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休棄你個頭!

下個月十五是逍遙宗籌辦的萬仙大會,今日不過十一,鄒翎準備在大會前四處走走,會會故交,霍嚯聽了當即拍着胸脯要給他當護衛,怕他一路坐輪椅諸事不便。

“我不需要護衛。”鄒翎笑,“倒是需要朋友,做朋友不好嗎?”

霍嚯吹兩聲口哨:“當然好!鄒宗師,您嘴這麽甜,上哪修煉出來的?”

鄒翎聽了歪頭,這就算嘴甜?

兩人結伴離開熊出沒的深山,離開路上聚滿了熊妖熊精,他們似乎不在意他坐在輪椅上,一味熱情洋溢地朝他揮熊掌。昨夜那拔了一整棵樹送他的熊少年不再畏生,蹦蹦跳跳在周圍,待他們出了山還放聲喊着:“仙師記得下次再來玩啊!”

鄒翎揮手遠遠應了一聲,心中料想此一別,怕是不會再有舊地重逢的機會。

半道上,霍嚯問他:“不離,你都有些什麽朋友?”

鄒翎抱着小灰狼,用靈力驅動輪椅,随手摘了路邊爛漫春花,折下花瓣細嚼慢咽:“我啊,百年之前結交了一些妖族朋友,經魔族與妖族兩役後回逍遙宗休養,朋友們不太想踏足人族,我與他們便少走動了。不像你,執着地追來逍遙宗要見我。”

霍嚯納悶:“那你沒人族朋友?”

鄒翎吃完花又去摘草,編了綠油油的小手環套在小灰狼的脖子上,抿着唇笑道:“阿嚯,你聽過我大師兄懷瑾的名字嗎?”

霍嚯點頭:“逍遙宗的叛徒。”

“不錯。正因如此,我在人族沒有朋友。”鄒翎輕撫灰狼小寶毛絨絨的腦袋,眼裏沒有遷怒或厭憎,只餘一派柔和與蒼涼,“我在人族的牽絆,一是白羽,二是逍遙宗的弟子,此外沒有了。”

霍嚯皺着眉似懂非懂,妖族腦筋直,他不太懂人族的彎彎繞繞,只是近來多看了幾部狗血話本,隐約聽得出他的弦外之意。

懷瑾一人之錯致使修真界蒙受滅頂之災,師兄債師弟繼,與他同出一門的鄒翎無論做了多少補救都無法贖罪,其他仙門可以勉強原諒逍遙宗,但逝去衆多的痛惜、悲恨總是需要一個宣洩口,需要一個将恨意集中囊括、具象化的仇人。

“我以前心心念念清除門戶,人族中除了白羽能依靠,實無立錐之地,于是常往妖族探查,風來雨去,結識了不少性情中妖。他們有的與你同是天涯淪落人,所愛因妖王而隔山海,甚或隔陰陽;也有的遺世獨立,不問世道如何滄海桑田,只守一隅的桃花源中。”鄒翎聲音如春泉輕蔓草原,聽來悅耳,“我想先去拜訪那位自在逍遙的知交。”

霍嚯随行着,一邊沉思一邊聊天問話,不停思考着鄒翎在修真界中的身份。想得太深太繞,不由自主便問了出來:“不離,你說你沒有人族朋友,那白羽怎麽說?那時你們是道侶,應該是榮辱與共,這些年我見他常早出晚歸,修士朋友滿天下的樣子,和你洞府的冷清天差地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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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

一個師門被滅、青梅竹馬師弟被擄、重傷無所去的可憐倒黴劍修,被禍亂之源逍遙宗撿去,還被摁着成了“上門女婿”,其他仙門只會更加把他視為自己人。就算起初對他作為逍遙宗“贅婿”的身份有所抵觸,但看着他在兩百年內頻頻越級提升境界,只會有拉攏之心。

與其讓劍魂山的天之驕子在修真界中輾轉受辱,不如讓一人辱,萬人仰。

鄒翎頓了頓,平和笑道:“他以前藏不住,但凡別人有長眼睛,便能看出來他與我結為道侶,不是出于喜愛,而是迫于寄人籬下的無奈,別人只會更同情他。再者,他那樣強,仙門慕強,有什麽理由拒絕與他結交?”

霍嚯想明白了,彈了彈他的輪椅:“是你順水推舟的。”

“是他人定勝天,天道酬勤。”

風來,他眯着眼望春風卷起的滿原蒲公英,安然地想白羽。悠長的戀慕沾在飛往不知處的蒲公英,思念留在光禿禿的小草杆上,等着春雨春日滋養,再催生不枯的蒲公英。

“如果你當初撿到的不是他,而是別人,你也會和他結成道侶,請那人來扶持逍遙宗嗎?”

鄒翎只笑:“沒有如果,所以不會。”

霍嚯想起自己看的那些狗血話本,他不好意思說,一些話本的兩位主角就是他的好友和冷冰冰劍仙的杜撰。不同的話本裏好友有不同的性情杜撰,一是陰郁偏激、癡情卑微,二是黯然神傷、癡心不改,三是怨毒狡詐、癡情無奈,不管怎麽杜撰都有個癡字做底色。他撿來讀世人對他的看法,常常邊看邊火冒三丈,生氣于好友何其清風霁月卻被杜撰得不堪入目,但也會在看到些許癡狂情節時震驚不已,因為好友确實做過類似的事,因為扣着白羽二字,趨利避害的理智無存。

話本誤人,但話本好像也不是只有虛假謠傳。

停停走走了足足九天,鄒翎才趕到了知交的住處。霍嚯四處望望,眼下明明是仲春,這位鄒翎知交所住的卻是萬徑人蹤滅的千山暮雪之地,避世避得好生偏遠。

“許久沒來了。”鄒翎仰首望了幾眼,左手掌心運轉靈力,召喚出融與靈脈的第二把靈武,一件小巧的緋紅色搖鈴。

霍嚯第一次看見他用靈武,瞪圓了熊眼:“你的靈武不是把長刀嗎?”

“後來二次煉化的。”鄒翎笑了笑,沒有過多解釋,搖鈴像花環一樣環在他手中,他只輕輕一搖,七個緋紅鈴铛悠揚低吟,人聲如仙樂,鈴聲則如魔音,潮浪一般飛揚出去。

須臾,一只大鵬自暮雪展翅而出,又自空中降落,羽翼傾斜掠起滿湖漣漪,無聲勝有聲而來。

大鵬落地化為一名英俊青年,聲如古鐘:“許久不見,你身體可還好?”

“好。”鄒翎在輪椅上合手行禮,“滿闕吾兄,依照兩百年前的約定,我來找你喝粥了。”

滿闕目光如炬,仔仔細細地将他從頭到腳打量了一遍,洞若觀火,但不必多說。他掃視小灰狼和一邊的霍嚯,拿霍嚯不懷好意地開涮:“好說,不過你還多帶了倆,一只小玩意也就罷了,怎麽還捎個飯桶來?小黑熊,我不殺生,你在這裏可吃不到魚喲。”

霍嚯:“……”

鄒翎向兩方各自介紹,擺了個達咩手勢,生怕大鵬鳥惡劣性格不改:“滿闕兄,我不和啖血飲腥的人物做朋友的,你少捉弄他了。”

滿闕聳聳肩,忽而化出原形,直接将他們扇到金燦燦的大翅膀上,載着飛到千山裏的洞府。

霍嚯不喜歡這大鵬鳥,但當他到洞府裏,聞到紅泥小火爐上熬着的小粥時,口水不争氣地吸溜了一下。

滿闕招他們坐下,提起紅泥小火爐,擺好三個梨木碗,倒了兩碗散發甜香的粥給兩人:“百年一彈指,來,嘗嘗味道變了沒。”

霍嚯聞着就饞,扭扭捏捏道謝接過,入口忍不住呼嚕呼嚕喝起來。

滿堂看了他吃相一眼便覺傷眼,轉眸去看鄒翎,他有一副貓舌頭,尤其怕燙,正搖着梨木勺撥碗中,聽不到小勺碰碗聲,只聽到輕磕粥中各色幹果的細碎聲響。熱氣騰騰的粥蔓出淺不可見的熱氣,袅袅在他指間唇邊,又兼吝啬春光慷慨灑眉睫,他像是一幅遠山畫,藏于人間,人間不長久。

真是美。滿闕欣賞着,想着,即便他不是至陰爐鼎,為這賞心悅目的勁,其他人也想将他占為己有。

他支着手看得舒服,于是率直開口:“鄒翎,我們不如再做個約定。”

“什麽約定呢?”

“待你人性消失殆盡,你來我這裏吧。”滿闕認真道,“我會照顧好只剩魔性的你,不管你要什麽。”

霍嚯猛然被嗆,臉色乍白乍青地看向一旁的人。

鄒翎垂眼撥着小勺,沒有回話。

白羽尋了鄒翎十天,仍是沒找到。

得知此事的蘭衡趕緊安慰他:“師兄,你別慌,你忘了?下個月就是萬仙大會,鄒宗師既然心系逍遙宗,那他勢必會回來坐鎮的。”

白羽明白,可他受不了這種感覺。以往不管多久沒回逍遙宗,他都知道鄒翎一定在原地,現在原地無人,寥落倉惶令人不願停下找尋腳步。

他毫無目的地找着他,絞盡腦汁地想着鄒翎在修真界能有什麽朋友,除了逍遙宗可供蝸居,他能去哪裏?

他在人族裏到處打轉,一日行百千裏,除了找人再無其他念頭,“鄒翎會不會在萬仙大會前就找了個新道侶”這樣荒謬的念頭都在他腦子裏浮現了。

尋到第十天,他憂心忡忡地到路邊茶館坐下休息,熱茶還沒上來,就聽到隔桌兩個小姑娘挨着翻什麽話本,竊竊私語地笑。

白羽耳朵微動,聽到了她們聊的話,手背青筋浮現。

是夜,有人花重金收購無數有關逍遙宗鄒翎的話本,此人看了一眼什麽“善妒仙師慘遭劍仙休棄”的标題,然後怒火沖天地燒了個底朝天。

誰在編排這些東西?

誰被休棄?

誰被休棄??

誰!被!休!棄!了!

作者有話說:

章節标題大大滴心聲

(一個蒲公英把易燃物捂熱了,然後蒲公英飛走了,然後易燃物開始爆炸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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