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雪中重逢

(九)雪中重逢

京城的冬天比巍州好受多了,風不凜冽幹冷,出太陽時練武甚至只需穿兩件單衣,只是這兩日突然陰沉了起來,像是要落雪。

京裏李家脫不開手,林氏回去前留下管家趙二娘子照料阿鷺他們,說旬假時再和姑父一起過來。

趙二娘子得閑時就站在廊下看阿鷺練武,還備好了溫茶和點心。

她是個話少的人,心思卻很周到。

這天她趁阿鷺休息喝茶的時候,接過婢女剛燙的帕子,雙手遞給阿鷺擦汗,笑得一臉和藹:“女郎今日的招式又利落又好看。晌午過後就要下雪,今日吃羊肉鍋子如何?”

阿鷺擦好汗,露出一張通紅的笑臉,目光明亮:“姑母真是心細,知道我們在北邊吃慣了羊肉。其實我們也不挑嘴,南邊北邊的菜式都愛吃,您備的菜滋味也好。回來了這小半月,我看阿雀的臉都圓了不少。”

趙二娘子自己也有女兒,聽到阿鷺這叫人歡喜的直白話,笑眯了眼:“只要女郎、郎君們喜歡便好,今日還有魚鲊,刺不多,稚童也能吃。”

阿鷺點點頭,問道:“姑父、姑母是明日過來?”

“前日來人傳的口信是這麽說,畢竟明日才放旬假,若是今晚趕過來,怕雪天路滑不好走。”

阿鷺便放下了心,想着還能再練半天棍法,阿兄臨走前教的這套劈、掃、刺的連招,分開練倒還好,合起來總是不應手。

吃罷午飯,阿鶴和

阿雀便犯起困來,阿鷺叫銀杏帶他們回房午休,起來了再去背書。

她寫完給阿兄的信,看這雪一時半會兒還下不來,抓緊時間又練起來。

雙手持棍,右腿蹬地一躍而起,丹田發力後彙聚雙臂,根據躍起的高度調整劈下的時間。

落地時左腿弓步,棍頭直劈地面,但此處不可洩勁,腰部彎曲時要蓄力,右腿挪至身側,棍頭貼地從左至右橫掃。

開合之勢瞬息之間要轉變成為殺機。劈棍令敵人躲閃,掃棍使敵人俯身或後仰,那這一刺就是直擊要害。

阿鷺臂長腿長,優勢正在劈掃開合時伸展自如,但靈活和精準卻始終算不上好。這種直擊命門的一刺,必得快速且精準,這正是她練起這三招總覺得不連貫的原因。

酉時将近,彤雲密布,雪花似撕扯的棉絮飄飄灑灑,趙二娘子本想勸阿鷺休息,但看她眉梢帶着喜色正練得起勁,也不敢打斷她,将石桌上冷掉的茶換下,默默去了廚房。

雪輕悄悄地落滿地,可阿鷺眼裏只有招式,一下午過去,好不容易有了些長進,開合之後收起蓄力于棍尖再刺出,這份“收”的動作時機和“刺”的力度角度琢磨起來略得妙處。

她整個人熱騰騰的,雪飄在她身上瞬間融化,絲毫不覺寒冷。

有人進了中門,她也絲毫未察覺。時常有仆婢進出,此處又是安心之所,她便未處處警惕留意。

晏如陶跨過中門,走到一

棵香樟樹旁停下,怕擾了院中的人。

利落的束發,簡便的衣袴,生風的棍法,和記憶中的那個一身褐衣的小娃娃重疊在一起。

日子過得順風順水、無憂無愁,晏如陶是個不怎麽記仇的人。

他看着雪中一招一式練得認真的小女郎。舒展挺拔的身姿,行雲流水的招式,賞心悅目,只想着這白雪紅衣的景象該畫下來。

可這一幕很快就被打破了,三步并作兩步跑進院子的李擎看到阿鷺一愣,喊道:“阿鷺!這麽冷的天,快進屋!”

他掃了圈周圍,找到樹後一臉郁悶的晏如陶:“你也不等等我。”

晏如陶白了他一眼,理了理衣袖,踱步到庭院中間,對阿鷺抱了個拳:“在下熹平長公主之子晏如陶,小字适之。方才不忍打擾小娘子練武,并非有意窺觑。”

只見阿鷺将棍立在身邊,嚴肅的模樣和小時候真是如出一轍。

晏如陶心中有些發虛,想起自己這般貼上來說話,也和從前一樣,不禁緊張地咽了口唾沫。

他轉念又一想,都不是無知孩童了,這次自己正大光明來做客,總不至于……

“林翡。”阿鷺一颔首,也不多言,扭頭對李擎說,“我這一身不便見客,先回房了。”

緊張到屏息的李擎終于松了一口氣。他也想起來幾年前拉架的事情,生怕情景重現,連忙點點頭,然後拽着晏如陶往正廳走。

“你忘記小時候磕掉牙了?還敢往她面前湊

!還‘窺觑’?哪學來這些詞……”李擎後怕地念叨着。

晏如陶卻滿不在乎地說:“她還告訴我名字呢,說不定根本不記得舊事。那時她才幾歲?小孩子一個,定是忘了!”

李擎張了張嘴,想說這表妹可不是普通小孩子,又想到那些事不能随便講,只得咽進肚子,嘆了口氣。

趙二娘子帶人奉上了點心酥酪,向晏如陶行禮,笑道:“有兩個月未見到晏郎君,又挺拔了不少。”

說罷示意人添上新炭,又對李擎道:“大郎君,您和晏郎君跑馬回來,這肩上都濡濕了。莊子上也有新衣,天寒地凍的,還是換換吧?”

晏如陶見她看向自己,擺擺手,端起一碗熱酥酪飲下:“我不礙事,阿嶺你去換吧。”

李擎也嫌麻煩,對趙二娘子搖搖頭:“不必了。耶娘雖是坐馬車,但是比我們先出發,也快到了,下學時阿峻就嚷着肚子餓,今晚吃什麽?”

“魚鲊,拌芥菜絲,羊肉鍋子,炙子鵝,炒菰筍,酥藕盒,瓠脯雞羹,鴨餅,還有新到的柑子。”

李擎點點頭看向晏如陶:“知道你愛吃魚和藕,現今冬藕正鮮甜。”

晏如陶笑了笑,将騎馬時收進懷裏的玉佩取出來,低頭一邊系在腰間一邊道:“在你家比在宮裏都舒心。”

趙二娘子滿臉堆着笑,俯身行禮退了出去,李擎接過話頭:“昨日進宮,誰給你氣受了?”

只見他撩起眼皮瞥了李擎一眼,又

垂下頭理袍子:“誰能給我氣受?不過是……”

“表兄,晏郎君。”

阿鷺這出現的時機恰好,巧得讓李擎笑得被點心渣兒嗆得臉通紅,還龇牙咧嘴沖晏如陶抛去一個眼神,暗示“能給你氣受的人來了”。

晏如陶卻沒看明白,只是嫌棄他一臉猙獰。

但這人轉臉就帶笑對阿鷺點點頭:“林大娘子。”

阿鷺眉心一跳,對這稱呼有些不适應,可晏如陶渾然不覺,笑得越加溫和,看向她牽着的兩個小人兒:“這是阿鶴、阿雀?”

他看着這兩個眉目相似的稚童,一個穿着水紅色的小襖,一個身着湖藍色的袍子,襯得小臉白白嫩嫩。

他越發心生喜愛,沖他們招招手,低下頭想從錦袋中尋些飾物送給他們。

翻找的間隙擡眼看,卻發覺他們倆正往林翡身後躲,他以為是怯生,連忙整理好表情沖着他們笑,在李擎看來甚至散發着“慈愛”。

“我是你們表哥的至交,三四年前你們還在襁褓時我就見過。”

李擎飲下兩大口酥酪,喘勻了氣,心裏暗嘆他哪壺不開提哪壺,沒看阿鷺臉色已經沉下來了嗎?

耶娘馬上就要到了,萬一阿鷺和阿适起了沖突,倒黴的還是自己。

于是他蹲下張開雙臂:“來,表兄跟你們說說晚上吃什麽。”

阿鷺挑挑眉,納悶他哪裏來的自信和稀泥。

阿鶴、阿雀擡頭看看自家阿姊的表情——懂了,站在她身側繼續不動。

李擎暗自

叫苦,看來今日他們倆都要下不來臺了,但仍不願死心,擠出一個谄媚的笑容:“才幾日不見,不記得表兄了?”

阿鷺只覺沒眼看,突然身後冒出來一聲“抱”,一個身影蹒跚着向李擎走去,把他感動得眼淚都快下來了,還是自己親妹妹好:“阿慕!”

摟着香噴噴的小妹,李擎方才的卑微煙消雲散,只剩下晏如陶眼巴巴地看着這些有弟弟妹妹的人。

還好李宣威和林雪青帶着次子李承也跟着進來,寒暄幾句後便入席落座,晏如陶才稍稍松了一口氣。

他偷偷瞥了一眼林家長女,覺得她穿這件藕荷色交領小襖和方才的紅衣女俠判若兩人,頭發只簡單挽了個髻,未添發飾,行走落座皆合規矩,竟有些端莊的感覺,有些驚奇。

當着姑母、姑父的面,總不好落晏如陶的面子,阿鷺未拘着阿鶴、阿雀說話,可見晏如陶摸了摸阿雀的頭頂,她還是沒忍住飛了個眼刀過去。

可惜他正抿着嘴,笑看阿雀忽閃着眼睛不知所措的可愛模樣,壓根兒沒接到這記眼刀。

小女孩的頭發可真軟,晏如陶想,他看看阿雀又看看阿慕,眉眼都舒展開來,在心底悄悄地嘆了一口氣。

李宣威很是熱情,又是關心阿鷺他們在莊子上住不住得慣,又問晏如陶和李擎的學業。

許是因冒着風雪趕來莊子,他席間咳嗽數次,阿鷺看他淨手數回,更覺來此小住實在麻煩姑父一

家。

林雪青還特意托付:“我們阿鷺年後也要去勉勤書院,她初回京城,沒有相熟的玩伴,到時還請晏小郎君替她引薦幾位女郎。”

阿鷺免不得挂着笑臉沖晏如陶颔首示意,他微微一愣,倏地笑得極為疏朗,揮揮手一副大包大攬的模樣:“別人不說,淳筠與我們一向交好,她還有兩位表妹。”

又怕阿鷺不知道唐家,側身看着她解釋道:“她是安陵唐家的二娘子,阿耶是禦史中丞,阿娘出自廬陽孫氏。”

阿鷺雖許久沒背誦譜學,但對這兩個鼎鼎有名的世家還是有些印象:“其母是孫丞相的長女?”

晏如陶有些意外:“正是。看來林大娘子對世家也很是了解,如此正好,到時進了書院認人也便宜。”

阿鷺彎了彎嘴角,敷衍地點點頭,心下想着年後還是把譜學好好記記。

李宣威聞言咳了兩聲,說道:“世家子弟不好相與,楊家子女也在書院,阿鷺可結交結交。”

林雪青瞥了他一眼,将朝堂上對世家的滿腹怨氣帶回家中,也不怕吓着孩子。

阿鷺應下,想起學譜系時阿娘說過豪門世家裏藏的都是恩怨利害,倘若懵懵懂懂進了書院,遲早要得罪人。

念及此,她心中的不情願又泛了起來,晏如陶看出她笑容下的疏離,有些不解。

他并不是粗枝大葉的愚鈍之人,只仍是孩子心性,自己不記仇也盼着她不會記,于是便一廂情願地想去彌合

那道舊時的裂隙。

卻不知經過生死之事的小女郎,一心只惦念着要維護家人,未曾将他和往事放在心上。

只不過礙着姑母一家的情面,敷衍着,疏遠着,反正身份懸殊,今後各走各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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