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較勁

走廊到重症病房的距離不遠,明忱理了理無菌服,醫生送他進去帶上門。病床上的人藍白病服,罩着呼吸器。

原來他鬓邊的白發這麽多,皺紋這樣深,原來明朝野老了,短短幾天折騰得瘦了一大圈。

聽見聲音,明朝野懶懶擡着眼皮,望着明忱的方向久久不語。

明忱一樣不發一言,呆呆頓在一米遠的床尾,感受空氣中刺耳的‘滴—滴’聲,跟随心髒的振動。現在的一切都顯得很被動。

“忱忱。”

明朝野終于開口,仿佛積攢了好久的力氣終于将這兩個字說出來,目光如炬一動不動落到明忱臉上,前所未有的軟語道:“過來些,和爸說說話。”

明忱遲疑了,捏緊拳頭吸了口氣,兀自掙紮一番邁腳過去,“怎麽樣,感覺好些了嗎?”

再尋常不過的話,明朝野梗住沒回答。但面上的灰白足以說明一切。他知道,撐不了多久,故而言其他:“我昨晚醒的,感覺有點力氣就寫了封信,托人轉交給肖律師了——”

明忱什麽都不想聽,打斷他,“我問的是,你感覺好些了嗎?”

明朝野依舊答非所問,“這幾天的熱搜...我看了這幾天的熱搜。忱忱,盡快讓孫傑安排發布會,別讓那些營銷號鑽空子帶節奏。”

明忱是半路殺出的明家唯一太子爺,明朝野一旦有點風吹草動,意圖謀財弑父的消息滿天飛,大概是網上不用負責,說什麽的都有。

“明朝野,”明忱閉閉眼,聲音近乎顫抖,“你到底怎麽了……”

明朝野嘆了口氣,擰不過他。他和他這兒子一個模子的性格,三年前剛見面就是針尖對麥芒。

現在有幸見他為自己掉眼淚,明朝野竟然手足無措起來,費力擡起紮滿針眼的手,沒幾秒又垂下,難得扭捏道:“我沒什麽事,多大人了還哭。”

“你,沒事?”明忱賭氣一般抹了眼淚,奈何又止不住往下流,通紅着眼大聲道:“你知道蕭雨涵和吳林,他們在知道你醒之後消失了嗎?明朝野,把所有的愛都給了白眼狼,你活該!還說你沒事,那醫生為什麽讓我簽病危,我憑什麽簽,我那麽讨厭你,我明明恨不得你馬上死,我就要如願了,憑什麽...我不簽。”

他盛氣淩人,簌簌的眼淚出賣他佯裝得倔強。比起假裝滿不在乎,明忱更像害怕失去什麽,捂着臉一刻也不想再看明朝野,漫天的委屈形成不透風的牆,壓得他呼吸困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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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也需要供氧,但沒有人能給他哪怕一點點氧氣。

“讓你來不是想惹你哭,聽話。”明朝野不想弄得這麽煽情,枕頭染濕大片,強顏歡笑道:“既然都這麽讨厭我了,盡快和那些媒體解釋清楚,我的病怪不得任何人,死了也不是誰的錯,你千萬要和他們說清楚。”

明朝野頗感無奈,他比誰都明白,明忱不會主動開口為自己辯解半個字,他那股別扭勁兒和當初的自己沒兩樣。

但明忱比起他,優秀不知道多少,像別人家的孩子那樣優秀,如果當初陪他上學認字,現在的驕傲感會不會更深?

“我問你,是不是蕭雨涵的原因才導致你躺在這?”明忱走近半步,隐忍着,咄咄逼人道:“你是不是知道她和吳林那點破事了?他們為難你了,是不是,你說啊!”

“明忱!”明朝野聲音稍微大了些,扯着喉嚨忍不住劇烈咳嗽,差點就這麽窒息了,借着呼吸罩喘了幾分鐘,虛弱道:“現在再追溯這些還有什麽必要?聽話,過去就不提了。明氏能有今天你功不可沒,日後的發展我半點也不擔心,你很優秀,天生是商人的料。晨陽最喜歡優秀的孩子,她在天之靈一定保佑着你和揚揚。”

明忱忽然沉默,背過身控制不住顫抖的肩膀。比起這些話,他更願意明朝野暴怒坐起來甩他幾巴掌,罵他指名道姓沒大沒小。

可他沒有,他每個字,每個标點符號無不在告別。氣氛很糟,不是對肉體,是對心的極刑。

明朝野望着他的後背,也想像普通父親一樣,拍一拍,安慰安慰,可他什麽都做不了,兀自道:“晨陽之前狠心說,你和揚揚沒了,現在你不是回來了?我相信揚揚一定也在,被你保護得很好。沒能見揚揚最後一面,沒能盡到父親的責任我很抱歉。對于你們母子三人,我有好多的‘對不起’想說,但于你們而言可能只是幹巴巴,浪費時間的三個字罷了。”

“還有個事我藏了好久,一直不知道對誰說好,忱忱,你就幫我聽一聽吧。”明朝野休息幾秒,陷入回憶。

他第一次碰到梁晨陽那會兒正是京城最熱的時候,九月中旬,烈日當頭。

二十出頭的小姑娘穿了一身大紅色娃娃裙,拎着小水壺流連花叢之間。

她太特別了,竟然拎起裙擺快樂地轉圈圈。

明朝野那時在樓上靠窗位子和投資方談合同,說話間視線不由被那抹紅色吸引。粉薔薇花叢的花刺很多,生怕她不小心栽下去,那得多疼啊。

同時也想,怎麽會有女孩子不怕紫外線,不怕熱,冒大汗給花澆水,執拗得每一朵都要澆到。

即便被吸引,明朝野也我行我素,談完就離開。只不過後來總會忽然間想起花間流連的人。

盡管當時太遠沒看清她具體的模樣,仍記得她歡脫的身影,只是看到就能感受到她的快樂。

這種快樂會傳染,惹得明朝野也不自覺愉悅一整個下午。

再見面是在十月初傍晚,荒無人煙的南山路,上面只有一個高爾夫球場,下山有十三公裏左右。

梁晨陽戴着一頂花帽子,米色長裙和一雙銀色高跟,走得很慢。

明朝野不确定是不是那天那個女孩,停下來詢問情況。一方面也不放心,這地方,天一旦黑下來與荒郊野嶺無異。

兩人沒說幾句話,明朝野才注意到她腳後跟已經被高跟鞋磨破起了泡。

梁晨陽摘了帽子遞給他,眨着大眼睛想讓明朝野背她。

這個女孩一點也不矜持。

後來,梁晨陽的模樣就如同刻進DNA一般令他揮之不去。光是背影他就知道那是她。

梁晨陽單純得近乎于一張白紙,是那種給一顆糖就能哄回家的笨蛋。

明朝野怎麽也想不到,他會被一個笨蛋迷得神魂颠倒。在明家極力反對這門婚事的時候,義無反顧帶她離開。

即便到現在,明朝野依舊遺憾,遺憾遇到梁晨陽時年紀太小,小到沒能力給她一個,哪怕一個很小的家。

在外打拼的日子明忱出生,他第一次生出‘無能’的無力,每天自暴自棄,無心工作,重擔一度堆到梁晨陽一個人身上。

不知哪天起,明朝野忽然覺得,那個給一顆糖就能騙走的笨蛋突然成熟了。

越是這樣,明朝野才越不能接受。直到明揚出生,他膽怯了,終于迫于生計回了明宅。

之後他失了梁晨陽的全部音訊,整整一年,連着兩個孩子一起人間蒸發。

一年後,梁晨陽一個人回來找到他,絕口不提孩子的音訊,相比團聚,明朝野更覺得梁晨陽回來是為了告別。

他小心翼翼加倍疼愛她,也彌補不了那一整年她所缺失的愛。

如果明朝野早一點發現梁晨陽的不對勁,或許現在他們會美滿吧。

梁晨陽去世,他更是近乎病态的想要彌補之前的一切。僅僅是因為蕭雨涵眉眼間神似梁晨陽,他就可以不顧外人異樣眼光娶她。

因為他從前沒能給梁晨陽一個像樣的婚禮,這個遺憾埋在心底深處,是他活着一天也不願啓齒的。

明朝野從未碰過蕭雨涵,這個被外人稱為負心漢的人心底始終住着當年那個只要穿裙子就一定要轉圈圈的小公主。

他的一生,注定都要花在彌補上。不論這樣的彌補被不被外人所理解。

“你為什麽,為什麽後來不多陪着她…”明忱把他說的每個字反複品味斟酌,痛一點也不比明朝野少。

當年,明忱以為下來能見到記憶中的母親,所以吃盡苦頭,遍體鱗傷虛弱到應激呈貓态,被抓,被販賣,什麽都好,能見到就行了。

可迎接他的,是那一方小小的墓碑,只有一張照片,冷冰冰的,那一聲‘媽媽’怎麽也叫不出口。

“你裝什麽深情款款,她身體不好你為什麽發現不了,活生生的熬死她,你這個王八蛋,你不配!”明忱漸漸壓抑不住,小聲抽泣,扶着一旁的床架才能勉強站穩。

明朝野想告訴他,梁晨陽死于抑郁症自殺,又覺得這樣的現實對于一個孩子來說太殘忍。

如果是病死,或許在明忱心裏,還能幻想母親在被病痛折磨的日日夜夜,可能一直念着他們兄弟兩人。

明朝野保持沉默即是默認。

流言蜚語怎麽傳明朝野不在乎,現在,他獨獨害怕流言髒了明忱。萬一他有不測,所有的猜忌中,他最不願看到的就是那些子虛烏有的誰為財故意迫害誰。

“明朝野,你謊話連篇,薄情寡義,”明忱指着他,不客氣怒吼,“你好了就得繼續贖罪,能活着是恩賜,是我母親給予你的最後一絲善意,你要再辜負,我這輩子都不會原諒你!”

重症室外,醫生也聽到了動靜,連忙進來拉住明忱,“先生,病人需要靜養,不能大呼小叫以免刺激到他…”

他拉着明忱往外走,竟然一點也拽不動。明忱在等床上的人允諾一句話,只要他肯點頭,不說話也沒關系。

“去吧,我累了。”明朝野閉上眼睛,再也不願多說什麽。

明忱驟然恍惚了,頹然出去。

孫傑被人接過來時,整個人都沉浸在惶恐中,他骨子裏挺怕明總,雖然當初跟着小明總就是他親自指派的。

明朝野和孫傑說了很久的話,孫傑大氣不敢出,一一記下。

傍晚又落了雨,孫傑出來沒幾分鐘,明朝野被緊急送上手術臺,這回身上的血幾乎流幹了,之前以備不時之需找來的AB型血還是供應不足。

明忱失了神,恍惚記得自己抓着護士,無比失态求護士抽他的血,他是AB型…

“不行,您不久前才抽過300c,再抽不符合醫院規定,抱歉。”

明忱好像搶了醫生的針,紮進自己的血管。

但是那天直到最後血都沒抽出。手術室裏的明朝野也鐵了心不願留下,即便聽到明忱親口說的那句‘一輩子不會原諒’,仍想讓明忱一直恨着他才好。

臨死都在相互較勁。

作者有話說:

下一章何深嫂子就來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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