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歸許,你的滋味很好,可我倦了”
雲海日出,鄒翎俯身貼着白羽蹭了蹭,天地如此遼闊,而人如此渺小。
從前他眼中的懷瑾、沈默等人無一不是人族中的世出人傑,仙門雖肮髒卻生機勃勃,逍遙宗尚且算是濁世裏的一片淨土,現在,一切都平靜地颠覆了。
鄒翎抱着白羽,心魂和雲海一樣混沌,自己想忘卻,想逃避,做不到便想問白羽。
他機械地喑啞笑道:“歸許,笑千秋說的都已過去,你就當沒聽見,好不好?”
白羽擡手捂到他蝴蝶骨,聲音嘶啞:“不好。我長了耳朵,聽見就是聽見,忘不了。”
鄒翎靠在他肩上閉上眼,手開始松開:“那……我想下去看看逍遙宗,你能不能背我去轉轉?”
白羽摩挲着他的脊背悶聲:“撕掉那封和離書,就是背你到天涯海角我也樂意。”
鄒翎眼皮一抖,卻是松開了手,生志死志一并翻湧,依舊機械地尋常笑:“不……你放開罷,我自己去轉轉。”
說着他徹底松開手,白羽卻一把将他禁锢住了:“我不放。”
白羽如今鐵了一萬個心要作廢和離書,發生在鄒翎身上的累累業障太多,他不能放開他,一放,鄒翎就不知要墜入哪去了。
然而就在這時,耳邊有缥缈的鈴聲一蕩,白羽出神了片刻,回神來眨過眼,忽然心悸地發現懷裏空了。
高空的雲海散開,他低頭看到鄒翎左手裏戴着那不詳的搖鈴,正如一片羽毛,從這萬丈高空向下急速墜落。
鄒翎在萬丈高空的亂流中墜落,張開雙手,無所憑借,似乎就想這樣摔到地底,砸成擺脫出身、掙脫宿命的爛泥。
白羽的驚懼和心痛像背後灼熱的初夏日出,他從雲海上縱身一躍,嘶聲吼着鄒翎的名字:“不離!”
鄒翎惶惑地、模糊地望着他,不解地想,為什麽你現在窮追不舍了?
他驅動體內的魔血,又振了兩次搖鈴,每一振鈴,白羽便在空中停頓一瞬,但兩人之間的修為差距終究太大,不過稍縱即逝,鄒翎還是在墜落裏被白羽抱住:“不離!你幹什麽!別做傻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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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羽抱緊他在高空墜落,心太慌,怎麽禦劍都忘了:“不要再在我面前動用你的鈴铛了!”
那搖鈴一運轉便能蠱惑聽者心智,換做旁人,鄒翎能牽着對方鼻子走,在白羽這便只能蒙蔽他一瞬。
但這一瞬足以讓他從自己懷裏掙脫,從萬丈下墜到千丈。
白羽慌得腦子混亂一通,後知後覺驚懼起鄒翎的異常,怕他承不住突如其來的真相,再被無盡自責無賤吞噬。
這時耳邊的長風夾雜了缥缈不解的呢喃:“歸許,我愛你時,你棄如敝履,如今我放開你,你為什麽好像對我珍而重之了?”
白羽耳邊嗡嗡:“我,我……”
鄒翎埋首在他懷裏無聲地笑,感受着從高空墜落的生死臨界快感,感受着燙得就像流星的道侶,他忽然止不住雙眼洶湧而出的淚水,但熟能生巧地克制住了嗓音裏的哽咽。
鄒翎在他耳邊輕聲細語:“歸許,過去我想和你走很長的路,現在,只需要今天,你背我在師門裏走一走,好不好?”
白羽心魂仿佛四分五裂,明白了他有多麽鐵了心不想和離,鄒翎便有多麽堅決地想要和他分道揚镳。
他在下墜裏體會到了巨大的無能為力,卻也只能抱緊他應一聲:“好。”
長風拍打白衣和紅衣相覆的衣角,從蒼穹墜落到大地有萬丈距離,可對相擁着下墜的兩個人而言,從天到地的距離只是一席話的稍縱即逝——
“歸許,歸許啊……仙門橫空出世那麽多天才,只有你是人族,真真正正、無可替代、不被安排的人。我何其有幸能遇到你,可你又何其不幸,生在這異類橫行的仙門,又遇到了我。”
第二天便是萬仙大會,鄒翎心裏自有去處,今天想讓白羽背着自己再看看逍遙宗,說到底是對師門、也是對他的一番告別。料想白羽也不會打破這難得的靜谧和諧,好聚好散,最好不過。
今日,弟子們各司其職,都在反複籌備明日的盛會,整個逍遙宗忙忙碌碌,宗門內兩個最位高權重的家夥反倒如局外人。他們所到之處,打擾的人寥寥無幾,這是他們在盛會前的初次約會,也是末次約會。
鄒翎先要去發現狼牙的地方,白羽便背着他去。
“難怪在這裏發現狼牙……這裏原本是大師兄的住處。”鄒翎指着那片空地對白羽解釋,“他當年的住處就在這裏,不是洞府,是一座九層塔,底層鎮了妖獸,最兇猛的大妖便是一只千年狼妖。第二層開始是各種有關修煉的煉器屋、煉丹房、藏書閣,他是個什麽都學,什麽都學得很好的厲害人物。塔的最頂層,才是他的住處。”
白羽穩穩背着他,喉頭生澀:“原來如此,我以前不知道,也不曾聽你說過往事。”
鄒翎默然:“整個仙門,沒有人會想聽一個罪大惡極的叛徒的過去。他在戰場上将師尊、師兄弟們屠戮殆盡後,我便将這裏的塔夷為平地。”
他環着白羽的脖頸,聲音靜如流水:“那時,我走進塔裏,底層的妖獸盡死,二層到六層,一切物件都已焚毀,就連塔身,其實也被劈砍得破爛。當我走到第七層,我看到了許多撕碎的畫像,我将裏面的畫一張張拼齊,看到畫像是他一路游歷見過的仙門盛景,有妖,有人,有逍遙宗的每一寸土地,而那些筆觸細膩、色彩豔麗的畫像全部撕毀了。”
“我再走到第八層,目之所及,每一塊完好的地方都畫着完整的蘇絮。再到頂層,狹窄的空間裏存放了大量見聞石,收錄的仍是蘇絮。那座高塔殘破不堪,除了蘇絮,一切都破壞殆盡——大抵除了蘇絮,人世都不可原諒。後來,我用三味真火将塔付之一炬,燒完了懷瑾在逍遙宗的痕跡。”
鄒翎貼在白羽背上,他的人生大約也被宿命的火燒得差不多了,只剩眼前這個人。
他又指向其他的地方,白羽都背着他去,他發現鄒翎想要再度重游的地方大多都是逍遙宗的偏僻角落,也許人跡罕至的無人處,便是他鄒翎從過去到現在,再到将來的容身之地。
一想到這裏,白羽便心口絞痛。
他聽着鄒翎每到一處的絮絮解釋,何嘗不知他這是在向師門告別,聽着鄒翎漫無邊際地講述師門的手足師長,越聽越難受。
在鄒翎的輕聲細語裏,三百年前的逍遙宗是個溫情脈脈的地方,是風平冷靜的一抹天地。
鄒翎在他耳邊微笑:“或許我就是這樣趨利避害,貪戀美好。即便現在知道那美好當中夾雜着無數的醜陋肮髒,利用算計,可是當初切切實實感受到的美好占據了大部分的記憶,我便做不到單純地憎惡。”
“我明白。”白羽喑啞地笑,甚至親昵地颠了颠背上的鄒翎,生硬地講起自己的過去,“我所在的劍魂山是個魚目混珠的地方,同窗手足并不講什麽情誼。我晚入門,早升境界,結果是換來同門日複一日的聚衆欺淩。那麽糟糕的師門,我後來回想,也總是想得緊……”
“你是想蘭衡吧。”鄒翎忽然會心一笑,“你想念的是有蘭衡在的劍魂山,沒有蘭衡那樣好的師弟在,劍魂山于你便沒滋沒味了。”
白羽并沒有發現他言語裏的醋味,只是突然側首問:“那這三百年裏,多了一個白羽的逍遙宗,對你而言有滋有味嗎?”
他轉頭過來轉得快,鄒翎險些親上了他的側臉,驟然陷入怔忡。
白羽等了半晌都聽不到回答,失落地自嘲起來:“這麽久都說不上來,果然是沒滋沒味。”
鄒翎低聲:“回洞府吧……那樣我才能告訴你。”
于是這末次約會的終點回到了破破爛爛的起點。
剛踏進洞府,外面天光尚且大亮,鄒翎卻忽然将手伸進了白羽的衣襟。
白羽:“!”
他瞬間有些狼狽,尤其是那手越摩挲越向深處,他的體溫也難以遏制地升起來。
薄涼的手是上好的玉如意,暈開了皮肉底下的灼熱魂魄。
鄒翎摩挲着他,蛇一樣纏繞着他:“去床上。”
不必他囑咐,洞府內除了床也沒有完好的落腳地了,白羽背着他瞬移到床前,狼狽地将他放到床榻上,剛手忙腳亂地将他的手從胸膛裏捉出來,鄒翎卻又扯住了他衣襟,仰首以唇覆他唇。
雲海之上的親吻是不沾染欲的絕望依靠,但現在是沾惹七情六欲的邀請,纏綿悱恻的索求共枕。
鄒翎原想擡膝搭在白羽側腰,只是雙膝以下無甚知覺,只好伸手去環住他肩背,輕輕施力向下一拉,戰無不勝的白大劍仙無法反抗地被他拉入了軟而熱的被褥。
白羽不穩地呼吸着,唇齒厮磨着沒有停下,便聽見了鄒翎傳音入他識海。
“多了一個白羽的逍遙宗,多了強悍霸道的保護盾,多了勢不可擋的出戰矛,多了錢財阿堵物,多了揚名小弟子,多了衣食無憂,多了廣廈百千,多了過去不敢想的仙山瓊閣、顯赫聲名,多了亂世飄搖裏的安身立命、太平靜好。”
“這樣的逍遙宗,對身處其中的鄒翎而言,它是一個世上僅有的避難所,桃花源,是窮途末路後絕處逢生的蜜罐子。”
“白歸許帶給鄒不離的滋味,就是如此。”
漫長一吻幾乎到了天荒,白羽忽然覺得自己應該瘋一瘋,不然對不起胸膛中這一顆沸騰的心髒。
紅衣未解完,炙熱的呼吸便契合了。他于恍惚間感覺像回到了初次與鄒翎的雙修,也是急迫得不等不着片縷,便淩亂激烈地深入骨髓。
鄒翎像抛上沙灘的游魚,他像捉魚上案板的屠夫,一寸一寸揉搓鱗與骨。不同的是,魚會給宰割它的屠夫一個奮力的魚尾巴巴掌,而鄒翎給白羽的,是引頸就戮般仰身,輕而柔地叼住喉結,縱容再深一點的炙熱,再快一點的蠻橫。
這三百年的共枕裏,白羽記得鄒翎怎麽從被動到主動再回到被動的時間歷程,也深知他于枕榻間的任何一點細微神情變化代表什麽,是何處熨帖,何處把守不住,全都心知肚明。
此刻的鄒翎在不遺餘力地主動。
白羽瘋着,一次得瘋上許久。
兩人一同瘋,也不知十指相扣多久,鄒翎在他耳邊沙啞地輕咬字眼:“我想坐在……”
雙膝無力,翻身坐好得白羽雙手幫忙。
白羽懵了片刻,刺激堪比天雷,先是摁好扣好做好,做得帳上帳下褥裏褥外混亂濕濘,才應鄒翎要求,托着他颠倒錯位。這是鄒翎在清醒時的初次主動要求。
他瘋得不着調。
鄒翎坐好了,深得近乎發疼,他瑟縮了一會,微顫的手按住腹上的不尋常之處,慢慢地将發抖的字語念出來。
“歸許,我們之間漫長的有滋有味,就在這有聲有色裏……只在這聲色裏。”
白羽握住他的手移開,雙眼發紅地看那深刻的不尋常之處,聲色讓他遲鈍了對言語的感知。
“這聲色很好,很漫長,但這三百年,你和我只在這上面共存。你看,這裏甚至只有一個枕,因為過往結束完,你并不會留下擁我入夢。我們之間的牽絆,有如此刻這樣深,也如你抽身而去後的那樣淺。”
白羽的神智回籠,怔怔地看向坐得搖搖晃晃的鄒翎。
鄒翎戰栗着摩挲他眉眼,忽潮紅忽蒼白地莞爾:“歸許,你的滋味很好,可我終究還是倦了,不愛你了。”
他彎腰,這一回換他主動地抽身而出,主宰這沉溺聲色的中斷。
“和我和離吧。”
這便是鄒翎對白羽的告別。
作者有話說:
白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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