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14)
殺了我”
“………………”何不為被震驚到,以為自己聽錯了,瞪着眼睛看着秦遠
“我其實膽很小,自己不敢開槍,你來幫我吧”說着從腰間槍套裏,摸出那把随身攜帶的手槍
“秦遠,你聽我說……我們……”何不為停了下來,說什麽呢?秦遠沒有說錯,大部隊逃的逃,死的死,沒有人來救他們,他們根本出不去,他們會做俘虜
“呵呵,我聽槍聲越來越近了,快點,求你,這裏面有四發子彈,剩下的都留給你,必要的時候,你也……你比我膽大,你沒問題的”
“你…………”何不為擡頭看看,又有人倒下,面前堆積成山的屍體,讓她開始目眩,耳邊的槍聲,震得她陣陣耳鳴
“秦遠……”何不為感覺自己聲音有些顫抖,她不是不敢,是不想
“我想死在戰場上,可我現在爬都爬不起來,怎麽上戰場呢,我想自殺,可我連自殺的勇氣都沒有,我這麽沒出息,算什麽軍人呢?我不要做俘虜,我不要最後那點尊嚴,都被踐踏,你想讓我做俘虜麽?”
“我,我……我不想”
“不想就快點,求你了,不為”秦遠幾乎是乞求的看着何不為
“秦遠,秦遠”何不為抓着他的手,一遍遍喚着他的名字,她想起那個在樹下扭着身子抓蟲子的膽小鬼,她想起那個成日帶着眼鏡,喜歡高談闊論的書生
“嘭!”這一槍,比起外面的炮火聲,實在是顯得輕不可聞,但卻永遠刻在何不為的記憶裏!
從背包裏拿了塊平時洗臉的布子,給秦遠擦了擦,又給他整理了衣帽,取下背包,何不為撿起一挺沖鋒槍,她知道他們根本就出不去,秦遠說想死在戰場上,但是爬不起來,可自己還能站的起來,秦遠留了子彈給她,但何不為不會自殺,也不會做俘虜。
滿眼軍裝中,出現了一身中山裝,顯得有些格格不入,沖鋒槍的火光不停閃動,她單薄的身體跟着不停抖動,她昂然挺立,咬着牙,似乎帶着壓抑許久的一腔憤恨,踩着腳下的屍體,毫無顧忌如入無人之境一般,走進火線……
1941年,5月上旬至6月上旬,中條山戰役,以國民黨守軍中條山根據地完全陷落而告結束。
最後,幾百名十幾歲的娃娃兵,在日軍的窮追猛打下,被逼退至黃河岸邊,衣衫褴褛,彈盡糧絕,走投無路的孩子們,高喊誓死不做亡國奴,全部投河自盡……
中條山一戰,國民軍傷亡近四萬兩千人,被俘三萬五千人,而日軍,僅僅陣亡六百餘人,蔣,介,石,将這一戰稱之為,抗戰史上最大的恥辱!
作者有話要說: 昨天斷更,今天多更一章
☆、四十八
中條山戰役,已經過去快半年了,太平洋的血腥都飄到了中國,何不為還沒有回來,連封信都沒有來過,我問父親,父親說她去了後方繼續跟蹤報道,我不相信,這次父親的報社,只去了她一人,若真像父親所說,那怎麽,連張她拍的照片都沒有見過,對中條山的慘敗,我是早有耳聞的,我有些擔憂,一次次的寫信給父親,甚至是逼問他,何不為到底在哪兒?
年底,父親來到昆明看我們,其實,除了看我們,他是為了一件更重要的事來的
“嘉毓”父親從見到我起,就一直閃躲着,沒有跟我對視過
“不為在哪?”這是我之前在信裏問過無數次的問題
“你……嘉琪啊,你先把小卯抱出去”
“呃……哦”嘉琪愣了愣,從我懷裏,抱過小卯,走了出去
“到底發生了什麽”
“不為,我們……”我從沒見過父親這樣天吞吞吐吐過,當初他告訴母親妹妹的死訊時,也不曾這般
“爸,您有話直說,我承受的住”
“我們,我們找了半年多,沒有找見她,還有秦遠,也去了中條山,也是沒有找見,可能……是都留在戰場上了”父親說到不為時,話中滿是愧疚
“…………沒有找見,沒有找見的意思就是,沒有見人,也沒有見屍?”我聽到我語氣中的平靜如水
“……對”父親似乎很驚訝我這樣的平靜,看了我好一會兒,說道
“好”語罷,我走了出去,去到嘉琪那,抱着小卯回到房間,坐在床上,靠着窗口,看着小卯扒拉着我的外衣,咯咯直笑,我也被他感染,忍不住笑了出來,我不害怕!也不悲傷!只要沒見到何不為的屍體,我是不相信她會死的,她說她會回來,活着回來,這是她很久以前便答應我的,她從沒有騙過我,她不會食言!
自那以後,我再也沒有問過父親何不為的消息,如果有消息他肯定會告訴我,如果沒有,那何不為肯定是在回來的路上,我每晚拿着那張小小的照片,等着她……
“媽媽”
“嗯,呵呵,小卯乖,再吃口面條?”
說起來,嘉琪帶他的時間比我多,可他總喊我媽媽,管嘉琪叫阿姨,也不知是誰教他的,但我聽着心裏高興,小卯5歲了,我像以前教弟弟妹妹那樣,開始教他寫字,看書,他寫的最好的,是令萍跟何不為這幾個字,我若問他秦遠是誰?他每每都是想半天,然後回答,忘了,我便只能再說一遍,是叔叔。
1944年秋末,父親在努力了近五年後,終于為令萍争得釋放,将她秘密送到昆明,我抱着小卯,在門口等她,我甚至記不起,我有多少年沒有見過她,她沒有變,只是瘦了很多很多,但是臉上的神采,眼裏的堅定,眉梢的笑意,一如當年。再見面時,沒有故友重逢的激動,更多的,只是一腔無以言說的苦澀……
“小卯,看誰來了?”
“呵呵,要不要阿姨抱抱?”令萍進屋放下包袱,向小卯伸出手,我被驚了一下,怎麽是阿姨?不是媽媽麽?
“小卯,叫人,叫媽媽”我蹲下身,摸摸小卯的頭,引導着他
“呵呵,我是你媽媽的好朋友,嗯……你若願意叫我媽媽,也可以”
“……阿姨好”小卯想了想,小聲喚她一聲,回頭撲進我懷裏
“嗯,你好”令萍語氣很輕,也蹲了下來,撫着小卯的背,怔怔看了小卯一會兒,深深的吻了吻他的臉頰,溫柔的笑笑,起身坐在椅子上看着他
晚飯後,嘉琪準備了洗澡水給令萍,現在是秋末了,我怕她着涼,就讓她在我的房間洗,那裏暖和些,嘉琪跟她差不多高,我去嘉琪那,找了一身幹淨裏衣給她
“令萍,這是嘉琪……”推門進去,她背對着我,正在脫上衣,屋裏的燈光很暗,但我還是被刺痛了眼睛,刺痛了心,她的胳膊上滿是烙印,還有肩膀上,背上,也全是深淺不一的傷痕,我暗自咬了咬舌頭,低頭走過去,不敢看令萍的表情,放下衣服,急忙走了出來。
剛帶好門,我幾乎是攤在了門口,我咬着手腕不讓自己哭出聲來,卻任由剛才忍住的眼淚,放肆在臉上,脖頸上,最後落在我的面袍,無聲無息,有如沒有存在過,我想起何不為得知令萍被捕後的那番話,哪裏來的日本人吶,哪裏來的共,産,黨,哪裏來的郭明黨……
“晚上讓小卯跟你睡吧”我抱着小卯進來,打算讓她跟令萍一起睡,我去嘉琪那裏睡
“呵呵,怕是不行,他跟你睡慣了,要跟我睡,別半夜吵得我睡不着啊”這哪裏是許久不見的母親說的話?這個令萍,風格一點沒變
“那好,一起睡吧”我将小卯放在中間,跟令萍躺在兩邊,看着他
“小卯,背首詩”我跟小卯說
“嗯……離離原上草,一歲一枯榮,欲窮千裏目,更上一層樓”
“嗯!?一歲一枯榮後面是什麽?”我平時不是這樣教他的呀
“呵呵呵,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說完他笑的有點小狡黠,還在床上滾來滾去
“呵呵呵,令萍,他這聰明勁,還有這調皮的性子,可都像極了你呢”
“哪有,是你教的好”
“我教?我能教成這樣?你看他剛才故意背錯,捉弄我們倆,那就讓我想起來,你以前也喜歡有的沒的捉弄秦遠”
“哈哈哈,那不是我故意的啊,是他真的太好欺負了,如果是不為,我捉弄的了麽?我拿只蟲子給她,說不定她會提個死老鼠到我面前來”
“呵呵呵,她怎麽可能!來,小卯,進被窩來,不準再爬來爬去”我應了聲令萍,起身把小卯抓進被窩
這一夜,我們聊得很晚,聊以前在學校有多開心,聊跟何不為在北平時的日子,聊過去的點點滴滴,開心麽?是真開心!可看看眼下,我們這些年的經歷,并不開心,甚至可以說生不如死,尤其是令萍,我至少一路都有何不為,她有什麽呢?而何不為在哪兒?秦遠在哪兒?但我們似乎像約定好一般,沒有人提起那些痛苦,沒有人提起她還在獄中的丈夫,沒有人提起何不為跟秦遠的生死未蔔,沒有人提起我們被戰争剝奪的青春……
一個月後,令萍要離開,我不敢讓她走,我生怕她在遇到什麽危險,可她說,她現在只想去一個沒有人認識她的地方,不再參與任何政治,重新開始生活,但是戰争沒有結束,誰能給她機會重新開始呢?
可她最終還是離開了,沒有帶走小卯,她說,永遠不要讓小卯知道她這個母親,我明白,她是不想讓這個孩子,了解那些殘酷罷了,我答應令萍,教他為人處事,讀書認字,以後只當一個書生,永遠不參與戰争政治。
令萍坦白的告訴過我,她沒有任何政治信仰,即使加入了共,黨,也從沒有過,她始終只信仰愛情,那讓她一度沉迷的愛情,那讓她幾度想逃離的愛情,那讓她不悔的愛情!可她的愛情,是什麽呢?是誰給她的呢?她沒有說,我也沒有問過,但我從心裏為她高興,至少,她像我一樣,遇到了一場美好的愛情!
1945年7月26日,中美英聯合發布《波斯坦公告》,敦促日本接受《開羅宣言》并且無條件投降,中國抗戰開始進行大反攻,這時的日軍,早已是樯橹之末,卻依舊在東北做垂死掙紮。
8月初,我與弟弟還有兩個老師,回到天津,據父親估計,8月底,學校應該就可以遷回天津,他讓我們提前趕來,走時不放心,我還特地交代嘉琪,如果不為回來,告訴她哪裏也不要去,在昆明等我,我很快就從天津回去,嘉琪聽到我的話,定定瞪着我,半晌使勁點了點頭……
我離開這裏近九年,一切面目全非,只剩殘垣斷壁,過去的所有,與我有關的,與我無關的,都找尋不回,可我最喜歡的還是這裏,因為這裏有我的童年時光,這裏有我最好回憶,有我與何不為的最初,我們到達天津第二日,8月6日,美國向日本廣島,投下一顆原子彈,被震驚的全世界還沒有回過神來,三天後,長崎落下了第二顆原子彈。
我跟弟弟們一起去到海光寺附近,那裏找到一處新校址,也是父親聯系的,為确保萬無一失,我們先去那看了看,畢竟,從雲南再回來天津,不是一個小工程,要妥善安排好一切,回去路上,弟弟說餓了,我見路邊有一煎餅攤,去給他買煎餅。
“快趁熱吃吧,先墊墊,回去以後再叫上其他人一起吃晚飯”可他不說話,也不接煎餅,只顧着出神
“怎麽了?不是餓了麽?”
“……你別說話”
“怎麽了?”他這樣弄的我也開始有點緊張
“姐,我跟你說了以後,你別激動,如果我說錯了,你也別失望”他轉過身面對着我
“到底怎麽了?”
“……你看,馬路斜對面”我往對面看了看,很多人拿着報紙,圍在一起,有人甚至高興的大聲歡呼
“對面有什麽?”我沒發現什麽特別的,又問了他一遍
“不是,你往那邊看,你看那個人”我順着他說的方向看過去,在離人群較遠的地方,有一人坐在路邊,一手拿着報紙,一手放在膝上,埋着頭,我看了許久,腦子裏一片空白,不自覺的向對面走去,漸漸靠近時,我發覺腳步變得異常緩慢,可能是怕失望吧,終于到那人身邊,我稍稍低頭看了看她,她一身黑色中山裝,上衣幾乎打滿了補丁,但我感覺卻很熟悉,這像是母親給何不為做的那件,又看看她,有些不确定,試着喊了一聲
“……不,不為?”我聽見自己顫抖的聲音,她沒有擡頭,肩膀不停微微抖動着,似是在哭
我細細看了看她的側臉,還是不大确定,又把目光移到了她手上的報紙,那上面是廣島長崎,鋪天蓋地的慘象,當其他人在因為這個歡呼時,她在哭!?
她哭的不是日本人還是中國人,她哭的只有人,只有那些無辜慘死的百姓,只有真正經歷過殘酷,見證過殘酷的人,才會有這般悲天憫人之心,我突然想起,那時我的學生問我,如果現在有個日本人站在我面前,我會怎麽辦?我不知道我會怎樣,但有點可以确定,我絕不做到像她這樣,能夠擁有抛開仇恨的悲憫!
我深深呼吸一下,看着她,此時,我确定,是她!真的是她,是我那個善良無畏的不為!我蹲下身,扶起她的頭,擦了擦她臉上止不住的淚水,跟她對視着
“不為……我終于等到你了”她愣了愣,淚眼模糊的看着我
“嘉毓,我終于等到你了”
作者有話要說:
☆、四十九
回到旅館,其他人都準備下樓去晚飯,弟弟們還賴在我房間裏不願意走,一個勁的自顧着說這說那,其實我知道,他們跟我一樣,是見到何不為太激動,不為也不說話,只看着他們笑。
“好了,你們先去吃飯吧”我收拾好一幹瑣事,無奈的看看他們倆
“嗯,那好吧,你跟大姐呢?”
“不為,想吃什麽?讓他們帶回來麽?”好久好久沒有用只對何不為的語氣說過話了,我自己聽到,都有些不大習慣
“什麽都行,簡單點,就帶個煎餅吧”弟弟們出去,我關好門,跟她對面坐着,她一直帶着淺笑,由着我這樣看着她
“你去了哪兒?也不跟我聯系?”說到這,我語氣有些埋怨
“我,我,我……”
“有什麽不好說的呢?”
“我,我想,我絕對算是幸運的,中條山其他戰場遺棄了不少屍體,但是,當時我們在永濟,那裏跟陝西交界,部隊從陝西進入,在戰場上把我和其他部分傷員帶了回去,後又輾轉送到好幾個後方救護隊,我被炸成重傷,在床上躺了近兩年才能下地,就這樣,哪裏也去不了,我還寫信到嵩明,也一直沒有回信,我寫信到重慶,也沒人回信,我想你們可能都遷走了,去年,我從陝西到了天津,我想你早晚會回來,就在這等你,然後,就是你看到的那樣了……”
“不為,不為……”我上前緊緊擁住她,撫摸着她的臉頰,一遍遍呢喃着她的名字
“呵呵,不過好在,你真的回來天津了”
“我就知道,你會活着”
“是,我答應過你的,要活着見到你”
“對了,不為,令萍去年被釋放了”知她一直挂念着令萍的事,趕緊告訴了她
“真的!她在哪兒?”
“她到了雲南,後來,後來又走了”
“走了?去哪兒了?”
“不知道,她說她要去沒有人認識她的地方,重新開始,她沒有帶走小卯,我想,她是不想讓孩子知道那些殘忍吧”何不為定定看了我好一會兒,低下頭,小聲道
“殘忍?殘忍……秦遠……”
“秦遠,你,你在中條山見到他麽?”
“何止見到,他,他永遠留在了中條山,是我,是我殺了他”何不為說的很小聲
“什麽?你說……”我被驚到,有些不确定,又問了她一遍
“我說,我殺了秦遠……我,我,我們當時被圍困,他受了槍傷,活不得活,死不能死,部隊也幾乎全軍覆沒,我們,我們真的走投無路,他不願成為俘虜,所以,我就,我……他走前,還一心牽挂着令萍……”
她聲音不大,語氣平靜,像是在說別人的事一般,我雖然詫異心痛,但也能理解,我們沒有再說話,也不願再提起那些,不論之間經歷了什麽,而今能活着,還能再見,我感激上蒼,但也恨惡命運……
夜裏,我給不為洗澡,她有些不情願,只是坐在板凳上,不願動彈,我當她是累了,上前去給她解外衣,她往邊上躲了躲,結果從凳子上摔倒
“怎麽了?”我急忙上前扶住她,有些不解看着她
“你,我……我,我還是自己來吧”
“……不為……”我喚她一聲,兩手放在她衣領處等着她,半晌,見她沒有在閃躲的意思,小心給她除去衣物,煤油燈下,她曾經潔淨的肌膚,早已不複存在,取而代之的,是皮錯筋連,粗糙醜陋的道道傷痕,前身還有一條長長的刀痕,我知道,那是手術留下的
“不為,這是……”
“摘了脾髒,就留下這個疤了,其他的……就是彈片炸的,現在也沒事了,醫生說過,沒有脾髒,也能活很久的”何不為語氣調侃
“……………………”
“呃……嘉毓,你,你把那個凳子給我一下”我回過神來,趕緊扶起剛才跌倒的凳子給她,因為她站不了很久
“嗯,嗯,來,擡腿”我清了清嗓子,努力控制情緒,因為……不單是上半身,從我見到她起,我就發現了她空蕩着的褲腿,還有手邊的拐杖,她失去了左腳
我站在盆邊,動作輕緩的給她清理着身體,因為,我怕她會疼!
當真真切切見到這一具體無完膚的身體時,我幾度想失聲痛哭,但我沒有,何不為自失去父母,便将自己的生死置之度外,二十三年來,她從一個十三歲的孩子,成為一個年近四十的中年人,二十三年,她守着執念,幾番苦楚,她努力做着自己,又小心翼翼呵護着我,她失去家人,失去朋友,失去青春,差點失去生命,失去太多太多,但我知道,她不曾後悔,面對何不為的無怨無悔,面對這樣一個無畏勇敢的何不為,我哪裏有哭的資格,我怎麽能哭!
用力咬了咬下唇,逼回了眼淚,我回頭看看那件打滿補丁的外衣
“不為,那是你走時帶走的那件麽?”
“嗯?……哦,是,你怎麽認出來的?上面都成那樣了”
“那我也能看的出來……明天去找個裁縫,給你再做一身吧,好麽?”
“好,那這個能做麽?”她擡起右腳,指着上面那根有些發黑的紅色頭繩,調皮的說道
“……能啊,明天我們去以前那條街看看,如果那老板還在,說不定能做,不過前提是,你再跟他打一架”我順着她的話,接了一句,小玩笑惹得何不為笑個不停,我見她笑的開心,跟她貼了貼額頭,複又低頭濕着毛巾。
哪裏還會有那個老板?那老板可能跟很多人一樣,早在那年天津淪陷時,便拖家帶口外出逃命了,而當初何不為破了下巴外加兩毛錢換回來的那根頭繩,在我保存了多年後,系在了何不為的腳上,成為了,我在生死不定下,無可奈何的寄托……
我先寫信給父親,告訴他,我與不為在天津重逢,至于秦遠的事,我沒有跟任何人說過,說多,只能惹人傷心罷了,帶着不為找到一家裁縫店,給她量了尺寸,定做了幾身新衣,現在的天津太平了許多,我們回到曾經的那個小胡同,那裏早已被夷為平地,那棵大榆樹也不見了蹤影,燃燒後的焦土,靜靜躺在傍晚的餘晖中,訴說着它的不幸與不屈,不為一手拄着拐杖,一手牽着我……
“我回到天津以後,去了許多我們以前去的地方,可都找不見了”
“哎,找不見,也正常,日本人的目的,不就是想毀了我們的家麽?”
“我看,他們也堅持不了幾天了”
“回去吧?都走了那麽久”不想繼續這個話題,我看何不為拄着拐杖,走的好像有些累了
“嗯……好吧”
幾日後
1945年8月15日,小小的收音機裏,裕仁天皇發表《終戰诏書》,對全世界宣布,日本無條件投降,自九一八至今,我們經過十四年的抗戰,二十萬次戰役,付出了五千萬餘人的代價,贏得了最後的勝利!正如蔣先生所說,“正義必然勝過強權”的真理,終于得到了他最後的證明!
蔣先生激動發表抗戰勝利演說,“我們雖然曾經受了忍痛到無可形容的殘酷與□□,然而我們相信我們大家決不會計較這個代價的大小和收獲的遲早的……我們一貫聲言,祇認日本黩武的軍閥為敵,不以日本的人民為敵,我們不要報複,更不可對敵國無辜人民加以污辱……我請全世界盟邦的人士,以及我全國的同胞們!相信我們武裝之下所獲得的和平,并不一定是永久和平的完全實現,一直要作到我們的敵人在理性的戰場上為我們所征服,使他們能徹底忏悔……”
今後的許多年,每當我想起這段來之不易,血淚無數的勝利,每當我想起國人的忠勇仁愛,偉大堅忍,每當我想起在承受了那樣奴辱殘忍之後,依舊能夠寬恕罪惡的高貴品行,即便我已身處異鄉,仍然不住淚流滿面……
9月3日,國民政府下令舉國慶祝,放假1天,懸旗3天,所有人像瘋了一樣沖上街頭,幾個老師跟弟弟一起擁進人群,笑着,喊着,哭着,我跟不為默默的看着一切,相視一笑,是該笑,是該哭,一切都過去了!
“秦遠,令萍,媽媽,他們都能看見麽?”
“能,當然能”
這幾日夜裏,我跟何不為都在互訴衷腸,每每聊到很晚,便相擁而眠,可今晚,我早早睡下,除去衣物,與她裸裎相對,帶着何不為覆在我身上,她見我這樣主動,愣了愣,後明白過來,有些顫抖靠近我的唇。
“嘉毓……”她含着我的舌,喚着我的名字
“嗯……不為,都結束了……”
“嘉毓,沒有國恨家仇,不要國恨家仇,以後,只有我跟你”她語氣帶着倔強和哽咽
“是,我跟你!別說話,要我!”
我能感受到她掌心的溫度與思念,她的急迫緊張,還有她對我的百般憐惜,我環着她的腰,輕撫着她,一番試探後,她習慣的拉起被子,蓋着頭,輕吻着我的頸窩,撫摸着我雙肩,帶給我無法抵擋的酥,麻,一聲聲舒嘆止不住的停留在她的耳畔,這一夜,我不再壓抑自己,忍不住不停的給她,這是所有所有的一切苦難結束之後,我們的慶祝,狂歡,解脫!
作者有話要說:
☆、五十章
1952年,香港
“小卯,你這字寫的好難看啊”
“我,我,我這字還不錯吧,我們班好多人,寫的還不如我呢”
“你不會跟那些比你強的人比啊”
“我媽字比你寫的好看,你怎麽不比啊”
“我,我……”
“哈哈,我什麽啊,倒是說啊”
我在屋外晾着衣服,聽着何不為跟小卯有一句沒一句的拌嘴,嗯……看來,這次又是小卯贏了?
“呵呵,你們倆這次用時很短,幾句話就結束戰鬥了?”
“咳咳,我還有稿子沒寫完,不想浪費時間而已”
“是麽?還有小卯,你這字,是得練練,毛筆字寫的不好就罷了,鋼筆字也寫成這樣?”
“我,我……”
“哈哈,我什麽啊,倒是說啊”
“……不為”我無奈的看看她
“好了,上樓練字去吧”
小卯嘟着嘴,看看何不為又看看我,不情願的拿着書上了樓。
“哈哈哈……”
“你還笑?你不是稿子沒有寫完?你不上去?”
“我?我在這寫,還能随時看着你”
“誰要你看”我說着轉身去了屋外
“嘉毓,你說都那麽些年了,你還是會不好意思?”一回頭,何不為竟然追到院子裏來了
“什麽?”
“就是,會害羞臉紅啊”
“………………不許瞎說,寫稿子去”
“哈哈哈哈哈哈”
學校遷回天津後,國共合作破裂,日本人走了,內戰又開始了,何不為不說,我也知道,她跟所有人一樣,受夠了戰争,更不會參與自己人的戰争。我告訴父親,想與不為離開大陸,父親了解不為的心思,所以并沒有反對。
我跟不為帶着小卯,來到了香港,因為父親朋友幫忙,我們總不算是偷渡,能夠安安心心的留在這,開始,因為語言不通,舉步維艱,但天無絕人之路,我在一所中學謀得一份工作,不為在家裏帶小卯,偶爾給人寫寫文章,算是貼補家用,日子雖然過得有些清苦,但也開心踏實,後來,小卯讀書後,不為在一個熟人介紹下,去到報社做采編,采編要時時去現場,可她的腳畢竟不方便,我攢了大半年的薪水,終于給她裝了假肢,在壞了兩只假肢之後,她的左腳已經練習的可以像常人那般行走了。
如今,她做了主編,家裏的條件大大改善,我們搬到了北角炮臺山,大一點的房子,搬到這裏,除了因為安靜,主要還是方便不為上班,怕她多走路。
五十年代的香港,人人都在追求電影明星,時髦服飾,我們這樣從戰火中而來,身上時時散發着,大陸愛國情懷的內地人,在當地人眼裏,是有些可怕的,四十年代末,五十年代初,無數大陸移民湧入香港,香港人口劇增,治安混亂,朝,鮮,戰争的爆發,聯合國宣布向中國大陸地區實施禁運,使得香港經濟受創,人口的增加,本就讓學位緊張,後來經濟倒退,讓窮人孩子上學,更是成了奢望。
何不為利用報社,不聲不響的帶動募資,許多從大陸來的資本家,慷慨解囊,我們一起籌資辦校,後建了一所小學,我跟不為找來的一群大陸年輕人,開始重走父親那條路,但我除了要感激那些願意出資建校的慈善家,更要感激的是何不為,每當我跟她去買菜,或是路過某個二樓天臺,看到那些在露天下上課,或是在菜攤邊,拿着一張舊報紙學着認字的孩子,常常難免心痛,可她……雖不言不語,卻都看在眼裏,力所能及之處,她總是能夠用實際行動,來安慰我!
“嗯……嘉毓,你今天不去學校?”
“你今天不去上班?”
“今天是周六啊,上什麽…………哦,周六,呵呵呵”
“呵呵呵什麽?下午我請學生來家裏吃飯,你要幫我做菜”
“好,別說做菜,全部給我做都行”
“那不行,站久了,你的腳會痛”
“我又不是小姑娘,沒那麽嬌氣”
“不是小姑娘,是什麽?”我拿着書,坐在露臺窗邊的沙發上,好整以暇的看着她,不知從什麽時候開始,我越來越喜歡逗她,嗯……感覺,我們倆反過來了?
“我,我,我是……對了,小卯呢?”何不為适時轉移話題
“你忘了,去上鋼琴課了”
“哦,哎……也不知道,那邊怎麽樣了,令萍怎麽樣,嘉琪她們怎麽樣,韓老師他們又怎麽樣”
何不為突然的一句話,說到了我心裏,我收留的三伢大學畢業,做了畫家,四處游歷,那潇灑,倒還真有點像個小何不為,妹夫在抗戰結束後,不願加入內戰,辭去一切職務,帶着嘉琪去到南方小鎮隐居,父親跟兩個弟弟,後随政府一起撤退至臺灣,聽父親說,令萍的丈夫一直未能釋放,怕是在國民政府撤退時,對重慶渣滓洞的那場大屠殺裏遇難了,至于令萍……始終沒有消息……
“應該,應該都很好吧”
“嗯,但願吧……嘉毓,我有點困了”何不為說着,枕在我腿上
“呵呵,你又撒嬌?那我給你講個故事,這會兒太陽正好,你睡會兒”
“嗯?講故事,以前不都是我給你講故事,你給我背詩麽?”
“那後來,你不是天天背詩麽?”
“那,那是因為我知道,你喜歡啊”
“對呀,你喜歡”
“呵呵……好吧,你講”
“如果有人鐘愛着一朵獨一無二、盛開在浩瀚星海裏的花兒,那麽,當他擡頭仰望繁星時,便會心滿意足。他會告訴自己:“我心愛的花兒在那裏,在那顆遙遠的星星上。”可是,如果羊把花兒吃掉了,那麽,對他來說,所有的星光便會在剎那間暗淡無光!而你卻認為這不重要!”
他突然泣不成聲,無法再說下去。
夜幕降臨,黑暗翩然而至。我放下手中的工具,把錘子、螺絲以及饑餓和死亡全抛在腦後,一切對我來說都已不再重要。因為在地球上,在我的行星上,有一位需要安慰的小王子,我将他擁入懷中……”
我低頭看看不為,已經起了輕微的鼾聲,一會兒,嘴裏還念念有詞,我俯下身,皺着眉,聽了許久,終于聽清了
“去吧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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