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圓夢

“看到了,我們不離又美又厲害”

從白羽那兒退出來,鄒翎翻身便下了床榻,想要召出輪椅坐,腰身卻被滾燙的手臂環住了。

鄒翎頓了頓,呼吸保持平靜,抽出手将懷瑾的遺物狼牙收進乾坤袋,再慢悠悠地整理混亂衣袖。反觀身後人,滾燙得像欲求不滿的怨閨娈,亂喘半晌仍不得平靜。

鄒翎等了半晌也沒等到他發飙或來場強制做結束,知道他在忍,知道他在寬慰自己,卻特意膈應他:“白劍仙,明天就是萬仙大會,你看不如這樣,我陪你再做半夜,做上幾場,你明天好好比試,給逍遙宗長臉怎麽樣?”

腰上的手臂顫了顫,身體想做聲音卻道:“不要,你分明不想。”

“可你不想嗎?”

“抱歉……”白羽似乎到這時才發現沒軟腦子也沒醒,緩緩地松開了鉗子一樣的胳膊,“我只是……想抱抱你。”

鄒翎笑了笑,召出輪椅坐上,搖着輪往外溜:“和離後,去抱抱蘭衡吧。”

說罷他又意識到不對,笑千秋今日盛怒時似乎說漏了一句,那魔頭說蘭衡一半影魔血,與人雙修只會痛不欲生,這樣說來……

鄒翎心中泛起對蘭衡的悲憫,忍不住側首回了頭,十分同情白羽。

豈料這一回頭,卻看到白羽默不作聲地望着自己,衣着全沒料理,還晾着支棱的物件,那雙向來睥睨衆生的恣睢眼睛竟蓄滿柔軟的淚,見他回頭,那些淚滑落,悲傷之情滿溢了整個洞府。

鄒翎愣住,只消一眼便不敢再看,慌急回頭搖起輪椅,想逃遁、逃避的心仍是那麽強烈。

此時此刻,他竟想念過去冷臉無情的白羽,希望他仍尖酸刻薄,冷言冷語。

輪椅搖出了洞府,他望一眼中天白月中天,心口的窒悶難以抑制。

他艱難地按住了心口,冷汗滑落到下颌,忽然混亂地聽到心裏有另一個自己的聲音,卻是那樣天真興奮和躍躍欲試:“我的歸許在哭啊,原來他不是只為蘭衡哭,他也會為我哭!他既舍不得我,我為什麽要離開他?就算他只是不舍離開我的身體,那也無傷大雅啊,待我變成魅魔,他豈不是會更愛我這副身軀?”

鄒翎眼神凜冽地将心口的紅衣抓皺了,輪椅緩緩碾入他親手種下的百花園,慢慢碾枯了盛放的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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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對心中潛藏的惡魔說道:“他不愛你,入睡去吧,鄒翎。”

心中的自己不滿,孩子氣地大吼大叫起來:“他愛!他就是愛我!我們在一起三百年了,我分明無可替代!就算他不愛我,我也要把他綁在身邊,誰要看他和什麽青梅竹馬白月光朱砂痣雙宿雙飛的?我不要,他是我先看上的,我撿到的,我救回的,我撲倒的!我只想和他一個人做,我不要當千人騎萬人踏的傻子,我可以當他一個人的爐鼎!他那麽好,就算不愛我,也不會折騰我的!”

月光涼如冰,鄒翎笑如水:“可你不配啊。”

心聲氣焰敗了,快速地戳着手指嘀嘀咕咕:“我怎麽就不配了,我腰細腿長膚白貌美的,雖然年歲比他大,可我耐草又結實,怎麽鼓搗也乖乖的,上哪找我這麽體貼溫柔的大棉襖。歸許就是不愛我,也喜歡看我笑,看我乖,喜歡和我颠那鸾倒這鳳不是。”

鄒翎搖着輪椅,洩憤一樣摧毀馥郁的百花:“我聽了只覺得下流無恥。你心知肚明,你在他面前的溫良恭儉讓都是裝出來的,假模假式,一個迎合他的假人,你都不敢洩露任何一點髒污醜陋。”

心聲抽了抽鼻子,哽着脖子怒沖沖地列舉證據:“我不醜,我可好看了,見過我的誰不誇我這麽個盤靓條順的大美人,霍嚯那深山家裏的小熊精看我都看傻了,大鵬鳥滿闕兄那麽個世外高人不也說要養着我養眼,娘親誇我是她最漂亮的崽子……”

鄒翎心平氣和地在黑夜裏搖輪椅,輕描淡寫地打斷心中的自己:“一副掠奪娘親生命力的皮囊還不醜嗎?你害了多少人,醜而不自知,髒而不自覺,罪而不自省,你這樣的雜種怎麽配談喜愛和好看?”

心聲的氣勢一瀉千裏,說不過便哽咽起來,握拳捶地大罵:“你不許說話了!我不聽了,你怎麽這麽讨人厭!世上雜種才幾個,你就是其中最糟糕的縫合怪,身體爛透魂魄也髒透了!世間多你一個幹什麽,還不如多一根小草一條小蟲,你真是廢物草包拖油瓶,我最讨厭的就是你了!”

風吹過寧靜和諧的逍遙宗,鄒翎看着夜色裏太平靜好的師門,擡手摸了摸還系在腦後的狐貍毛,低頭看了看被碾成分不清污淨清濁的花泥,心安理得地點頭:“是啊,不正是這樣嗎?世上不該有你,你不是自願來,但我自願送你走,我送你去光明之地。”

鄒翎不知不覺說起他當年手刃懷瑾的話,正為此出神,心聲賭氣地怼道:“走就走,走之前拖你墊背!”

風吹起滿地枯敗的花瓣,拂起濃厚到刺鼻的香味,輪椅上的紅衣人松開手,指間附着的絲縷狐貍毛乘風飛去,他在夜色裏發呆。

他是鄒翎,翎是一片不甘的飛羽,他是不離,可即便是不離,他也想不到除了離去之外,還有什麽其他的路徑。

日出之時,整個逍遙宗都熱活起來了。今日将舉行的是仙門萬丈矚目的萬仙大會,大大小小的仙門宗派都收到了舉辦地逍遙宗的請柬,天亮山門一開,遠赴而來等候已久的修士們便陸續進了場。

內門十一個弟子井井有條地安排着,即便阿六失蹤了,也自有後勤交替補上宗門內沒有半分自亂陣腳的影子,一切都照常進行。至于阿六究竟在何處,鄒翎已給了弟子們平安無虞的說明,弟子們雖仍擔憂,但也都更相信師尊,遂都鎮定自若。

不多時天光大亮,來參會的仙門修士全在逍遙宗特意為今日建好的慕道臺落座。來參會比試的真正高手少,多的是來湊一份熱鬧開一點眼界的太平樂子人,有的修士甚至拖家帶口地把家裏人帶來了,純粹是來看戲嘎嘣幹果的。

有熱血的少年修士覺得這些嘻嘻哈哈的樂子人是不尊重本次比試,但也有歷經過風霜,見過百年前血流漂杵的老修士們覺得,這才是修身界該有的太平日常。

該樂呵時撫掌大笑,該征戰時抽刀斷水。誰不愛太平舒适紅塵,誰愛枕戈待旦。

待時間一到,衆樂子人滿懷期待的逍遙宗兩位主角終于登場,這對在話本裏攪了百年狗血愛恨情仇的夫夫如今正在沸騰的和離八卦裏,今天他們夫夫沒有同時出場,這又讓有心人們嗅到了八卦的樂子氣息。

首先出場的是氣宇軒昂但冷若寒冰,板着一張似乎誰都欠他八百副棺材的白大劍仙。約莫過了半炷香,另外一個當事人姍姍來遲,令衆人瞠目結舌的是他如沐春風地搖着把輪椅就出場了。

這是殘了傷了還是另外的手段把戲?

衆人交頭接耳竊竊私語,還沒交流完八卦想法,另一個極其重要的、曾銷聲匿跡了三百年、最近才震驚世人回歸仙門的人物也來了。

慕道臺上的鄒翎看到長身玉立的蘭衡時,莫說臺下無數不明真相的烏合之衆,他也愣住了。

他鄒翎是話本裏橫行無忌百年的下三濫小人,他蘭衡也是被架在八卦風口浪尖的血黴人物。

一個被魔族占有了三百年的至純爐鼎。

一個不知被多少邪惡魔族占有,經受了怎樣身體摧殘的受害正道君子。

蘭衡自回到修真界之後,便鮮少離開劍魂山遺址,故友知交寥落,也只有白羽三天兩頭跑去找他。鄒翎隐隐感覺得出來,蘭衡不願意,或者說不敢聽到外人如何對他評頭論足,哪怕有些評論是善意的。他雖然也有将萬仙大會的請柬送往劍魂山,但他以為蘭衡會繼續閉關不出。

他忍不住悄悄瞥了一眼另一邊的白羽,只見白羽依舊高冷漠然,只看了蘭衡方向幾眼,便繼續自顧自地斟桌案上的果酒。

鄒翎想到半夜時他融冰消霜的眼淚,又想到蘭衡出場也許正是為了早日振興劍魂山,為了給白羽後盾。這樣一想,他看着蘭衡,雙手也斟起薄酒了。

蘭衡自不堪歲月跋涉而來,越過千萬人不見血的口舌,沉穩地走到了劍魂山的座席。落座後他擡手向慕道臺上的鄒翎白羽禮貌示意,他們二人則同時回禮,落在衆多樂子人眼裏,他們三人平靜從容的舉動,卻是是不一樣的腥風血雨。

鄒翎覺得蘭衡當真是揣了一把千萬人中獨有的君子骨,如果不是命運嘲弄,他與白羽多般配。

杯中酒正辛澀,會中忽然一片小騷動。

白羽第一個擡頭看向來人,身上壓抑着的暴怒靈壓乍然釋放,狂風暴雨般霸道鋪開,來人不慌不忙,也釋放靈壓回擋,兩股強悍的靈流在空中簡單地撞擊一個來回,便令在場的其他人感到刀風割面,霎時之間,私語聲盡數消失,留下一片死鴨子般的寂靜。

來的是人最多的第一仙門丹羿宗。

宗主沈淨溫文儒雅地站在最前頭,與白羽的寒冰冷臉形成鮮明對比。

鄒翎不覺輕撫收了起來的狼牙,沈淨的目光狀若無意地掃過他這一邊,笑意愈發明顯。

白羽冷臉更甚,但除了沈淨,其他人都沒有察覺。

萬仙大會就此開始。

太平歲月下,萬仙切磋就如萬舞。未經世事的人看癡了,歷經滄桑的人看唏噓了,勝敗非生死,輸贏無是非,舞臺華麗,看臺上下的人都看開心了。

時間很快到晌午,正是初夏之光最烈時,慕道臺上比試的是鼎鼎有名的刀修,有一刀封神的贊譽,鄒翎老早之前便聽說過那人大名,靜靜在輪椅裏看了半晌,脊背越來越挺直。

待那刀修再勝一人,高臺下即将又有新比試者呼應揭榜,鄒翎猛然下定決心,施以靈力撐住雙膝,強撐着從輪椅上站起。

“不才鄒翎,想領教閣下刀法。”

滿場嘩然,沈淨微蹙着眉看去,白羽默不作聲地看向他的腿。

刀修本人淡然接下挑戰,衡刀直立:“鄒仙師請。”

鄒翎幹燥的舌尖不動聲色地卷過唇齒,右手一振,作為人族的本命靈武離休刀出現。長刀握在手中點地,如他輕吻凝固在大地的沉沉宿命。

“不才榮幸之至。”

禮數各過,離休刀攜清風而起,雙腿略有滞澀,一出手鄒翎便知道數十回合下來他必輸無疑,但當刀風擦肩而過,對方的刀鋒劃破他衣袖時,他還是忍不住揚起了笑意。

小的時候,他也曾無比羨慕各大仙門裏名揚四海的天之驕子,羨慕那刀劍如夢,酣暢淋漓。

如果堕魔前還能再作為一個人族修士,堂堂正正地參加一次萬仙大會,那真是再好不過的圓夢之旅。

他走過了漫長豐富的一生,為人即将走到盡頭,與生身母親告別,與知交好友告別,與逝去故友告別,與共枕愛人告別,現在,輪到和自己少年绮麗的夢告別了。

鄒翎第一次參加萬仙大會,比刀比得暢快淋漓。

雖然他終究是天賦有限,與刀修切磋七十回合後,雙刀相擊時便明顯趨于下方。

風吹得高臺上衣袂亂飄,鄒翎覺得能應戰超過五十回合,他便是勝了自己,現在他要敗了,他只覺快意和高興,高興得情不自禁轉頭三次,看三次白羽。

你看,我的刀術多利落。

你看,我的修為還不錯。

你看,我比到了這最後。

他生來披了張豔皮,此時白膚紅裳,眉心勾勒飛羽紅紋,一張臉因比試過度而透着力竭的白,唇卻如塗丹的紅,眼如描紅妝的豔,三次回頭揚起狐毛發墜與長翎耳墜,依此滑落了眼角、唇珠、下颌的汗珠。

比刀的人比癡了,看人的人也癡了。

人間不敗朱顏,留名青史好顏色,當如鄒不離是也。

鄒翎比完往臺下走,雙腳撐不住,趔趄便要倒,沈淨起身想去攙住那一把豔骨,但清風一起,白羽已瞬移到他身邊将人摟住。

鄒翎臉上淌着汗,眼睛卻亮晶晶。

白羽知道他在想什麽,他低頭附到鄒翎耳邊說悄悄話:“你已經做得很好了,我們不離真厲害。”

鄒翎聽到自己的心聲在沸騰。

“是啊,我超厲害的!”

作者有話說:

白羽:我的老婆。

白羽:和離了也是我的老婆。

白羽(陰沉):看到沒有姓沈的,我的老婆,我的,我的老婆。

晚上還有一更(來自趕榜鴿子不能言說的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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