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13)
浩蕩蕩,無邊無際。路上時時可見,倒下去,就再也站不起的人,我們自身難保,無能為力,我們只能憐憫嘆息!
哎……就如孫元良将軍,後來所說,沒能妥善安置同胞,沒能對難民施以援手,任其自生自滅,亂跑亂竄,使得國民政府在大陸失去了民心!
因為何不為的腳傷,我生怕再有學生重蹈覆轍,走前,我讓父親在後方找來一大批物資,全是鞋子,雖然東西不少,可還是不夠分,有一部分學生,沒有分到新鞋,我們不敢讓學生們行走太長時間,所以,這一路走的很是艱難,用的時間也不短,大學生們越走越遠,我們漸漸掉隊。
一群孩子,咬牙含淚,走了近兩個月,抵達貴州境內,第一站是龍水鄉,這裏有許多不知名的山山水水,風景壯麗,民風淳樸,雖然身後就是日軍的轟炸機,但現在我們不得不停在這,學生們已經體力透支,筋疲力盡,尤其是初中年紀小的這些孩子,一路基本是走着哭着,若再不做休整,不見得可以走遠。
因為人多,同事在龍江村,借了好幾處民宅,是當地農民的院子,找了些稻草,鋪在地上,學生把被褥鋪在稻草上,總算能躺着睡個安穩覺。
到這裏第一件事,就是洗澡換衣服,這些學生包括我們身上的衣服,已經幾個月沒有換洗過,早已辨別不出顏色,中午陽光充足時,我跟女老師們帶着女生去河邊洗澡,男生在山包的另一邊,幾百個孩子烏烏泱泱跳進河裏,洗着鬧着,另一邊男生還扯着嗓子沖這邊喊話,不一會兒,聽見那頭同事訓話的聲音,一群女生笑的止不住,笑聲如銀鈴般,回蕩着山水間,一路哭過來的孩子,好久沒有這樣開心了!
洗過澡,岸邊堆了一大堆的髒衣服,全是旗袍,我跟幾個老師,還有些留下來的學生,在河邊洗了整整一個下午,總算是洗淨了所有衣服,這比我做任何事情,來的都有成就感。
回去路上,遇見一小男孩,長得又瘦又小,穿着一件大人的短褂,蓋着膝蓋,還光着腳,一路靜靜跟着我們,我一看他的腳就那樣踩在沙石路上,又想起何不為那雙布滿黑斑的腳,急忙上前抱起他
“你家在哪兒?我送你回去”
“我沒有家”
“沒有家?你不是這個村子的人麽?”
“是,但家裏人都死了,我就沒有家了”
“什麽?”他用貴州話跟我說,我聽得不大明白
“家裏人都死了”
“…………”這次是聽清了,我也說不出話了
我一路抱着他,跟其他老師一起,将他帶回了學校,幾個院子裏,支了不少的樹枝竹竿,才晾下了所有的衣物,忙完這些,我看看那個孩子,他靜靜坐在門口,一直看着我,想想,找了一雙鞋給她,可他個小,腳也小,這些男生的鞋都太大,最後從一女生找了雙舊布鞋
“你叫什麽名字?”
“我?我爹叫我三伢子”
“你幾歲了?”
“不知道”
我從一個村民那打聽到,這個孩子九歲了,一家人全都餓死,只剩他一人,他之所以跟着我們,是看見村裏突然來了許多孩子,好奇而已,而且我發現,他竟然認得不少字,就将他留在學校,可他年紀又太小,不符合收留的條件,可留都留了,我平時教他讀書寫字,還有一數學老師,教他其他知識。
當初本想在貴州暫行一時,結果一呆就是兩年,畢業的高中生,被父親陸續送去大後方報考大學,也有半路投軍的,這幾年間,是我們自流亡以來,過的最苦的幾年,最大的困難就是沒有教室,晚上睡覺的屋舍,白天就成了教室,可屋子狹小且光線不足,有時只能在室外教學,天氣熱時,有不少學生堅持不到下課便中暑,老師一站一天,更是苦不堪言,遇到雨天,屋裏淅淅瀝瀝的雨聲,跟屋外別無二樣,有學生長了濕疹,脊背上爛成一片。
父親托人送來些抗生素,當地大叔幫我們找了些艾葉和苦參,輾成粉末塗在患處,沒有足夠的條件,只能用這樣的土方子治療。
三伢子十一歲了,各科成績也不錯,我将他安排進初中一年級,正式跟班學習,他很用功,就是不願說話,我當初之所以願意留下他,是因為,我很多年沒有收留過學生,其實,準确的說,除了何不為,我沒有主動收留過任何人,都是父親和其他老師在做這些事情,我覺得他有點像何不為,這也是我收留他的原因之一。
這幾年,何不為一直在上海,因為她的努力,上海站成為了發行量最大,影響力最廣的記者站,她偶爾來信,只言片語中,帶着隐忍的愁苦和不經意的嘆息,我希望她能跟我說,可她沒有!
1940年,何不為到了廣西,後一路搭便車,來到貴州,那天晚上,我準備休息,聽見外面有孩子的哭聲,哭聲越來越近,我出來一看
“不為?這是……”是何不為,我還沒來得及看清她,就先看見了她懷裏的一個小男孩,看上去,有一歲的樣子
“令萍的孩子”她沒有理會我的驚訝,淡淡說道
“令……令萍……你,你見到她了?她怎麽沒有一起來?”
“不知道她在哪兒,我就把這個孩子帶來了”
“………………”聽她這麽一說,我一時理不出頭緒,只能愣愣的看着眼前的這個孩子
“我這次回來,就不回上海了”
“哦”
“這裏這個樣子,怎麽沒有搬走?”她沒有進屋,就站在院子
“附近一直找不到合适的校舍,爸爸一直也在聯系校址,要不了多久,怕是又要遷走”
“嗯,你燒點熱水,我跟小卯洗洗澡”
“小卯?”
“嗯,這孩子叫小卯”卯?屬兔?那這孩子,的确是一歲多了
我往鍋裏添着水,心裏疑惑重重,一會兒何不為進來生火,我看看她,想問她點什麽,又不知從何問起,而且,看她好像很累
“到上海第二年,遇見了令萍”她似乎看出我的心思,主動跟我說道
“遇見?巧遇?”
“嗯,在英租界遇見的,她結婚了,嫁給了一個茶行老板,我見過那人,很不錯,後來有了孩子” 還真是巧,找了那麽久,沒有找見她,卻在因緣際遇下,無意相遇
“那她人呢?”
“不知道,報社在英租界,她也住在英租界,我偶爾會過去看她,後來……她家裏的女傭說,她幾個月沒有回來了,我去茶行,茶行也關門了,那個女傭不知發生了什麽,有些害怕,說想走,我就只能将這個孩子帶在身邊,可左等右等,就是不見令萍”
“那,那……現在怎麽辦?令萍?失蹤了?怎麽可能那麽巧?夫妻二人都失蹤了?”
“我也覺得很奇怪,回來之前,我留了信給令萍的鄰居,也寫信到重慶,希望韓老師能托上海的熟人,幫忙找找”
“嗯”
定了定神,我進屋,見何不為正跟小卯洗着笑着,這個小屋子,是廚房邊的一個雜物間,平時用來給一些女生洗澡,女生不比男生,不能常去河裏的冷水洗澡,我反手扣好門,看着這一大一小,不知不覺笑開來
“呵呵,嘉毓”
“嗯”我笑笑,走到桶邊,看看這個小家夥,之前沒細看,現在看來,果真,不但貌似令萍而且還神似,見人咧着嘴直笑,也沒個聲音
“呵呵,不為,這就是令萍的兒子?長得真可愛”受不住這小東西,我上前抱抱他
“嗯,他很乖,很少哭的,嗯……就是晚上,有時會吵夜,呃……”何不為有些為難的看着我,我現在都是跟嘉琪,還有幾個女老師住在學生宿舍裏,如果,帶着小孩子,怕是有很多不便,想及此,我也一下子沒了主意
“嗯……沒事的,小孩子嘛”
“哎……那也不行,這個屋子可以睡麽”
“這……這怎麽睡?”
“怎麽不能睡,我看收拾的很幹淨”
“幹淨是幹淨,可什麽都沒有……你別說了,先洗澡,一會兒水涼了”我說着接過小卯,拿毛巾給他擦着
“嗯,我那包袱裏,有幹淨衣服,就在你手旁邊,打開就能看到,趕緊給他穿上,我再洗洗”
洗過澡,何不為在院子裏四處轉悠,不知從哪兒找到兩塊門板,小心鋪在地上
“你幹什麽?”我抱着小卯,看她忙進忙出,好一會兒才停下來
“就這麽睡,我多鋪點稻草”說着又去院子裏抱稻草,我看的一愣一愣的,最後……也只好妥協,去屋裏拿了褥子,把嘉琪的也拿來了,讓她跟另外一個老師擠着睡
“你呀”我鋪好被褥,看看何不為,她正一臉得意的望着我笑
“嘿嘿,辛苦了,你快回去休息吧”
“我…………”我去哪兒休息?被子褥子都拿來了……
“怎麽了?”
“我…………”我不知道怎麽開口,有些局促,只能紅着臉看着她
“……哦,你,我知道了,快來吧,別站着了,挺晚的了,明天不是要上課”她脫去衣物,坐在地鋪上,給小卯整理的衣服,我想想,躊躇了片刻,過去躺下
“呵呵,你怎麽回事?兩年不見,又回到十幾年前了?還害羞了?”
作者有話要說:
☆、四十六
“沒有”我低聲應道,接過小卯,抱在懷裏,轉身背對着何不為躺下,小家夥的小嘴張着,直打哈欠,看來是困了
“對了,不為,我才想起來,他晚上是不是要吃東西?”
“哦,不用,我之前在路上,給他泡了壓縮餅幹,他不會再要東西吃”
“嗯,你呢?你吃晚飯了麽?沒有我去給你做點?”
“別折騰了,我也吃了餅幹”何不為說着從身後擁住我
“哎……感覺好久沒這樣踏踏實實睡一覺了,你們在這裏怎麽樣?”
“嗯……還好,後面還有幾戶人家,也住着學生,生活上,還不成問題,就是沒有上課的地方”
“那還上課麽?”
“當然上了”
“嗯,秦遠呢?韓老師有沒有跟你提過他的消息?”
“嗯,爸爸說過一次,徐州會戰之後,他回到了重慶,現在,不知道又去了哪兒”
“嗯……我在臺兒莊,其實見過他一面”
“哦?”
“他,他對我很生氣,因為令萍,後來我見到令萍,知道她已經有家,真心為她高興,但是……也為秦遠難過,令萍不讓我告訴你們她在上海,所以……我一直都沒有跟你說過”
“……是有些可惜”
“哎……我跟韓老師說,要來尋你,他一開始還不同意,說這裏山路難走,我自己來了一趟,總算是知道了,嘉毓,這一路,辛苦你了”
“呵呵,不辛苦,我喜歡做老師,能跟學生在一起,怎麽會覺得辛苦,倒是辛苦你了,走了那麽遠的路,腳沒事吧,給我看看”小卯睡着了,我們說話很小聲,我說着要翻身,卻被他抱得緊
“我腳沒事,你以後別再擔心我的腳了,我腳上可是有你的“護身符”呢!”
“呵呵,什麽護身符,一根紅頭繩而已”
“但是,你不是給開過光了麽?”
“開光?”
“對啊,上面帶着你的祝福,就是開過光了”我聽見何不為想忍又忍不住的笑意
“別瞎說,我又不是神明”
“我不稀罕神,現在神有什麽用?還是你好”
“是啊,神有什麽用……”我聽見自己語氣裏的黯然
“嗯……睡地上胳不胳?”
“不胳”
“涼不涼?”
“不涼”
“癢不癢?”
“呵呵呵,不為別鬧”可能是察覺到我的情緒,何不為開始撓我,我怕碰到小卯,又不敢動,只能忍着
“怎麽,我想你了,還不讓我撓撓?”
“想我,是這樣表達的麽?”
“那……其他方式,現在好像也不行吧”
“你……”她說的有些揶揄調侃,讓我一下子接不上話
“呵呵,睡吧”何不為說着從身後吻了吻我的頸窩,須臾,響起輕微的鼾聲
正如何不為所說,半夜,小卯突然開始哭鬧,我沒有帶孩子的經驗,之前嘉琪的孩子,也是母親幫着照看的,看他哇哇大哭,怎麽哄也哄不住,我一時手足無措,何不為起身抱着他,屋裏屋外的走着,嘴裏還說着我聽不懂的話
“呵呵,沒事兒,你睡吧,他一會兒就好了”不為一邊轉着圈跟我說道
“嗯……他要哭多久啊,你這樣抱着他行麽?”
“可以的,他哭哭就不哭了,令萍跟我說過,這孩子很乖的,我想,可能是因為還不習慣跟着我吧”我坐在地鋪上,仰頭看着何不為,其實是在看她懷裏的那個小生命,我莫名的有了種不好的預感,我感覺從今以後,這個小東西,可能必須要習慣沒有媽媽的日子了……
何不為夜裏基本沒怎麽睡,怕吵醒她,我小心起床,去廚房準備早餐,嘉琪也起來了,跟我在門口撞個正着
“姐,大姐過來了?”
“嗯”
“還帶個孩子?誰的?”
“令萍的”
“令萍?她,她怎麽……?”
“沒怎麽,我去生火了”
不想再解釋這些,我轉身去了廚房,與不為重逢,對我來說本是天大的喜事,可這次,我總覺得煩躁不安,我知道,是因為這個孩子,讓我有了很多不确定性,主要是對令萍的擔心,我不明白,夫妻二人會一起失蹤?
不為用個布條,将小卯背在背上,收拾着院子,還要給學生做午飯,學生在院子裏上着課,看着小卯,心思全然不在書本上,課間,更是圍着小卯,不住的逗他,這小家夥也不認生,不論誰抱他,他都笑呵呵的
“嘉毓,那個孩子,怎麽那麽面生啊?”
“嗯?哦,是在當地收留的孩子”
“哦,多大了?”
“剛來的時候,九歲,現在十一了,在讀初一,叫三伢子”
“三伢?這個名字有點意思,看他好像不大愛說話”
“是啊,像你那時一模一樣”
“哦,所以你就把他帶回來了?”
“我…………”
“呵呵呵,我來洗菜,我來洗菜”看我愣在那,何不為有點小得意的看着我
這個孩子的确不愛說話,但是不為來了以後,成為了除我之外,第二個能夠親近他的人,漸漸,我發現他跟何不為,甚至比跟我還要好,不為也沒做什麽,就是經常跟他聊些工作上的所見所聞,還有些生活瑣事而已,可這樣,竟然能夠打開一個人心門?我想或許是,見多聽多了苦難,這樣普普通通的瑣碎反而成了人們心底的渴望。日子在小卯的哭聲,何不為的調侃,農院的書聲中,又過去了幾個月,直到初秋。
“廣西現在局勢不穩,貴州也不能長留,現在已是秋天,再等的話,天冷更不好走。”父親一臉嚴肅的看着我們幾個
“…………那就收拾收拾,準備上路吧”見幾個老師不說話,何不為說道,我們不說話,是我們根本不想走,這裏雖然有很多難以克服的困難,但至少,我們能停下腳步,能停下流亡的生活,可是日本人哪裏會給我們停下來的機會呢?我低頭看看小卯,他含着小指頭,睡得正甜……
“爸,之前不為讓你幫忙打聽令萍的下落,有消息了麽?”晚上,父親在院子裏踱着步子,心事重重的樣子,我抱着小卯走過來
“嗯?哦,來給我抱抱”父親抱過小卯,低頭細細看看他,笑開來
“令萍有消息了麽?”我又問了一遍
“叫不為出來”
“嗯?!”
“去叫不為過來”我回屋,喊上不為一起來到院子
“令萍在重慶,還有他丈夫”我們倆才站定,父親便開口
“重慶?韓老師,你見到他們了?”不為有些激動
“見到了……在渣滓洞”
“……………………”何不為愣在當場,而我第一時間想到了穆盈,不祥的預感有加重了幾分
“為什麽”
“不為什麽,她是共,黨”
“共,黨?怎麽可能?她沒有政治信仰,怎麽會加入黨派?他丈夫也只是茶行老板,韓老師,你們是不是弄錯了?”何不為情緒有些激動
“我也不知道,她被押往渣滓洞,我跟她意外遇見,具體情況,我不清楚”
“國,共合作期間,你們怎麽做這樣背信棄義之事”何不為從沒有這樣跟父親說過話,我有些被吓到,上前從父親懷裏接過小卯,不敢插話,看着這兩人
“哎……到了昆明,我們可能就不用再逃亡了,照顧好這個孩子吧”父親沒有回答何不為,只是重重嘆口氣,過來摸摸小卯的臉,進了屋裏
“不為……爸爸他,可能真的……”
“別說了,說什麽都沒用……哪裏來的日本人吶,哪裏來的共,産,黨,哪裏來的郭明黨……”她無奈的喃喃自語道,我不知如何是好,只能靜靜站在她身後
幾天後,父親找來兩輛卡車,将被褥和一些生活用品裝在車上,一些身體差的女生坐在後車鬥裏,我讓三伢也上車,他死活不肯,說自己是個大人了,要跟着哥哥姐姐一起走,何不為欣賞的看着他笑笑,這也是幾天來,她第一次笑,在日本人的炮火下,人人都要強迫自己成長,即便是個十一歲的孩子!嘉琪抱着小卯,坐在一輛卡車的副駕駛,其他人,繼續靠渺小的雙腳,對抗險山峻嶺,對抗日軍的戰機,對抗生死……
山裏的氣候瞬息萬變,前一分鐘還是豔陽高照,下一分鐘可能就烏雲密布,傾盆大雨,本就入秋,又是在山裏,一下起雨來,學生們無處躲藏避雨,冷得直發抖,父親拄着一根木棍從隊伍後面趕來,在大雨中,指揮着所有人,加快腳步,然後又得走到最前面,聯系下一站的歇腳之地,我抱起三伢,頭上頂着何不為的外衣。
這樣困頓之極的境況,不是一次兩次,是時時遇到,這不單單考驗着我們的體質,還有意志,不少年紀稍小的初中學生,每當下雨,堅持不住時,便悄悄流淚,雖然滿身雨水,但我還是看得見那隐藏在雨裏的淚水,還有忍不住的女生,幹脆哭了出來,每到這時,狂風驟雨之下,懸崖峭壁之間,總是不時回響着一片哭聲,像是在對老天的控訴……
作者有話要說:
☆、四十七
距曲靖還有十公裏時,天色漸暗,勞累之極的師生們,走的越來越慢,何不為在我身後,帶着幾個平時行走最慢的學生,邊走邊鼓勵着他們
“再過一個時辰,我們就到曲靖了,就能好好歇息一晚”
“真的?”
“對啊,幹什麽?還不相信我?你怎麽了?你是不是又要哭啊,堅持堅持”何不為跟幾個孩子找話閑聊
“可我們……真的好累!”
“累也得走,不然被日本人追上怎麽辦?要不,唱歌吧,來來來,一起!”
“唱歌?唱什麽?”
“我的家在東北,松花江上……”
“我的家在東北,松花江上,那裏有森林煤礦,還有那滿山遍野的大豆高粱。我的家在東北松花江上,那裏有我的同胞,還有那衰老的爹娘……”
何不為起了一句,身後的學生和着,三伢子拉着我的手,低着頭,嘴裏不住的念念有詞
“我的家不在松花江,但我的家有松花江,還有,還有……長江,黃河,湘江,漢水,嘉陵江,黃山,九華山,武夷山,齊雲山,普陀山……”
聽他數個不停,我心裏感到欣慰,看來平時很用功,不但國文好,地理知識學得不錯。可他數了一會兒,有些不耐煩了,皺着小眉頭,擡頭看着我,問道
“韓老師,怎麽有那麽多的大山大河?數都數不盡的?可是,可是,哪裏才是我的家呢?”他是貴州人,他當然知道哪裏是他的家,可他現在又問我哪裏才是他的家,我不知如何回答,停了一會兒,對他說
“你剛才說的那些地方……都是你的家”語罷,我抿了抿唇,動了動有些酸疼的喉嚨,不敢再低頭看他,我怕我一低頭,好不容易忍住的淚水,會砸到他的臉上,會砸疼他……
路上是越來越高亢的歌聲,我的家在東北,松花江上……
從龍水鄉出發到現在,我們又走了兩個多月,到昆明時,已是初冬,臨時大學,早我們幾年遷來,已經改名西南聯合大學,父親安排我們在昆明市區附近的嵩明縣安置下來,這裏以前是一個小學,荒廢許久,幾個男老師,修補屋舍,學生們像是那時第一次流亡到蚌埠時一樣,平校園,翻地,等着來年再開始自力更生的“農業發展”。
小卯在這次旅途中,着實讓我小小吃了一驚,他雖然只有一歲大,卻意志力過人,在路上,我一直擔心外甥的悲劇重演,可沒有,即便他每天只能吃到一頓熱粥,其他時間都是靠嘉琪嚼些幹糧為他,但他卻堅持了一路,且沒有生過病!
現在帶着個孩子,不好住在學校,何不為在海北村找了一處小院子,跟那時一樣,我們一家搬了過去,父親将我們送到昆明,安頓好一切,急忙回了重慶,我提着近兩年的心,現在也終于能安然放下,因為這裏山明水秀,沃野千裏,在戰火紛飛,風雨飄搖之世,猶如世外桃源,我們在這生活了五年,直到抗戰結束。
我知道,何不為因為令萍的事,跟父親之間有了芥蒂,我也想勸她,但一想,這種事情怎麽說呢?站在任意一方來看,都沒有錯,何況,不是父親逮捕的令萍,父親肯定也想救令萍,但是沒有辦法救她,就像那時的穆盈一樣,所以……我最終選擇了沉默……
來到昆明後,我的生活依舊是上課下課,回家,何不為以前是每天來學校跟我一起,可現在,她大部分時間都在家裏看書和陪小卯,只有嘉琪,偶爾中午來學校幫其他老師做飯,開始還沒覺得什麽,時間長了,我幼稚的跟一個小孩子争風吃醋起來。
“不為?”
“嗯,小卯,要不要學識字呢?”何不為坐在床上,抱着小卯咿咿呀呀跟他“聊天”
“不為?”
“嗯?你說”
“沒什麽”她竟然看都不看我一眼,我覺得無趣,幹脆不說話了,之前我想過,若有一天,我們有了孩子,他會怎麽樣呢?現在,我知道了,就是這樣,果真會疼愛孩子,疼愛到連我都嫉妒
“小卯,晚上跟嘉琪阿姨睡吧?”不為給小卯洗過澡,給他穿着衣服,詢問着他,小家夥也不說話,只顧着笑
“呵呵呵,走吧”說着抱起小卯去了嘉琪的房間,我鋪着床,看的一頭霧水,過了好一會兒,何不為才進來
“小卯睡着了,嘉琪好像也很喜歡小卯啊”她坐在床邊除去衣物,躺下跟我對視着
“嗯,那孩子性子好,像令萍,當然招人喜歡”
“……哎……”她一聽到令萍,嘆了口氣
“不為……”
“…………嗯?”
“嗯……你怎麽把小卯送去嘉琪那了,萬一晚上他哭起來怎麽辦?”
“你別擔心這個,嘉琪說沒事,再者,我還得好好安慰安慰你呢”
“安慰我什麽?”
“就是……”何不為說着覆在我身上,眼中帶着危險的光芒看着我
“你,你……你這是,想安慰自己”我偏過頭不敢看她,說的也有些磕磕巴巴
“是啊,就是安慰我們倆,不是一舉兩得麽?”
“你……”
“別你啊我啊的”她向下挪挪身子,吻着我的唇,拉起被子蒙住頭,我本不想那麽快妥協,可奈何許久沒有與她親近,也的确抗拒不了,只能由着她……
春節時,好久沒有吃到酸菜餃子的學生們,高興的手舞足蹈,父親也回來跟我一起,我記得那天晚上,何不為喝了幾杯父親帶來的江津白酒,有些微醺的回到家,質問父親,為什麽對自己的學生下手,為什麽要迫害年輕人,為什麽逮捕共,黨,父親不說話,我跟嘉琪急忙扶她回屋,躺倒床上,她還含含糊糊的說個不停,小卯不知道發生了什麽,看何不為這樣,吓得直哭,後來,父親進屋抱走了小卯……
我倒了杯開水,坐在床頭,一夜無眠,就這樣看着她,我知道,父親不是無話可說,只是不想做解釋,何不為呢,也不是真的生父親的氣,是氣這個世道罷了,而我,我,我什麽也做不了……
4月底,當我以為何不為會跟我一起在這裏,守着這些學生,這些課桌,安安靜靜等待抗戰勝利時,她又要離開了。
“去山西?”
“對,日軍逐步向山西逼近,這一戰在所難免,而且,這次好像去了不少人”
“既然去了不少人,那也不缺你一個”我小聲說道
“呵呵,當然缺了,我跟韓老師說了,這次我一定要去,他也同意了,山西自古乃兵家必争之地,蔣先生早年就說過,跟日本人打,在北邊打也不怕,在南邊打也不怕,就怕日本人打進山西,你想,如果沒了山西,日軍從漢中入川,再占領雲貴,兩廣,我們連西南這方屏障都沒有了,即便保住京滬,這仗也打不下去,你說,這麽重要的一戰,我是不是得去?”
“你……你還跟個戰略家似的了”
“那當然,在上海那幾年,我跟那些評論員也學了不少呢”
“…………什麽時候走呢”看她心意已決,我也只能認命
“這兩天就走”
“哎……”
“別唉聲嘆氣的了,我答應過你的,一定回來”
“……嗯”
————————————————————————
“我不管其他人怎麽樣!但是你!跟着我的師部!”秦遠在中條山見到何不為,騎在馬上,看着她,語氣生硬的說
“為什麽跟着你的師部”
“不想死就緊緊跟着我”
1941年5月7日,日軍集結十萬兵力,在航空兵的支持下從中條山外圍,由東、北、西三個方向開始全面進攻。(中條山西起晉南與陝西相望,東迄豫北濟源、孟縣同太行山相連,北靠運城盆地,南瀕滾滾黃河。境內溝壑縱橫,山巒起伏,關隘重疊,礦藏豐富。中條山與太行、呂梁、太岳三山互為犄角,戰略地位十分重要。日軍侵占山西後,“為了固華北、抑洛陽、窺西安,自1938年以來曾十三次圍攻中條山,但均未得逞”)
所有人都以為,老蔣會很重視這次作戰,結果是,國軍在戰前按老蔣要求,甚至還抽調部隊去反共,使中條山地區兵力下降到十八萬人。要知道,以國軍的實力,即便是十八萬對十萬,那也是不占優勢的,反倒是日軍,極其重視這次作戰,将其稱為中原會戰。拿出十萬主力軍作戰,對晉南地區,志在必得!
5月9日,第二十七師師長王竣犧牲,上層本就沒有什麽思想準備,底下士兵更是心裏沒底,如今,才兩天時間便死了一個師長,頓時軍心大亂。
秦遠率領師部于永濟遭遇日軍,日軍方面,幹淨利落,如教科書一般的戰略,讓秦遠都大吃一驚,國軍這邊工事薄弱,上層指揮混亂,吊兒郎當迎戰,後方供給不足,秦遠部隊甚至出現了斷糧數日的局面,至13日晚,在對方猛烈的攻勢下,部隊躲無處躲,撤無處撤,戰馬跑不起來,機槍形同虛設。
戰壕裏血流成河,滿是屍體,外面沙塵四起,炮火連天,但都是對方的槍炮聲,中國部隊聽見最多的是慘叫,何不為拖着秦遠,在戰壕艱難的尋找躲避,他身中數槍,流血不止,順着嘴角不住的吐血,虛弱的牽了牽何不為的衣角,何不為停下來,将他靠在自己肩上,秦遠看着她,眼裏滿是悔意
“不要緊的,我們可以出去的,去後方”
“不可能了,我們都被包圍了,哪裏出的去,大部隊,死的死,逃的逃,沒人來救我們了”何不為緊緊貼着他的唇邊,聽他虛弱的說道
“那我們就自己出去”
“呵,你看看”秦遠說着無力的從戰壕伸出一支手,往後指了指,何不為小心的擡了擡頭,順着他指的方向看了看…………秦遠所率師部,一萬一千人,如今還能站在戰場上的,竟然到了一眼望去,可以數的出來的地步
“我們出不去了,不為,我好後悔,帶着你一起,否則,你也不會跟我困在這”
“你別再說話了,會有辦法的”
“我這樣半死不活的,會做俘虜……”
“不會的,怎麽可能會做俘虜”
“令萍……我,我再也沒有見過她”
“……令萍,令萍現在挺好的,我在上海時遇見她了”秦遠突然說起令萍,讓何不為怔愣了一下,片刻,目光有些閃躲的說道
“啊,真的?”聽到何不為這麽說,秦遠眼裏有了些神采
“對,真的,所以,你要活着”
“那我更不能做俘虜……但是……我們真的走不了了,不為……”想到了什麽,秦遠又絕望的黯淡了目光
“嗯?”
“殺了我”
“什麽?”何不為沒有聽清,又靠近聽了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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