覺得這是他穿來後最舒服的時候。

夾起剩下的半塊火燒,豬肉大蔥餡鮮香,皮酥裏嫩,不愧是萬福飯館的招牌。

吃飽喝足,一群人美得直冒泡。等走出國營飯店,還暈乎乎的。

程小墩還是不讓程濤抱,這次他賴上了程傳傑。大家都起哄再讓小崽和程傳傑待下去,他都要忘記自己爹是誰了。

程濤笑着說很有可能。

旁邊已經看透一切李順,默默閉緊了嘴巴。

他們到鎮口的時候,李紅芬和劉麗英已經在等着了,只盧蓁蓁還是沒有到。

“怎麽回事兒,讓一車人都等着她。”李紅芬皺眉。

“咱又不着急,等會就該來了。”劉麗英拉拉她的胳膊。

李紅芬“哼”了一聲。

氣氛突然有些尴尬。

大家并沒有約定具體集合時間,一個是都沒手表,另一個是不知道程濤這邊多久能完事。但是大家都知道得在天黑前回到家,估摸着時間回來一般都不會遲到。

又等了一會兒,大家都有些浮躁,盧蓁蓁終于扛着一個大包裹過來了。她給大家道歉,細聲解釋說遇見一個熟人耽擱了點時間。

盧蓁蓁的包裹很大,自己抱着都費勁,放驢車上不可避免就影響到旁邊坐着的李紅芬和劉麗英。

倆人雖然沒有陰陽怪氣,但臉色變得不好看。

盧蓁蓁也有些無措,瓷白的鵝蛋臉染上了紅暈,杏仁眼裏還有點水光。

“咱們剛吃飽就別都擠在驢車上了,累壞了驢,廣發大叔得念死咱們幾個。小順車後座還能坐個人。”程濤指指自行車。

程廣發是大隊會計,最是愛惜東西,村裏小輩幾乎都被他念過。

“快快快,你去坐李順車後座,沒聽濤子叔說你剛吃太多了。”

被提醒的青年趕緊站了起來,嘴裏還說着,“那我坐濤子叔的洋車,他不是更擔心。”

氣氛瞬間活絡了起來。

盧蓁蓁對程濤感激的笑笑。

程濤搖搖頭。

臨出發,鄧寶山鞭子都揮出去了,卻又因為程小墩一句“拉粑粑”不得不暫停。

程濤領着小家夥去後頭小樹林解決生理問題。

他家崽兒還蹲不穩,一屁股蹲下去可不是鬧着玩的。所以,程濤找了一棵小樹讓他扶住,自己則站在一邊等。

小崽兒特努力,小臉憋得通紅。拉出來的當然也很有味道。

過了好一會兒——

“爸爸,我好了。”程小墩扶着樹,小心翼翼站起來,

程濤生怕小崽兒蹲地上,“別動,等爸爸給你擦……”

呃,他好像沒帶紙。

兜裏除了兩塊錢,五斤糧票,就沒有其他的了。他現在的條件還沒法奢侈到拿錢當手紙的程度,程濤把目光看向樹葉和瓦片,要不要給小崽兒對付一下?

似乎是察覺到自己屁屁即将受難,程小墩踉跄一下,差點蹲地上。

程濤心都跳到嗓子眼了,跑過去把崽兒提溜到了旁邊。

“濤子哥。”盧蓁蓁走了過來,“給你這個。”

那是兩張草紙,看樣子是什麽包裝紙。

“我想着你可能沒帶。”

程濤接過來,言語間有些感激,“謝謝你了,盧同志。”

盧蓁蓁受寵若驚,她就住在程濤家隔壁胡同,但兩人不熟,今日之前就沒說過話,對方一直冷冷的,和誰都不熱絡的樣子,乍然喜笑于色,讓她覺得有點陌生。

程濤沒注意這些,憋着氣給小崽兒擦了屁股,提上褲子,又拿瓦片把坨坨蓋上,這才松了一口氣。

領着程小墩回到驢車旁,盧蓁蓁捧着一把糖讓程小墩拿。

程小墩滋溜下口水,卻沒有伸手,而是轉頭看向程濤。

程濤看地上扔着幾個糖紙,那幾張草紙恐怕就是糖塊的外包裝。伸手拿了一塊遞給程小墩,“謝謝,這樣就行了。”

盧蓁蓁也不硬讓。

大家重新坐上驢車,說着話,一路晃悠回到了程倉裏。

——那裏有人正等着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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