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村裏來了一群讨債的

驢車順着萬福河行進,河對面就是程濤家。

路北朝南,東頭臨河第一家,非常好認。

這塊地是程青松和毛鳳蓮回村後,和大家商量後圈起來的,用作宅基地和自留地。

這片以前就是禿頭山和臭水溝,夫妻倆填了好幾年才填平,後面山頭上的一草一木都是他們親手種的,到現在,有些大樹都有合抱粗了。

那時候這周圍根本沒人家,家裏有姑娘小子,夫妻倆怕不安全又費功夫圍了院牆。

這個工作量可不小,不過要不是當初那麽艱難都被大家看在眼裏,再加上後面夫妻倆因為救人去世成了所謂的英雄,舅爺根本護不住這塊地。

不過就算是這樣,最後也沒護住就是了。

前世,程濤陪着奶奶回來的時候,這塊地已經易主了。

驢車拐上萬福河大橋,進入程倉裏村。

離老遠程濤就看見家門口站着幾個人,程相文、程大江和李盼弟。

驢車停下,小廣場上的社員們聽見動靜,都看了過來。

程濤攏了攏懷裏的程小墩,“相文哥,大哥大嫂,小墩睡着了,我先把他放到炕上去。”

“趕快去吧,別把孩子鬧醒了。”程相文擺擺手,轉而去問程傳傑李順幾個。

小年輕們剛去國營飯店吃了一頓,現正是想炫耀的時候,一時間所有人都表現出十足的表達欲望,說氣話來那叫一個侃侃而談。

程濤在壓水井旁邊給程小墩洗臉洗手的時候,正好聽見程大江的怒吼:“吃吃吃,就知道吃,不就是一碗面條子,再好吃能好吃到哪去?現在問你們這個了嗎?”

隐隐約約還聽見幾個年輕人弱弱的反駁。

程濤心情不錯,把程小墩放在炕裏頭,就走了出來。大門外面已經回歸正題,李順正在說他受傷情況。

站在原地聽了一陣,程濤滿頭黑線。

如果說老大夫口中他這傷兇險,李順口中他已經死去活來好幾次了。

這,也真是個人才。

推開大門走出去,程濤立刻接收到了來自大家充滿同情的眼神。

“濤子,你先回屋休息去吧,我們就是不放心,知道派出所立案,我們就放心了。”程相文率先說道。

其他人紛紛附和。

“是啊,趕緊歇着去。”“歇着去吧,可千萬別留下後遺症。”

程濤決定接受大家的好意,“家裏還沒來得及收拾,今天我就不讓大家進家喝茶了。”

“說什麽話,趕緊進去休息。”

程濤點頭答應,他轉向程大江和李盼弟,“大哥和嫂子也回去吧,回頭我和小墩去家裏吃飯。”一副理所當然的模樣。

“你倒是不拿自己當外人!”程大江冷哼一聲,但是沒明着拒絕。

李盼弟拉拉他的胳膊,“你大哥就那樣,你別放在心上,想來家裏吃飯提前說一聲,嫂子發面,給你做你最愛吃的黑糖饅頭。”

“好,”程濤笑眯眯回答。

程大江聽不下去,轉身就走,李盼弟趕緊跟上去。

親哥嫂都走了,其他人也都不多留,很快便各自散去。

程濤插上大門,走回堂屋。

屋裏還是跟遭搶劫一樣亂的不行,他現在不想整理,把炕上的衣裳床單卷吧卷吧直接塞到站櫥裏,換下帶血的衣裳,随便洗了洗就直接躺下了。

一瞬間,他覺得自己的骨頭都酥了,舒适的不行。

穿來之後,總是繃着一根弦,現在終于能放松片刻了。

迷迷糊糊間,程濤隐約聽到有人叫他。

睜眼卻發現已經是傍晚,透過窗棂能看到山那邊紅彤彤的晚霞。

按按腦袋,程濤坐了起來,他以為自己剛躺下,沒成想太陽都落到山那邊去了。

打開大門,門外站的是程傳傑和李順,倆人臉上挂着笑,李順手裏還提着條活魚。

“你們怎麽過來了?”

“濤子叔,我們過來給你送條魚。”說完,程傳傑拿手肘搗了搗李順。

李順會意,趕緊把魚遞到程濤跟前,“濤子叔,謝謝你請我們吃飯。今天我是第一次進國營飯店。”

其實他覺得程濤不是會計較這些的人,所以在奶奶和相文叔商量湊錢還回來的時候,他說還不如抓條魚,既能還人情,濤子叔又正需要,一舉兩得。

程濤卻沒有伸手,“要是你們硬要算得這麽清楚,這魚我就不能接了。你們不想欠我,我也是一樣的。”

“哎,濤子叔,我們沒有別的意思。這魚是我倆的一點心意,給你補身體用的。”程傳傑連忙解釋。

“是啊,濤子叔你可得好好補補。”李順認同這話。

魚到底還是留下了。

程濤把它放在石槽裏養着,便開始做晚飯。

雖然堂屋被翻得亂七八糟,廚屋卻沒受到波及,一大一小兩口竈,因為常用,鍋裏都很幹淨。

程濤是燒過土竈的,不至于慌亂。

往鍋裏添了一瓢水,用火柴點着麥稭,然後慢慢放進碎木柴,整木柴。

天逐漸暗下來,程濤找出煤油燈點亮放在旁邊。

水很快煮開,放入用涼水浸泡的玉米糁,攪拌均勻,蓋上鍋蓋,小火焖煮。

“濤子,在家呢?”随着聲音有人走進了院子。

程濤走到門口,“廣發叔?這麽晚了,你找我有事兒?”

“做飯呢。”

“嗯。”程濤把程廣發讓進廚屋,“叔,你有事兒直說就行。”

“我能有什麽事,這不是今兒村裏情況混亂,都沒顧上你這邊,我代表大家過來看看。”程廣發表情讪讪,心裏禁不住嘆息——

這一天發生的事情可太多了,竟然連大隊長都要換人。誰能想到事情最後會演變成這樣,而一切的起因卻全身而退,當然這件事也不能怪在濤子頭上就是了。

“我這邊沒什麽,派出所已經立案,現在只要在家等消息就成。”

程廣發一時沒接話,猶豫了幾次都沒能張開嘴。

屋裏一時陷入寂靜。

“濤子,”程廣發從懷裏掏出一疊錢票,“這是大隊長家湊的,再苦不能苦孩子,等派出所結案得好長一段時間,你先拿着應急。”

程濤瞥了眼那疊錢,少說也有百十來塊,這可不是小數目,程相良還真舍得下本。

“廣發叔,你這是幹啥,”程濤把他的手推回去,“傳偉的事由全體社員們說了算,我也僅僅能代表自己的意見,你和我說這些沒有用。”

程廣發沒有完全收回手,而是繼續說:“要說傳偉這孩子也沒啥壞心思,都是被家裏慣壞了,你說那工農兵大學生是誰都能當的?偏偏高月蘭那婆娘想把好事都攏在自己家,天下哪有這麽好的事?現在村裏已經決定召傳偉回來,另擇更适合的人去。”

“等他回來,大隊長肯定會嚴厲批評他,叫他以後不敢再惹麻煩。”

程廣發一邊說一邊注意着程濤的反應,不過他失望了,對方從始至終都面無表情。

一只飛蛾撲在煤油燈上,光線晃了一下,有一瞬間程廣發仿佛看見了程青松。

“濤子,”程廣發下意識開口。

程濤從鹹菜缸撈出幾根酸豆角,洗幹淨拿菜刀切成段。

“廣發叔,昨天我去紅鸩紡織廠,就是傳偉硬拉去的。明明啥都沒幹,今天一大早卻被他爹娘指着鼻子罵,你說這事放在誰身上不生氣?”

“是,是,他們做事太糊塗。”

程濤把酸豆角放到碗裏,擡頭看向程廣發:“那可不是做事糊塗,恐怕是另有所圖吧。”

程廣發一時沒說話,要說其中沒有內情,他都不相信。程相良和高月蘭是什麽人,那就是無利不起早的主,今早突然對程濤發難,要說沒所求,根本不可能。

再說,要是其中沒貓膩,程相良怎麽會專門請他走這一趟。

“不過廣發叔你放心,他既然已經認下一件事,我也不會硬抓着不放。另外,關于昨晚派出所抓賭這件事,你讓大家都把心放進肚子裏吧。今天下午,在紡織廠被抓那些人已經被證實無罪,都被放出來了。也不知道誰膽子這麽大,竟然給警察局提供假消息。”

程濤拿鐵勺在鍋底火上熱油,“呲呲啦啦”的聲音有些刺耳。

不知道為什麽,程廣發感覺自己脊背有點涼。

堂屋突然傳來程小墩的哭聲。

程濤把油澆在酸豆角上,轉頭看向程廣發,“叔,你還有事兒不?”

“沒了,你忙,”程廣發搖頭。

程濤點點頭,拿着煤油燈去了堂屋。

程小墩剛睡醒,蔫怏怏的,看見程濤,一個勁兒的往他身上黏。

夜裏有點涼,程濤找了件單褂給他穿。穿好後,抱起他往廚屋走,“肚肚餓不餓,咱們去吃飯了。”

“吃右!”程小墩立刻有了活力。

“今兒喝粥。”

“哦。”聲音瞬間低了八度,整個小崽兒都蔫了。

程濤覺得好笑,一手抱着程小墩,一手掀開鍋蓋,玉米香味立刻飄了起來。

程小墩陶醉的深吸了一口氣,然後就開始滋溜口水,“爸爸,香!”

程濤刮刮他的小鼻頭,“小饞貓。”

“嘿嘿。”程小墩不明所以,跟着瞎高興。

“去洗手,吃飯了。”程濤把小崽兒放地上,拉着他去洗手。

“好哇,吃飯飯喽。”

程小墩算是個很好養活的小孩,已經會自己吃飯。

程濤是不知道他是吃進肚的多,還是灑在桌上的多。但是等小碗空了,程小墩就笑呵呵的表示肚肚吃飽了。

就當是這樣吧!

這年頭農村基本沒什麽娛樂,倒是有人湊到小廣場聊天侃大山。

程濤是沒精力去湊這個熱鬧的,推碗就抱着小崽兒躺炕上了。本來只是想歇一歇,沒想到直接睡了過去,醒來已經第二天了。

動了動僵硬的身體,程濤坐起來,瞬間他頓在了那裏。

程濤低頭,看到床單上的地圖,果然不是錯覺。

再看罪魁禍首,已經滾到最裏面去睡了,睡前穿着的短褲已經被踢到另一頭去了。程小墩就這樣睡在一點濕氣沒有的地方,還舒服的打着小呼嚕。

深吸一口氣,程濤閉上眼睛,默默提醒自己,程小墩只是個三歲小崽兒,尿床是很正常的事情,這不是他能控制的事情。

自己是他爹,應該用一顆包容的心去看待這件事情。

等心情平複,程濤認命的開始收拾。拿起沒有受牽連的薄被,疊幾折,把崽兒挪過去。然後把床單扯下來泡進石槽,棉褥則搭在晾衣繩上晾曬。

外面突然傳來嘈雜聲。

沒等程濤升起好奇心,就聽見堂屋程小墩喊他。

“爸爸。”進門就聽見小崽兒讨好的聲音。

“小褲褲怎麽濕了?”程濤故作嚴肅。

程小墩雙手托住小腮幫,坦白:“是我尿床袅。”

“你還很自豪怎麽的?”程濤瞬間破功。

“我也不想的,”程小墩委屈的扁扁小嘴,“可是,可是小雞雞不聽話。”

程濤哭笑不得,伸手把小崽兒提溜到院子裏,舀水給他洗屁股。

換上幹淨的衣裳,程濤讓小崽兒自己在院子裏玩,自己則去做早飯。

米粥配上酸豆角,爺倆簡單解決了早飯。

剛推碗,就聽見李順敲門,“濤子叔,濤子叔,”

程濤無奈,什麽事非得這麽着急?

“濤子叔,大隊長家來了一群讨債的,領頭的好像是昨天剛從派出所放出來,臉上有道傷疤那個。”看見程濤,李順趕緊說明情況。

程濤心裏一動,讨債的?

“大家都瞧熱鬧去了,濤子叔,你去不去?”李順不嫌事大。

“去。”這熱鬧,不看怎麽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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