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8 毛發
孫法醫開始認真思考要不要辭職。
最近的宜江市不知道是怎麽回事,案件頻發不說,送過來的屍體也越來越奇怪了。
更奇怪的是,有時候他剛剛接到屍體,防護服換上,手套戴上,都準備搬屍體上臺了,突然就有人跑出來說,等一等,先別剖。
——這個案子已經不歸我們管了。
孫法醫本來就是個普通人,不是鹹魚也不是工作狂,得到這種指令,少幹一點活早點下班,總歸心裏是開心的。
法醫嘛,也只是一份工作而已。又不是拍電視劇咯,那些奇奇怪怪的非自然死亡……查案是警察的工作好伐啦,他只是法醫耶。
但是……太多了。
“這個案子不歸我們管了。”
“這個案子要馬上移交給另一個組。”
這種話,第一次聽到,心裏會暗爽。
第二次聽到,會覺得這禮拜運氣不錯。
……第十次聽到,心情就不一樣了。
而且,是這個月裏的第十次。
而今天才只是……二十號。
“2050年10月20號,淩晨2點37分。解剖開始。”
按照規定,鏡頭對準解剖臺,記錄屍檢全過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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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具屍體,是孫法醫反複确認、反複得到“你就放心剖吧這次絕對不會移交給別人”的保證之後,才從家裏趕來,開臺接手的。
一般來說,法醫不會在這麽晚開工。
倒不是吉利不吉利的問題。
畢竟只是工作。死人的事情,能有多急,要法醫從家裏趕過來大半夜地解剖?
孫法醫幹這行已經二十多年了,經手的屍體有好幾千具。
在公安系統裏,他這樣的已經算是資格很老的老資歷。
所以才會大晚上地被緊急叫來。
據說是……真的很急。
啪地一聲,孫法醫拉緊橡膠手套。擡起頭,朝對面的年輕法醫道:“解剖開始。”
首先是大體外表。
孫法醫作為主檢,對面的年輕人則是記錄和助手。
“死者年齡約在三十至三十五歲,男性。皮下可見大量絲狀紋路,呈黑紅色……”
孫法醫檢視着這具屍體。
死者名叫張不凡,這是方警官臨走前告訴他的。
是某家大型超市裏負責稱重殺魚的工作人員。今天早上,同床共枕的妻子醒來後發現身邊空無一人。走到客廳裏就發現死者躺在地板上,已經失去心跳呼吸。
根據問詢結果,死者原先并沒有确診過任何基礎疾病。
超市最近生意不好,死者的工作量也不大,不太像過度勞累引起的猝死……當然,在解剖內髒之前孫法醫不會說這種結論性的話。
他只是習慣性地邊觀察、邊思考。
據說家屬當場就吓壞了。
孫法醫非常理解那位痛失丈夫的可憐女人,因為這樣一具屍體,大清早地出現在任何人的客廳裏,都會把人吓一大跳。
這是一種很奇怪的顏色。
孫法醫從業多年,從未見過這樣的皮膚狀态。
一般來說,觀察屍體大體外表,主要是看年齡、性別、外貌特征、有無外傷、屍斑及腐爛程度等等。可以獲得很多信息。
但這具屍體……
孫法醫很難從他皮膚上,移開目光。
并沒有破損或是淤青,也沒有典型的屍斑表現。
整個屍體的皮膚組織,都呈現出一種影影綽綽的黑紅色。
像是皮膚下面藏着一層……網狀物。
孫法醫對着攝像頭,詳盡地描述了屍體的大致狀态。
至少從表面上來看,死者沒有明顯流血或者挫傷。
但卻有針孔。
“左側上臂三角肌下緣可見,兩枚針孔。”
孫法醫的語氣沒有絲毫波動,十分平靜地陳述這個事實。
“哇,吸毒?”小法醫皺眉,一臉嫌棄。
孫法醫瞟了他一眼:“別這麽快下結論。吸沒吸毒要等化驗。”
“哦哦,對不起。”小法醫吐吐舌頭。
觀察外大致外表後,按照常規,孫法醫翻開了死者的眼皮。
“瞳孔散大……到邊?”孫法醫一眼就察覺到異樣。
瞳孔散大到邊也是死屍的一個明顯特征。這具屍體也是如此,瞳孔直徑非常大。
但又和平常見到的不同。
孫法醫彎下腰,拿起放大鏡仔細凝視。
這是什麽?
細密的黑紅色絲狀物,盤旋纏繞,擠滿了死者的眼球。
乍一看像是某種真菌菌絲,但并不符合孫法醫從業多年的任何一種經驗。
他打算一會兒将眼球取出來,看看裏面到底是什麽。
但在此之前,他還需要确認另外一些東西。
“口腔,牙齒完好無缺損,牙頸部略呈玫瑰色……”
孫法醫話音未落,對面的小徒弟又興奮地搶答:“玫瑰齒?!這人是窒息死的?!”
孫法醫有些不高興了,瞪着他:“說了多少次,下結論別那麽武斷!你這樣是要犯錯誤的!”
——玫瑰齒,是法醫學上的一個術語。
窒息死者的牙齒,在牙頸部會呈現出玫瑰色,或者淡棕紅色。經過酒精浸泡後會更明顯。
這種特征,對鑒定死者有無窒息情況,具有一定參考價值。
但并不是絕對性的指征。
小法醫被師父訓了,委委屈屈“哦”了一聲。
孫法醫繼續察看屍體:“……舌體正常無破損。耳道無溢血,無異物。鼻腔……嗯?”
孫法醫用小手電筒照進死者的鼻腔,眼睛一下子又睜大了。
“怎麽了師父?”身旁的小法醫湊過來。
“……”孫法醫竟一時語塞。
借着手電筒的照明,小法醫也看清楚了令師父無語的東西到底是什麽。
鼻毛。
這位三十出頭的男士,似乎并不注意自己的個人衛生啊。
鼻毛都已經長到快堵塞鼻腔了,居然也不處理一下……
“他頭發也好長。他原來是幹嘛的,搞藝術的嗎?”小法醫皺着眉頭,在筆記本上如實記錄着。
“不應該啊……”孫法醫卻喃喃自語。
“什麽不應該?”小法醫好奇。
“……這個毛發。”孫法醫用鑷子,小心翼翼地伸進死者鼻腔。很快夾着一根毛發退出來。
那是一根非常粗硬的毛發。光看形态,小法醫會以為那是一根胡茬。
如果不是親眼看着師父從死者鼻腔裏取樣的話。
“呃,這人毛發也太旺盛了……”小法醫光是看着都覺得鼻頭發癢,忍不住用帶着手套的手背蹭了蹭自己的鼻頭。
孫法醫的表情開始凝重起來。
他轉過頭,重新打量這具屍體。
死者為男性,三十至三十五歲。頭發濃密,唇下滿布短硬胡須。
體毛很重。非但四肢汗毛,包括胸口、腋下,這些地方也滿布體毛。
除此之外,孫法醫還注意到,死者的皮膚毛孔異常粗大。
男性不注意皮膚清潔,毛孔粗大是很常見的情況,因此一開始孫法醫并沒有當一回事。只是如實描述記錄下來。
但當他看到死者的鼻腔之後,這種看法改變了。
這人的毛發,未免也太旺盛了。
特別是鼻腔。鼻毛生長到這種程度,密密麻麻幾乎堵滿鼻腔,肯定會影響呼吸。
而死者顏面部略微腫脹發绀,結膜少量瘀點性出血,包括玫瑰齒,都很符合窒息的表現。
……難道真是窒息?
不是吧。
真有人會被自己的鼻毛憋死?
這也太……憋屈了。
孫法醫不想這麽快下結論。
內髒解剖會告訴他更多信息。
大體外觀确認完畢後,下一步就是內部剖解。
如果死因是窒息,那麽屍體血液會因還原血紅蛋白而呈暗紅色。死者的血液會在死後半小時到一小時內凝固,然後逐漸溶解。大約3小時候就會恢複流動性。這是纖維蛋白溶酶的作用。
死者臨終前會因呼吸困難而導致胸腔壓力驟增,容易使血管和心髒淤血,進一步導致整個靜脈系統、以及肝腎等器官淤血。可以觀察到瘀點性出血。
但同樣,瘀點性出血也不是窒息的特異性表現。其他死因諸如敗血症、急性酒精中毒的死者也可以見到。
此外,肺氣腫、肺水腫、脾貧血等表現,也能支持窒息的死因診斷。
總之,他們法醫判定死因,并不會因為某個單一的證據。
他們都是綜合整體考慮的。
屍體的內部剖解,才是老百姓眼中的“解剖”。
孫法醫和小徒弟合力将屍體放平,準備好一切後,由孫法醫執刀。銳利刀刃從死者左前胸起,斜斜劃入。到了胸骨位置轉向朝下,沿前正中線一路下行,筆直劃開。
刀刃過臍後,回到右前胸,在對側位置同樣地拉開一刀。這樣,整條刀口就呈現出Y字型,可以将死者的皮膚朝兩邊推開,清楚而廣泛地暴露內髒。
外行人通常覺得,解剖過程非常血腥,會到處飙血,髒器亂飛。
其實不是的。
人體在皮膚之下,還有脂肪層、漿膜層,再往裏才是內髒。
不光解剖,做外科手術也是一樣。醫生不是簡單粗暴地把人一刀劃拉開,而是逐層切割,就像那句歌詞——
如果你一層一層一層一層地剖開我的口口……
不切到血管的話,不會出那麽多血。
解剖屍體也是一樣。即便死者的血液不是凝固狀态,只要法醫下刀足夠小心,實際上也不會出現殺豬般到處飙血的場景。
孫法醫下刀穩準狠,如果不是當法醫,他一定也會成為一個外科聖手。
而現在這把穩準狠的解剖刀,卻停留在死者的胸腔上方。
顫抖。
“這、這是什麽……這……”
小法醫已經看呆了。
就連經驗豐富的孫法醫,此時也後背發毛,嘴唇發緊。
他們看到了什麽?
那密密麻麻的、黑紅色的網狀纖維……是毛發嗎?
從未見過這種東西……
從未在人類的皮膚下層,見到這種……大面積的異物!
如果此時孫法醫和江耀進行一番交流,他就會覺得江耀的描述十分貼切。
——就像穿了一件衣服。
就像在皮膚之下,穿了一件黑紅色的毛衣。
而更恐怖的是,江耀從外面看不到、孫法醫卻從裏面看到了的東西。
毛囊。
如果不是解剖,誰都無法想象,這些黑紅色的網狀物,竟然是無數根從死者皮膚裏生長出來的毛發!
孫法醫清晰地看到了毛囊。那些粗大蓬勃的毛囊,像十幾歲剛發育的愣頭青,擁擁擠擠,密密麻麻,鋪滿了死者的皮膚下層。
孫法醫甚至懷疑這人的皮膚是不是被人從裏到外翻過來了,不然,毛發怎麽會從外往裏長呢!
而且,竟然這麽長……這麽長!
長到盤綜錯雜,長到彼此打結,深深地戳刺進肌肉纖維。
就連兩肺、心髒、肝髒……這些重要髒器,也被這黑紅色的毛發包裹,緊勒。
讓人看了都覺得窒息。
孫法醫在口罩下深吸了好幾口氣,這才冷靜下來,重新握緊解剖刀,從死者胸腔裏切下一小塊“毛衣”來。
“師、師父……”
小法醫語調幹澀,艱難地咽了咽唾沫,“您以前見過這種……這種東西嗎?”
孫法醫沉默不語。他沒有回答徒弟近乎求救的提問,而是用鑷子夾起那塊毛發組織,快步走到顯微鏡前。
解剖室裏配有顯微鏡,方便他們随時觀察細節。
孫法醫坐到顯微鏡前,調整好放大倍數,開始觀看。
身後,小法醫弱弱地靠近。每走一步,都緊張地回頭,朝解剖臺上那具屍體看一眼。
太怪了。他明明已經跟着師父解剖過幾十具屍體,他明明是一個人在太平間睡一晚都完全不怕甚至還打呼嚕的人。
可是今天怎麽……感覺自己活成了恐怖片裏的人物?
而且,還不是主角。
是那種,死屍快要複活,複活之後第一個就把他弄死的炮灰。
小法醫感覺喉嚨發緊,手心出汗。
自從幾年前期末一口氣挂掉三門科目之後,他還是第一次産生這麽切身的……
恐懼。
“師父,您……看出什麽了嗎……?”
小法醫聲音都弱弱的,怕自己出聲太大,吵醒了解剖臺上的那位。
孫法醫整個人像是凝固了。
小法醫以為他看得太專注,沒聽見。好不容易才大着膽子,小心翼翼,稍微拔高點聲音又問一遍:“師父?”
這一聲,才像是把孫法醫的魂兒給招了回來。
只見孫法醫呆呆地從顯微鏡上擡起頭,表情僵硬,瞳孔震顫。
“在長……”孫法醫嘴唇一抖。
“啊?”小法醫沒聽清,“師父您說什麽?”
孫法醫一個激靈,臉上的表情忽然變得極為恐怖。
他猝然回頭,蒼老的眼中流露出從未有過的驚懼神情。
“這具屍體的毛發……還在長!鏡下就可以看到!它還在長!”
小法醫:“……”
太過震撼,以至于一時竟沒聽懂這話是什麽意思。
“師父你先冷靜點,讓我來看看……”
小法醫努力壓着恐懼,想知道師父到底看到了什麽。
孫法醫顫抖起身,整個人搖搖晃晃,幾乎站立不住。他勉強扶住桌角,好不容易才恢複鎮定。
對,打電話!
這個事情太不正常了,必須馬上彙報上級……必須立刻通知方警官!
孫法醫深吸一口氣,正要摘下手套去拿手機,身後卻忽然傳來一聲驚呼。
“師父……師父!”
“是不是還在生長?”孫法醫以為小徒弟看到了和自己一樣的東西,下意識轉頭,想安撫兩句,卻意外發現,小徒弟還沒有進行鏡下觀察。
小法醫滿臉驚恐,正轉過身來,舉起右手手背對着他。
“師父……我的……我的手……”小法醫聲音發抖,已經快要哭了。
孫法醫定睛一看,心跳瞬間飚速到極點。
——黑紅交織的,網狀物。
隔着雙層橡膠手套,在小徒弟的手背皮膚之下,一層薄薄的黑紅網狀物,隐隐綽綽,正從一個黃豆大的小點,緩緩擴散,生長。
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蔓延。
“好癢……又好痛……師父,怎麽辦,我被感染了……怎麽辦!”
哐當一聲,小徒弟起身帶翻了椅子,哭着朝他跑來。
“別慌,冷靜!冷靜!”
孫法醫試圖讓徒弟恢複鎮定。
然而當徒弟跌跌撞撞朝他跑來的時候,孫法醫也忽然發現一件事。
他的鼻腔也癢癢的。
就像有什麽東西,悄悄在鼻腔裏蔓延,生長。
讓他很想很想……
讓他忍不住去撓。
作者有話要說:
屍檢部分是我一邊翻着《法醫學》一邊寫的……玫瑰齒這個概念也是從書上來的。
解剖下刀方式在《法醫學》上沒找到,參考的是《無名女屍》這部電影……我也不确定對不對。如有錯誤歡迎指正。
另外關于法醫解剖時到底戴口罩還是面罩的問題……查了一下資料,據說早些年是要求連口罩都不戴的,這樣可以辨別死者身上的特殊氣味,比如苦杏仁味……後來為了防止法醫交談時唾液飛濺污染屍體,所以會戴口罩。電視劇裏還有戴面罩的。總之這裏姑且就先寫了口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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