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攜君入歧途,相誤已久,與君無姻緣之幸”

鄒翎這一夜不曾合眼,霍嚯鼾聲震天響,他驅着灰狼到洞府外眺望深山夜色,酒氣還未散盡,便看到不遠處有頂着黑熊耳朵的少年探頭探腦。

鄒翎拭去唇珠上的露,向少年招手:“小孩兒,夜這麽深了,你不去睡覺,待在這是等我嗎?”

少年響亮地應了聲“是”,随即蹦蹦跳跳跑出來,輕巧地蹦到灰狼身邊,仰着妖形還沒褪幹淨的小臉巴巴地望着他:“哇。”

灰狼為了保護他,體型化得大一些,鄒翎從狼背上彎腰,聲音溫和:“看清楚了嗎?”

熊少年眼裏冒起星星,啄米似地猛點頭,回神來又使勁搖頭,結結巴巴地得寸進尺:“要、要仙師再近點。”

鄒翎唇邊泛起笑意,摸摸灰狼令它變小,直至和少年視線齊平:“現在夠不夠近?”

少年模樣呆呆。

“從前,我也向一個人靠得這樣近。他和你不一樣,受不了地推着我向後仰,斥責我太近了。”

他才悠悠唏噓完,熊少年就随着他的話音後仰,墩在地上倒抽一大口氣,激動得黑熊耳朵都變紅:“我我我無法夫吸了!”

鄒翎鳳眸一圓:“怎麽了?”

熊少年臉漲得通紅:“仙師好、好看。”

鄒翎被逗笑了,輕柔道:“小孩,你見過魅魔嗎?傳聞他們是魔族最低級卑劣,也最妖嬈貌美的濁物,你要是見過他們,就不會被我這樣普通的皮囊迷惑了。”

少年既懵懂又堅定地搖頭,說話不結巴了:“仙師是仙子,魔才不配和您相提并論。”

鄒翎仰首笑了半晌,笑意不到眼底,笑容是戴慣的面具,摘不下了。

自感諷刺之餘,膝蓋忽然劇痛,他只好伸手輕揉自己的膝蓋,微蹙眉頭問:“小孩,你能幫我做一件事嗎?”

熊少年眼睛大亮,興奮地不住點頭:“您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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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山中靈物,這裏是你的家,我想要一些山中木,你能取一些木材送我嗎?”

少年一字不問,轉頭就順拐地蹦着跳遠。

鄒翎看他走遠,合掌嘀咕:“罪過罪過,我已堕落到連小孩都使喚起來了。”

灰狼抖抖耳朵,扭頭去舔他的膝蓋,輕嗷了兩聲。

只是沒想到那熊少年很快就跑了回來,輕輕松松地單手扛一棵大樹來:“仙師!您看這夠不夠?”

“太夠了。”鄒翎啞然失笑,“小孩,你力氣不小,年歲幾何?”

少年脆生生道:“才五百歲!”

三百四十一的鄒翎:“……”

熊少年搖搖地上的樹,笑呵呵地問:“仙師要木材幹什麽啊?還有什麽我能做的嗎?”

鄒翎笑了笑,伸手摸沾着露汽的樹木,平靜和煦道:“取材做把輪椅。”

少年愣住,撓撓耳朵問他是為誰做,他答為自己,又問:“小孩,你大抵聽了旁人添油加醋的無稽渲染,慕強崇敬我,但我如果其實只是個殘疾廢人,你還敬我嗎?”

少年答得爽快:“是人是妖都會受傷,傷殘了也不打緊,仙師長得好,光沖着臉我們就很喜歡很喜歡仙師了。”

鄒翎用靈力操控木材,聽這話樂不可支,又笑問:“那我若既殘且廢,還徹徹底底破相呢?”

少年豎起圓耳朵:“仙師,你怎麽咒自己!我娘說了,天生地長一張嘴,說點好聽的不為叫人聽,叫自己高興才是正事。”

鄒翎便不說了,哼着小曲以指為刻刀,很快做好了一把舒适的輪椅。他勉強從灰狼背上站起來,雙膝在白衫下發抖,他坐上輪椅,舒舒服服地望夜色,臉上只有愉悅。

熊少年還賴在他身邊好奇地發問,鄒翎抱住縮小體型跳到他懷裏來求抱抱的灰狼,懶懶地都答了。

于陌生夜,與陌生妖,談陌生話,他珍惜諸如此類的無聊非日常,并興致勃勃地打算從今夜開始珍惜時光,晚上不睡覺。

但熊少年比他正常,叽叽咕咕聊到深夜,實在撐不住眼皮,耷拉着腦袋栽到質地毛絨絨的草地上睡着了。

鄒翎便獨自抱着灰狼聽深山萬籁,漫無邊際地想白羽,他此時或許正在劍魂山休憩,那封和離書還要再等上幾日才能開啓。

他自百年前就開始萌生和離之心,百年來既舍不得又心存僥幸,可惜時間如滾滾車輪,再不舍的歧途也有盡頭。

料想白羽收到那封和離書也覺解脫,畢竟他并不喜歡他。

山月漸圓,灰狼對着滿月便想嚎一嚎,鄒翎擔心擾民捂住了它的大嘴,斟酌片刻清風如許,他低頭笑着囑咐它:“小寶,你跟在我身邊也有百年,無論吩咐什麽你都從不曾忤逆,今夜我再下個命令,你不許不接受。”

灰狼眨着碧綠的狼眼看他:“嗚?”

鄒翎的左手從自己的雙腿慢慢向上移:“如今魔氣才浸染到這兒,往後會到腰身,到胸膛,到脖頸,最後到腦袋。”

他屈指輕敲自己的額頭,又按在了左眼上,臉上無喜無悲:“待你看到我眼中泛起肮髒的魔紋,你記住。”

他的手指向了自己的脖頸:“不惜一切代價,咬斷我此處。”

深夜,白羽一個人懵圈地盤坐在昨夜厮混過的床上。

他不斷深呼吸,靜心氣,不停在腦子裏告誡自己,成年人要有成年人的樣子,不能因為兩封書信方寸大亂,成何體統。

白羽左手和離書,一個時辰前剛展開看了聽了。右手裏則是一封釋言書,他平複到現在才展開看看,還能聽到鄒翎施在上面的留言術:

“君風骨卓絕,正當抱負之年,我心願皆了,實為遲暮之心,當年籍籍無名,如今名滿天下,然已厭倦蕩氣回腸傳奇,只想拎陳壇烈酒配星海河漢。生有歡,別無眷,不必挂念。”

“鄒翎書別離。”

說得婉轉動聽,但聽完直叫人胸悶氣短。得虧現在不在渡劫期,要是在天雷環繞時收到這兩封書信,想必已經當場化成暴走的焦炭了。

白羽又緩了許久,才再一次屏聲斂氣地展開左手裏的和離書,看信上寥寥兩行字,聽鄒翎附在上面的含笑朗讀聲:“歸許親啓。當年攜君入歧途,相誤已久,與君無姻緣之幸,但願與君仍有知交之誼。”

“不離書和離。”

第二遍聽,白羽仍是感受到了從未有過的心悸感。握劍之人鐵骨铮铮,到死心如鐵,他自诩當世再無人能令自己傷筋動骨,卻不曾想在含笑晏晏的兩句話裏潰不成軍。

和離書沒合上,鄒翎留在上面的動聽聲音便繼續重複,聽到他唇邊溢出血絲。

“你在跟我開玩笑。”

白羽冷冷地對着空無一人的洞府說話,下一瞬,久不出鞘的本命劍早歸轟然出現,一劍将地面劈出宛若撕裂傷痕的裂隙,從洞府內一直蜿蜒到外面,連同洞府的十二道策勳門都被轟成碎石。但內室中一切擺設不受分毫破壞,石桌上放着的酒葫蘆紋絲不動,壺口挂着的一滴粉嘟嘟露珠甚至不曾晃動。

發完火,他又後悔起來,收了早歸劍回靈脈,窘迫地想把震壞的門和地恢複原樣,哪想沖動是魔鬼,一擊破壞簡單,一載修複不易,地上裂谷門口瘡痍,都不再是他能自信做主的廢墟。

白羽怔怔看了許久,忽然悟通了。

鄒翎所寫字字淡泊,不見指摘怒氣,不見愛恨喜悲,一副與尋常人說尋常話的和煦,這正是最令他不甘的所在。難道三百年相守相助,親昵抵足,都不能激起書信上半分獨特情愫?

然而轉念一想,是,他和鄒翎一開始的結合确實是歧途,年少做夫夫時也有過許多磕碰,情不立欲先行,先婚後愛何其艱難。他後來私心常怨鄒翎不把他放在心上,卻不曾問過他的所想,一味關門孤冷。

也許他和他初始姻緣之名的不正,不是輕易能用細水長流撫平的。

那麽,不如就抛卻離譜前緣,收拾舊山河,整頓新面目,把他妥善抱回來,重新來過。

作者有話說:

白:想辦法複個婚。

鄒:想辦法留遺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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