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4 珠算
◎主啊,請讓我愛她。◎
林羨清眼睫抖了一下, 她斂着眸凝視他,聲音很輕地說:“對,我來帶你回家了。”
剛吃完飯,明明雪已經停了好久了, 卻又在這一秒落下來, 輕輕柔柔的落在溫郁鼻尖上, 他皮膚白到透明, 像窯裏燒出來的精致的白瓷,一直不眨眼地擡頭仰望她。
良久, 溫郁嘴唇翕張幾下,他問着:“我沒有家啊, 哪裏是我家?”
兩人的手還牽着, 林羨清有點撐不住這個彎腰的姿勢了,她站起身卻有些無言。
怎麽會沒有家?溫郁應該回到了他真正的家裏才對。
天氣變得冷起來, 林羨清把他往起扯了扯, “你家在中國, 這裏是莫斯科,我們該回房間了, 溫郁。”
溫郁低下眸子,眼尾頹唐地耷着,他輕聲應着“好”, 說話間吐出一連串熱騰騰的白霧, 消散在雪天裏。
為了順應他們晚上洗澡的習慣, 主人家晚上也為他們準備了洗澡的熱水, 林羨清洗了個頭, 頭發被浴室的熱氣蒸得半幹, 她擦着頭發出來, 發現溫郁正乖乖坐在小板凳上,床鋪整潔無比。
她看見溫郁又拿了包感冒藥想沖着喝,林羨清連忙上前去制止,“剛剛已經喝過了。”
青年“哦”了一聲,遲鈍地把藥劑包放下,又坐回自己的小板凳上,雙手搭在膝蓋上,背脊挺得很直,像是那種想得到老師誇獎的小學生。
“你不洗澡嗎?水還是熱的。”
他慢吞吞眨了幾下眼,又說:“哦,洗的,不洗的話你會讨厭。”
林羨清擦頭發的手一下子慢下來,她無法形容現在心裏的這種感覺,喝醉了的溫郁居然乖成這樣,做什麽都小心翼翼地照她的想法來。
他在浴室裏待了很久,林羨清都開始懷疑他是不是睡倒在裏面了,下一秒就見他拉開浴室的門出來,浴室裏蒸騰的水汽彌散在房間,溫郁身上有很好聞的沐浴露味。
青年頭發還是半濕的,他毫不在意地用手抓了兩下,漂亮漆黑的眸子垂着,微濕的指尖撩開被子一角,躺下後只扯了被褥一角蓋在腹部,沒擦幹的頭發直接壓在枕頭上,他整個人都是潮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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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羨清翻了個身面對他,見狀把他往內側扯了扯,“你蓋好被子,這樣很冷。”
溫郁偏了頭,沾了水的眼睫濕噠噠地往上撩,安靜地盯了她幾秒,嗓音發沙:“我感冒了。”
這話沒頭沒腦的,林羨清蹙眉說:“我知道你感冒了,所以才讓你睡進來,不然感冒加重了怎麽辦?”
躺在身旁的青年又說:“我怕傳染給你,不要靠我太近。”
林羨清幹脆坐起身,溫郁錯愕地看着她,林羨清傾身過來,上身罩在他身體上方,身上的香味籠罩他,溫郁略略睜大眼睛,嘴唇微張,漆黑眼瞳一瞬不移地看着林羨清逐漸靠近的側臉。
少女鼻尖小巧精致,此刻不悅地略略抿着唇,發潮的發尾劃過他脖頸,帶來微微的癢意,溫郁的喉結無可抑制地上下滑了一下,眼底逐漸有藏不住的迷戀溢出來。
林羨清揪着被子給他蓋好,撤身的時候對上他發愣的眼神,就說了一句:“我不怕你傳染。”
黑夜吞噬掉所有思念,屋外大雪翻飛,院子裏的草被埋掉半截,莫斯科的夜,月光很亮,勾着想念在叫嚣。
明明隔着不遠的距離,明明擡手就能摸到她發尾,可是還是好遠。
之前他們隔過一張桌子,隔過遠遠的人潮與站臺,隔着他留下的謊言,隔着靠不近的五年。
可是現在,酒精上腦,溫郁覺得喉口發幹發澀。
他發了瘋般地想:為什麽不可以靠近?
念頭突破思緒障礙的瞬間,溫郁發現自己手指已經觸上她散下來的頭發,指尖染上潮意,他眨了眨眼,安靜的空氣裏響起他發幹的聲音,他叫她的名字:“林羨清。”
林羨清動了動頭,捏在指間的頭發滑落,她輕緩地應了一聲:“嗯?”
“林羨清。”
“幹什麽?”
他不知疲倦,一遍又一遍地叫,仿若在确認着什麽,溫郁探手重新捏住她的發尾,好像這種觸感會讓他覺得真實。
“林羨清。”他又叫。
醉酒的人有點煩人,林羨清嘆着說:“我在。”
她翻了個身過來看他,問:“你睡不着嗎?”
林羨清背後是層層疊疊的窗簾,窗簾沒拉嚴實,露出的縫隙裏隐隐能看見雪落的痕跡,透了點光亮進來。
“你是林羨清嗎?”溫郁總問莫名其妙的問題。
她咕哝着回:“我是啊。你喝糊塗了?”
竊聽器被他故意留在浴室,浴室的門也被他關上了,青年眉眼松着,指間輕輕搓撚着她的頭發,溫郁倏然垂下眼,聲音好輕好輕:“如果我親親你,你能原諒我嗎?”
好久都沒有回答,林羨清本來還有些困的,睡意被這句話打得一下子散了個幹淨,她難以置信地反問:
“你在說什麽?”
這樣玩笑的一句話,溫郁的神色卻很正經,他很珍惜地望着林羨清,不太理解地問:“可是,主人家的小女孩親親你,你就原諒她了的。”
“為什麽我不行?”
他上半身微微靠近,兩人之間的距離越來越小,林羨清擡眼看見他黑得發亮的眼,薄薄的眼皮覆着黛色的血管,在昏暗的月光下格外清晰,她聽見溫郁用好聽的嗓音執拗地問:
“林羨清,為什麽我不可以?”
他好愛叫她的名字,林羨清已經記不清這是今晚多少次從溫郁嘴裏聽見自己的名字了,就好像他在反複又反複地确認——林羨清在他身邊。
她憋住呼吸往後退,直至背脊抵上冰涼的牆面,林羨清平着調子聲明:“這是兩件性質不同的事,如果你只是把番茄醬弄到我身上,我也不會怪你。”
可你不是在這件事上犯了錯,是因為你騙了她,所以她才生氣。
溫郁靠近的動作突然間停滞,時間仿若靜止,動起來的只有屋外的雪,他微濕的頭發從額頭滑落,掃過眼皮,青年半阖住眸子,啞聲說:“這樣啊,所以你不原諒我。”
那是因為你連一句解釋都沒有,她怎麽可能原諒。
幾秒後,青年突然撐起身子,雙手撐在林羨清身子兩邊,溫郁低垂着眼凝望她,眼裏有一團化不開的墨,與夜色交織融合。
他漫不經心地扯了下唇,低腰,溫熱的唇瓣蹭過她臉頰,灼熱的呼吸交纏,林羨清覺得自己的心跳已經靜止,她被圈在溫郁懷裏,沒有可以退開的餘地,只能感受到他輕柔地吻了下她的臉頰,灼熱的吐氣從臉頰蔓延到耳畔,溫郁悶聲說:
“不原諒也沒關系,我還是親親你。”
呼吸間有淡淡的酒氣,溫郁驟然間起身,擡着冰涼的指覆上她眼睛,那觸感像雪,冰涼溫軟。
“睡吧,好夢。”他低聲說,然後退開。
林羨清還側身面對他躺着,溫郁背過身子,修長的脖頸透露着脆弱病态的白。
她緩了下呼吸,胸腔的心髒幾欲沖破束縛跳出來,跳得劇烈而無可控制。
林羨清聽着風聲,緩慢地閉上眼睛。
你是不是愛我?
愛我為什麽不說?
黑夜終過,天将破曉。
這幾天裏還沒收到老人那邊關于珠算企劃的意見,林羨清她們也算樂得清閑,沒事兒的時候會幫主人家做點活兒,林羨清幾乎沒有什麽廚藝,于是只有在女主人做飯的時候幫着洗個菜,幾個人在廚房忙活,屋外兩個搗蛋鬼在追來逐去,不小心打開了大門,屋外的風雪都吹進暖融融的屋裏,溫郁站起身把門關上,也不說話,就低着黑漆漆的眸子看着兩個小孩,他們就怵怵地拉着手走了。
溫郁沒什麽別的用處,冷淡的神色用來吓小朋友倒是挺有用。
廚房裏,女主人溫和地笑着跟林羨清說了一段話,林羨清用手機語音翻譯了一下,她說的是:
“你的先生以後一定能管好孩子。”
林羨清無奈地笑,他們都把溫郁跟她當成一起來度假的夫妻了。
她想解釋兩句,但是溫郁正好進來,神色恹恹地靠在門邊,低聲問:“還有感冒藥嗎?”
林羨清擦了手,疑惑問:“你感冒不是好了嗎?”
說着,她上樓去拿藥,溫郁一直跟在後面,拿了藥以後客氣道謝。
很自然的,兩人都忽略了那晚的一個不受克制、規則之外的吻。
可能溫郁是酒醒以後忘記了,林羨清也不想提,這事兒自然而然翻了篇,混沌過後,他們好像還是一起出差的上下級。
主人家把東西裝上車後備箱,預備一起去野餐,爺爺奶奶腿腳不好,也受不了涼,就待在了家裏。
但是一輛車裏坐六個人還是有點擠,溫郁就讓他們先走,他和林羨清可以自己坐車去。
絡腮胡大叔大笑着沖他們招手,催他們盡快趕到。
林羨清本來以為又要像上次一樣走到街上去打車,卻沒想到溫郁懶洋洋地回了屋,一點兒也不着急。
她倒是很着急,“不是要跟着去聚餐嗎?我們怎麽還不走?”
溫郁閑散撇眼瞧她,淡然吐字:“等車來。”
看上去他有自己的計劃,林羨清就沒多嘴,跟着他一塊兒等。
十來分鐘後溫郁接了個電話就出門,林羨清從敞開的門裏看見他跟一個外國青年碰了下肩,接了對方手裏的車鑰匙。
一輛火紅色的敞篷跑車停在民宿門口,林羨清捂着棉襖看得瞠目結舌,她問着:“誰家在大冬天開敞篷出去玩啊?”
溫郁抿了抿唇,摁亮了車,“有就不錯了。”
敞篷車開到公路上,路邊是鱗次栉比的西式建築,圓頂屋,鐘樓,在大廣場散步歌舞的人們高聲唱着俄羅斯的民歌,碧藍色的眼睛交織着金色的頭發。
很有異域風情,但林羨清無暇感受,她只能窩在敞篷車的副駕駛上瑟瑟發抖,頭發被風吹得糊到臉上。
她眯着眸子,風吹得眼睛發幹,車堪堪停在一座教堂附近。
林羨清疑惑問:“不是還沒到嗎?”
溫郁觑她一眼,雙手插着兜從車上下去,調子拖得不刻意:“先進去待會兒,暖暖。”
在克裏姆宮牆外的聖瓦西裏大教堂,是莫斯科有名的景點之一。
也真是奇怪,明明是來出差的,現在居然像出國度假一樣惬意。
林羨清拉開車門下去,教堂的所有過道和門窗旁邊的空牆上都繪制着壁畫,進來後有一種被上帝凝望的肅穆感。
她雖然不太信什麽神和上帝,但是還是會被這種氣勢震撼到。
大堂裏有人在禱告,各自虔誠地低着頭,信奉着他們的“主”。
也許是人多的緣故,教堂裏确實會比外面暖和一些,她跟着溫郁走進人堆裏,偏頭看見溫郁閉了眼,居然也開始像其他人一樣乞求着什麽,烏黑的睫安靜地抖了幾秒又被掀開。
出了大堂以後,林羨清才好笑地問:“你也信這些?”
溫郁輕飄飄看了她一眼,又擡頭看着教堂裏的吊燈和壁畫,有的抽象有的詭谲,“半信半疑吧,萬一呢。”
萬一上帝是真的存在的,真的聽見了他剛剛的心語呢?
聽見了他在心裏說的:
“主啊,如果你真的存在。”
“請讓我愛她。”
讓他不用顧忌什麽,好好地愛她。
差不多到身體暖了一點以後,主人家已經到了野餐的地方了,他們打電話來催,二人就離開了教堂,又坐上了敞篷車。
紅色敞篷游行在公路中間,目的地在野外的一處公園,山間修的公路沒什麽車,路也寬闊,林羨清偏頭看見斷臂峭崖之間升上來好幾個熱氣球,底下勾的籃子裏還站了人。
像動漫裏一樣,坐熱氣球環游世界,林羨清小時候也憧憬過這種事,沒想到在二十三歲的時候能夠親眼看見。
車還在向前開着,溫郁眼都沒撇,卻好像知道她在看什麽,問了句:“你想坐嗎?”
林羨清立馬回頭看向他,“可以嗎?”
前方的公路開闊,路邊有好多綠植,朝陽從這裏的山頂上升起又墜落,霞色漫天,擴散在兩人身上,溫郁輕輕颔首點了頭:“為什麽不可以?”
他雙手捏着方向盤,感受着初冬的冷冽空氣,略有些出神地想:
為什麽不可以?
他之前跟上天承諾過,林羨清的願望,他都要實現。
車開到了地方,主人一家已經把東西都鋪在了地毯上,菜肴豐盛,草坪上是已經化掉大半的雪,草尖還發着潮,連帶着鋪上去的墊子也有些濕潤。
一餐過後,主人家收了東西準備回去,溫郁說要出去轉轉,就跟他們告了別。
他把林羨清帶到那片空地上,有專業人員在指導,全程都要靠溫郁跟他們交流,最後做好安全措施後,他們才能上籃子。
身體漸漸失重,熱氣球帶着籃子搖搖擺擺地晃上天空,初冬的風還挺大,熱氣球飛離地面,林羨清低眼看見地面小小的人,突然覺得很新奇。
她想跟溫郁說點兒什麽,剛張開口就晃了一下,溫郁撐住她後腰,青年身上冰涼的溫度夾着平原的涼風一起送上來。
霎那間,平原起風,吹得林羨清有些恍然,耳朵被風聲灌滿,頭發遮住視線,她模模糊糊看見溫郁的唇張合幾下,卻聽不見他說了什麽。
風息以後,她理了理頭發,問:“你剛剛跟我說了什麽嗎?”
青年兩手交疊,搭在熱氣球的籃邊,垂眼看着下面的景色,很輕地開口:
“沒有。”
眼前,日光乍洩,光線洋洋灑灑地把人裹起來,呼吸順暢。
那是第一次坐熱氣球飛上天,跟所愛之人一起,總會讓人覺得愉快,覺得世間一切都可愛。
回去以後,林羨清的鞋子還是濕了半邊,她把鞋子放在陽臺晾着,偶然接到了林老爺的電話。
老人的聲音蒼老了不少,聽起來很啞的樣子,問着她的近況。
林羨清這邊倒是沒什麽,反而很擔心林老爺,但對方只說是小感冒。
“我給你推薦的那個人你拉攏了沒啊,我以後還想找他去你的珠算中心聚聚呢。”
林羨清嘆了口氣,“沒拉到,他說要留在那裏教那邊的小孩。”她嗓音松快一瞬,“挺好的。”
說到這裏,林羨清又想起來林老爺瞞了她小半輩子的事:“我才知道您是協會會長,之前怎麽一點兒都沒跟我提過。”
電話那邊重重咳了幾聲,林老爺哼了聲,嗓音有點虛弱:“告訴你了的話你當時卡級的時候肯定想求着我給你走後門,我才不幹。”
說完,他停頓幾秒,蒼勁的聲音裹着嘆息:“孩子,你要走正道。”
說得像電視劇裏老者臨死前勸後輩一樣,林羨清笑說:“我又沒走過歪門邪道。”
“溫和他還好嗎?我記得他說跟兒子吵架了,現在一個人住着呢,之前他小孫溫郁還記着去看看,現在都還好嗎?”
林羨清從他嘴裏聽到那個名字還愣了下神,她卡了一下,只說:“我跟老爺子也不熟啊,您跟溫爺子那麽要好,打個電話問問呗。”
林老爺有些着急,“不是,你不是老跟溫郁待一塊兒嗎?他得記得常去看看他爺爺啊。”
這話說得林羨清也難過,電話那頭的老人又咳嗽起來,她聲音有點歉疚:“我會告訴他的,我出差回去了也會去看您的。”
“爺爺,你要好好的。”
老人笑了一聲,“淨整這些沒用的肉麻話,你爺爺我身體倍兒棒,吃嘛嘛香,小小的感冒能怎麽樣?行了你忙吧,電話費怪貴的。”
林老爺挂了電話,把老人機塞進枕頭底下,隔壁床的大爺笑眯眯看着他:“給家裏人打電話呢?什麽時候來看看你,讓我們這病房裏也熱鬧熱鬧。”
他笑起來,腰坐得疼,頭發也掉得差不多了,成了個禿頭老頭,倒是看不見那些煩人的白頭發了。
林老爺躺在病床上,看着擺滿一桌子的藥瓶和挂在他頭頂的點滴針劑,一邊笑一邊嘆息:
“來什麽來啊,都忙着自己的事兒呢,我個老頭子說不定過幾天就走了,到時候還得勞煩你送送我。”
人老了容易感傷,林老爺古板堅強了一輩子,這個時候倒有點想哭。
這個病房裏都是鎮上的老人,得了大病也沒什麽人來看,病房裏幾乎不會有外人來,空蕩蕩的。
有些人的一生,就是看着兒女飛走,然後拖着年邁的身軀,自己安守自己的窩罷了。
有些飛出去的鳥可能會回來,有些鳥飛出去了就不會回來了,只留下一只老鳥,在自己出生的地方安靜地死去。
作者有話說:
這章很肥呀!明天再更差不多5000字就把欠下的東西補完啦~
寫到最後還挺想哭的,想到我奶奶了。
現在為止出差部分都挺羅曼蒂克的吧,下章回去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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