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
“一條狗的愛,有什麽值得稀罕的?”
入了魔族, 鄒翎在白羽懷中興趣盎然地張望,所見皆荒蕪,腳下多枯骨。
笑千秋在前方帶路, 不時瞟一眼最後面的灰狼小寶, 此舉引發鄒翎的注意,他指尖扯了白羽一縷發纏繞着,眯着眼睛問:“魔王陛下, 你一直待在魔族裏, 從哪知道我靈寵的身份的?”
此話一出,他便感覺到白羽抱他的手臂繃緊了肌肉。
鄒翎遂也扯緊了指尖的發, 眼珠子一轉能琢磨出大概是怎麽回事, 那邊笑千秋也逮住了這個挑撥離間的好空子, 側首來欲蓋彌彰地觑白羽:“這個麽……”
正此時, 數道骨刃迎風劈來,笑千秋笑意斂去,抽刀一起瞬息出數十刀, 将所有骨刃劈成碎片。前方地平線上出現一個魔女,駕着只餘白骨的翼獸。
笑千秋橫刀一笑:“好姐姐, 幾天不見這麽想念弟弟我嗎?”
“雜種,你也配稱為我的手足?”魔女冷笑着, 身後湧現出密密麻麻的骨獸, 一股腦沖向了笑千秋。
鄒翎驚奇:“在自己家被埋伏了?”
白羽抱緊他擋在灰狼阿六面前, 立馬抓住機會轉移他的注意, 生硬地科普起來:“不離小心, 魔族奉行物競天擇法則, 無時不刻在互相獵殺。那是魔族上一任王的女兒, 百年前人族快要攻破魔族結界時, 你掉頭轉去妖族,我到魔族裏将上一任王斬殺了。魔族失去首領,原本該是她登上王座,但被笑千秋截胡了。”
鄒翎對魔族的恩怨情仇、争權奪利沒有半分興趣,他看戲似地在白羽懷裏看打架,片刻後若有所思,掉頭去看他身後背好阿六如臨大敵的灰狼:“那懷瑾當年到魔族,大概也是這樣過來的吧。嗯,還有蘭衡也是。”
“懷瑾就算了,蘭衡?你說那個雜種的寵物狗?可笑。”
魔女一邊操控着骨獸對笑千秋瘋狂輸出,一邊掠到半空中俯視鄒翎等人,因白羽給衆人施了易形術,她只當他們是追随笑千秋的魔物,說起話來極盡羞辱。
“廢物參與不了魔族的厮殺戰場,那蘭衡是個什麽東西,一條不配登上臺面的人族狗,也只配獨坐深閨,給雜種陛下舔舔罷了。”
鄒翎眉頭緊蹙,心道好好一個美豔魔女,怎麽長了張嘴。
果不其然,白羽身上靈氣驟然釋放,早歸劍從脊背中幻化而出,憤怒的一劍氣勢如跨海斬長鯨,破開無數可怖骨刃,彈指間斬到了魔女頭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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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歸劍!”魔女于千鈞一發之際避開劍鋒,一眼認出長劍,驟然破音了,“白歸許,你是白歸許!”
鄒翎眉毛一下子揚了起來,屈指敲了敲白羽胸膛:“這語氣,這稱呼,聽起來可不像是看到殺父仇人的憎惡悲憤哦。”
白羽單手抱好鄒翎,易形術的僞裝剝下,他眉目冷得比魔還瘆人:“你說我師弟什麽?”
那魔女卻只是在半空中癡迷地看着他:“白歸許,人族最強的第一劍,我終于又見到你了……一百年過去了,你竟然比那時還要厲害,我果然沒看錯,不愧是能讓我念念不忘的人族……”
那語氣聽起來滿是扭曲的病态癡戀,不像是癡戀白羽本人,而像是崇拜擁有最強實力與第一頭銜的某個器物,即便這個器物把她的魔王爹斬殺了,也不耽誤她慕強。
顯然,白羽也被膈應到了,鐵青着冰塊臉并指操控早歸,一劍破萬軍而去,眼看着就要把魔女從空中打下來,地面的笑千秋忽然禦風而起擋在她身前,一刀劈飛早歸。
他扭頭說了一句:“你打不過他,跑——”
然後魔女持着骨刃将他紮了個對穿。
鄒翎看着笑千秋的血如雨點一般落下來,心神晃了片刻,白羽已用靈力将他拉了下來,那魔女駕駛着翼獸長嘯一聲,掉頭風馳電掣地飛走了。
白羽也被震驚,看着笑千秋站穩後若無其事地拔掉紮在左肋的骨刃,眼神直如看智障:“你有病嗎?”
笑千秋丢掉血跡斑斑的骨刃,敞着血流如注的傷口笑着看向鄒翎:“劍仙不解很正常,人魔不相通而已,小六現在是半魔,大概就能明白我吧。”
鄒翎也笑了起來:“唔……是明白了。原以為你抓小寶要做什麽可怖的大事,原來這麽簡單。”
“魔嘛,不複雜。”笑千秋笑眯眯地甩去手上的血,“那你能允許我現在去拍一下我哥嗎?”
“不能,它是小寶,你哥死了一百年了。”
笑千秋的笑意凝滞片刻,擦擦手又若無其事地轉身繼續給他們帶路。
白羽不解地附到鄒翎耳邊,卻不是出聲,而是傳聲:“不離,你和他說什麽?”
鄒翎環着他脖頸直笑:“繼續抱我參觀魔族啊,駕!汪起來,大狗狗別停下。”
白羽幹咳着繼續走,這回不僞裝也不把早歸劍收回去了,負在背後警惕随時可能出現的危險。
鄒翎邊貼着他,邊傳聲入他識海:“狗狗,你回憶往昔人族黑史,萌生心魔、堕入魔道的人會做多少件事?大抵都是一件兩樁,對吧?魔麽,沒有太多彎彎繞繞。魔走的是邪道,世上的邪道只有一條,而正道有千千萬。每個魔都只執着一條邪道,好比那魔女,她才不管是你斬了她爹、封了魔族,她就是癡迷你。笑千秋也是,我猜他執着的是血緣,同母異父的懷瑾,同父異母的姊妹,好壞都不要緊,重要的是羁絆……或者說他執着的是一個家字,真是神奇。”
那蘭衡于他又是什麽呢?
鄒翎不給白羽思考的停頓,又直接傳聲告訴他:“再比如我,我是半魔時執着的大部分是你,來日堕為全魔時,我的邪道大概就剩下捆綁你。所以小心哦大劍仙,準備哦大狗狗~”
白羽抱着輕如羽毛的鄒翎,不知為何,內心深處驟然開始恐懼起來,無比懼怕懷中人像一片羽毛一樣随風而去,再也落不回他掌心。
他傳聲回答鄒翎——
“我不小心,我準備好了。”
鄒翎入魔族,說到底不是為滿足獵奇心,是想看一看當年大師兄生活過兩百年,自诩為故鄉的地方。
笑千秋心知他的來意,便也大方地帶路,每到一個地方就介紹當初懷瑾在此處的所作所為和停留時長。
白羽入魔族,一頭是聽從鄒翎,另一頭是想抽空逮住笑千秋,詢問一番如何救鄒翎的辦法。
他的心思在兩個魔面前被看得透透的,但鄒翎攢着招,笑千秋拖着時間,都在吊着他。
而灰狼小寶背着阿六入魔族,什麽也不在乎,更不會想東想西。它不過是一匹大狼,跟着主人,背着對眼的小人類就足夠。
笑千秋每到一個懷瑾停留的舊地,便要悄悄看向它,但灰狼一切如舊,唯有獸性,不見人性。
只要身前是鄒翎,背上是阿六,無論是身處人族的王座,還是身處地獄的漩渦,對它而言都沒有差別。
笑千秋并不死心,臉色随着左肋傷口的失血而逐漸蒼白,但笑意不滅,仍言笑晏晏地為他們帶路,最終到了懷瑾最長停駐的所在,那正是鄒翎和白羽在狼牙催生的幻境中見到的幽深洞穴。
“他最初回到魔族就和真正的魔一樣,我們是閻魔,天□□殺戮,我們結伴在兩族裏大行其道,本命刀飲血飲到猩紅。我越殺越快樂,他越殺越不高興,後來他走進了這裏。”
笑千秋取出了本命刀,擡手按在自己的傷口上,按出一掌的鮮血抹在刀上,為它增添顏色,再拖着鮮紅的刀走進甬道。
刀劃在牆壁上,碎石四落,說話聲悠悠回蕩如鬼火。
“然後他自己畫了一個陣,坐在其中,又用鎖鏈捆住自己,那陣如果起名字,就該叫千刀萬剮陣。他在裏頭坐着,變得寡淡了許多,沉默着不知在想什麽,神情平靜而失落。
“再後來,千刀萬剮的陣法似乎對他不起效了,他逐漸在陣法裏發瘋,一邊撞得頭破血流,一邊喃喃說着一些人族裏的往事。
“故事很有意思,故事的地點醜陋又美麗,那就叫人間。”
衆人來到了那陣法遺跡前,笑千秋拎着凝固的刀回頭看灰狼,前世今生蜂擁而至,當事者漠不關心。他嘴唇翕動着想再說些什麽,聲音發不出來,淚水先滑落到唇邊。
白羽無動于衷,鄒翎歪在他肩上垂眼看地上的陣法遺跡:“你在平靜的懷瑾身上發現了人間的人是什麽樣子,對吧?人間人的喜愛、憎恨跟魔族的不一樣。”
“有什麽不一樣呢。”
“他想一輩子護着、帶着、讓着、慣着、寵着蘇絮。”百年久遠,地上的陣法紋路已經看不清了,似乎是被擦淡劃亂了,鄒翎輕輕用手背拍着白羽的臉,“魔不是,魔愛人的最好方式是把他拉到我所在的地獄裏,把人潑成一模一樣的污色。”
笑千秋轉身走進那遺跡裏,殘存的陣法紋路仍存微弱的剮痛感,他覺得不太夠,又擡手捂住了左肋的傷口,血淋淋地回想起放走蘭衡的那一天。
蘭衡在王座前跪着,疲憊地低着頭:“你到底想要怎麽樣?”
他從王座上下來,跪在他面前撫摸他脖頸上淡化不了的傷疤:“我想要你愛我。”
蘭衡擡頭,靜靜看他:“一條狗的愛,有什麽值得稀罕的?”
“你不是狗。”他貼着他的額頭喃喃,“你是蘭衡,我的蘭衡。”
蘭衡輕聲道:“我在任何地方都可以是蘭衡,唯獨在你面前,已經無法回去了。陛下,你把一個人變成一條狗,又對這條狗說,希望他像一個人一樣去愛他。”
“世上沒有這麽荒謬的事。”
人魔有別,人在人間,魔在地獄,走不到一塊的殊途。
放走百天,他撞破結界出去,見到了回家的蘭衡。人間不醜,蘭衡很好。殊途很長,沒有盡頭。
笑千秋松開手,看了半晌掌心的鮮紅,回頭朝鄒翎笑:“不離,我只是想再見我哥一面,有這麽難嗎?”
“跟難不難、易不易完全沒有關系。”鄒翎也笑,輕飄飄地碾碎他的妄想,也忽悠着白羽,“陛下,一死就是虛無,魂死軀滅,當然什麽也不會有了。”
說罷,鄒翎驟然仰首朝黑漆漆的天大喊:“懷瑾!大師兄!”
聲音回蕩在整個洞穴裏,在甬道中撞擊,卷進灰狼的耳朵裏,它垂下大耳朵擋住回聲,覺得好吵啊。
随後,鄒翎又啞着嗓子輕喚:“小寶,小寶回個聲。”
灰狼大耳朵支棱起來,氣勢十足地擡頭呼應:“嗷嗚——”
鄒翎低頭埋進白羽懷裏,笑聲便也随之變低沉:“所以你看,笑千秋,你什麽都沒有。”
作者有話說:
鄒:而我有歸許牌大狗狗~
白: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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