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5 珠算

◎這一輩子,我絕不放棄他。◎

從醫院回市裏的那天, 沒下雪。

溫郁手掌上的藥水已經幹掉了,凝在掌心很難受,他就毫無知覺地用紙巾擦掉,然後把紙巾團成一團随手扔掉。

路面都是未化的雪, 他沉默着, 開車到了大伯家。

大伯開門時, 溫郁拉下車窗, 單手扶在窗沿,蒼白的指尖叩了叩, 他偏頭輕笑了一聲,笑意不達眼底:“又見面了。”

大門口被溫郁的車堵住, 大伯雙眼眯了下, 絲毫沒有請他進去做客的念頭,只是冷聲說:“你不用來磨我, 我不會背叛你父親的。”

“磨你?”青年彎着眼冷嗤, 伸出車窗外的那只手懶洋洋地往前招了下, 從車裏下來幾個提着公文包的人。

那些人遞給大伯一個文件,是他的房産備案。

“很不好意思, 您住的這處地界本來是溫氏地産的,不久前溫郁先生已經全部買下,現在是他的私人房産, 不為公司所有了。”

“所以您看……”

大伯皺着眉一目十行地掃過文件, 溫郁居然在幾年前就把這處房産買下來了, 看樣子是早有打算。

他咬咬牙, “你這手段使得倒是早得很。”

溫郁面前表情懶倦, 他靠在車椅背上, 冬天的天色昏暗, 車裏尤甚,青年大半張臉都隐匿在陰影裏,只露出線條流暢的下颌。

“本來不想用這個逼你的,但是是您自己做出了選擇,也只能請您搬走。”

大伯胸膛劇烈起伏幾下,他把文件一把拍在那些人的胸口,吹胡子瞪眼:“搬走就搬走!了不起我還有公司的持股權,又不會餓死自己!”

溫郁擡了眼,嗓音幽幽:“對了,您妻子最近好像跟您鬧了矛盾,帶着孩子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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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伯怒沖沖的腳步突然頓住,他倏然間回頭,咬牙切齒問:“是你帶走了她們?”

溫郁漫不經心地拆開一袋牛肉幹,他一邊無聊地嚼着一邊道:“那您可真是冤枉我了。”

“她說她恨死你了,永遠也不想見到你,我說我能幫她躲着您,她就自己帶着孩子跑過來了。”

青年溫潤地笑着,一張漂亮而具有蠱惑性的臉上露出一種堪稱天真的笑意,“放心,她一點事都沒有,我會給她提供律師,打官司跟您離婚,我還會千挑萬選,給您的兒子找個……不喝酒打人的繼父。”

他的尾調拖得很長,說到最後又緩緩“啊”了一聲,掏出手機放了個視頻。

大伯聽到視頻裏的聲音後臉色一僵,他沖過來想搶,溫郁一勾手指,車窗關上,他只能在外面拍玻璃。

“哪兒來的?!她給你的?”

溫郁冷眼側睨着他,指尖又拆了包牛肉幹,“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為,你把自己的妻子兒子打成那樣,就該想到會有這一天。”

本來他無心摻和這份爛攤子,溫郁自知自己道德感低下,對除林羨清以外的任何人、任何事,都絲毫沒有興趣。

大伯家不家暴,打死人沒,都跟他無關,就算有一天大伯在他眼皮子底下把妻子打死,他估計連眼皮都懶得擡一下。

溫柔、純良、乖巧,他所有良好的、能拿得出手的品質,都盡數奉給了林羨清。

溫郁坐在車裏巋然不動,車窗外的人開始還怒吼着拍車窗,後來也沒了力氣。

他聽到大伯磨着牙齒念叨:“可是我不能背叛他啊……”

溫郁轉頭看了眼抓耳撓腮的人,他有點好奇:“你為什麽那麽忠心于我父親?誰都知道他不是什麽好人。”

大伯很掙紮,猶猶豫豫地開口:“看來你父親确實把你保護得很好,你對溫家了解得還不全面。”

“只有他幫過我,在我因為競争失敗要被趕出溫家的時候,只有他留住我。”

“我本來是應該淨身出戶的,是溫執他分給我持股權,我才能光鮮地活到現在。”

溫郁冷淡地瞥着他,會對自己的妻兒大打出手,但人倒是挺義氣。

他不想知道這些事,只是淡然反問:“所以呢,你現在考慮好了沒?”

“要自己的家庭、名聲,還是要兄弟?”他問着。

這一刻,他覺得自己無比像溫執,像溫執五年前問着趴在院子裏護貓的他,說他是要這只貓,還是要那兩條巷子、那些珠算班。

大伯垂下頭,嗓音滄然:“……股份轉讓協議,給我。”

溫郁對車外的人示意,他們從公文包裏拿了文件和筆。

大伯弓着腰抵在車窗上簽字,冷嗤一聲挖苦道:“你那麽讨厭自己的父親,卻好像也沒比他好到哪裏去,明知道我會家暴,卻還是以此做條件,把人送回我身邊。”

溫郁目視前方,“那些跟我有什麽關系,那是你的家事。”

想了想,他眼睫顫動一下,“而且如果你做得過火,是瞞不住的,我只把人還給你、把我手機裏你家暴的視頻删掉,卻沒說不讓她跟你離婚,她自己還有視頻,你有把柄在她手裏,自己做錯了事還不改,總會有人來收你。”

“只不過收你的人不是我。”

說實話溫郁最開始不打算用這種不光彩的手段,威脅性太強,跟他在林羨清面前的性子相去甚遠,他還是挺怕暴露的。

但是沒辦法,既然到了這個地步,他不擇手段,也一定要贏。

文件到手的一瞬間,溫郁扯了扯文件,大伯低眼看着他,突然說了一句無厘頭的話:

“你是贏不過他的,你還是沒他心狠。”

溫郁皺了眉,從側邊突然伸出一雙手,用布帕捂住他口鼻,他坐在車裏,空間逼仄,施不開拳腳,只能蹭動幾下,把車門全部鎖上。

昏厥的前一秒,他看見自己的車被人團團圍住,溫執從側邊走出來。

男人的聲音變得極弱,語氣平淡:

“說了讓你回家,怎麽不聽呢?”

溫郁一連失聯了三天,林羨清給他打了無數個電話,通通沒人接。

她在家裏着急得不行,最後還是一咬牙把這件事跟徐雲然說了,徐雲然在一群闊太太裏人緣較好,多找幾個人打聽一下,說不準可以問出來什麽。

她扶住腦袋,“要不然……報警吧。”

林志斌還有些顧忌,“可不可能只是他手機摔壞了,是真的失蹤了嗎?”

林羨清捏了捏眉心,嗓音因情緒激動而變得有些高:“就算手機摔壞了,他這麽久也該買到新手機了,溫郁不可能這麽久都不聯系我,我問了那麽多人,甚至沒有人見過他。”

“可是那孩子本來就一直獨來獨往的,除了你他還跟誰有過往來?怎麽可能會有別人知道他的行蹤。”

林羨清被他的話噎住,只能一聲聲嘆氣。

她甚至去問了祝元宵,結果他們都說從上次以後就沒見過溫郁了。

手機震動一下,林羨清立馬打開,卻是祝元宵發來的消息:

〈你先別急,我和徐寒健今天正好要來市裏玩兒,我們跟你一起去找,大神總不至于人間蒸發。〉

林羨清把手機扔到桌上,她沉吟幾秒,又把手機撈起來,“不行,還是得報警,無論如何得先把人找到。”

電話剛撥出去,徐雲然披着皮草從外面回來,她臉色很不好看,沉重得能滴出墨來。

對面的女警“喂”了一聲,林羨清看了眼徐雲然,徐雲然怔了下,小聲說:“你先跟警察說明情況。”

報備完所有事情以後,警方說會立案調查,林羨清挂了電話,擡眼看着徐雲然,“有人知道嗎?”

徐雲然兩手交錯着捏了捏,她抿了抿唇,“我跟溫家老大的妻子還算有些交情,她說在自己因家暴逃出來時,溫郁救濟過她,但是她沒過幾天就被帶回了家,溫家老大親自去接的人。”

她說着,卡了下才繼續,“他喝醉了以後沒把住嘴,多少跟他妻子說了點兒,溫郁前幾天去找他大伯,說股份轉讓的事,後來好像被溫執強行帶走了,連車都拉到空地給鑿了。”

林羨清雙手握着拳頭,指甲嵌進掌心的軟肉裏。

她緩了幾口氣,“這件事先跟警方說。”

她正要打電話,林志斌有所顧忌地摁住她的手:“清清啊,不是我不想管這件事,只不過這個渾水,我們不一定有那個能力趟。”

林志斌皺眉別過臉去,“爸爸一直沒跟你說過,從你跟溫郁在一起以後,我的公司就頻頻受到打壓,現在日流水已經跌成負增長了。”

“這個世界用錢能買到很多東西,據我所知,警局裏受過溫執恩惠的也不少,萬一你急忙跑去報信,被溫執給壓下來了怎麽辦?那個時候我不一定能護住你的。”

林羨清怔愣着看他,澀然開口:“所以呢?你讓我看着溫郁被關在家裏,但是不去管嗎?”

林志斌急了,說話變沖:“你也知道他是在家裏啊,父親跟兒子的事,最後很可能會被警察處理成家庭糾紛,進行民事調解,你覺得有用嗎?”

頭頂的大吊燈開始慢慢晃動起來,燈光變得搖搖晃晃不穩當,晃進林羨清眼睛裏,照出她發紅的眼眶。

她這幾夜從未入過眠,整宿整宿地擔心得睡不着,眼裏慢慢爬了紅血絲。

嗓子因許久不進水而變得幹澀,她把手從父親手下抽出來,艱難開口:“我答應過他,這一輩子,我絕不會放棄他。”

林羨清穿上外套,一邊掉眼淚一邊說:“警察不管他,你們不管他,那就我管他。”

“我就算拿把刀沖進溫家,砍開鎖着他的那扇門,也會把他從那裏拉出來。”

說到最後,她彎下腰,朝桌子邊上的父母鞠了一躬。

“對不起,如果你們擔心惹禍上身,就跟別人說,我不是你們的女兒。”

徐雲然也開始哭,她急忙跑起來要拉住她,嘴裏低低叫着她的名字:“清清啊……”

“別攔她!”話語被人打斷。

林老爺自己推着輪椅從屋子裏出來,他表情是一貫的嚴肅古板,老人說話聲音洪亮:“你只管去,我給你擋着他倆,你去把我的好學生找回來。你要是回不來,我老爺子拼一把硬骨頭也會去救你,他倆不支持你算了,爺爺會永遠支持你。”

林羨清一邊抹眼淚一邊啞聲說“好”。

她轉頭出門,門內父母唉聲嘆氣:“爸!您記性不好,您不知道溫家——”

“我是什麽都不知道,我老糊塗了,我只知道清清是我愛的好孫女,溫郁是我愛的好學生,我該疼愛他們,支持他們。”

“相信他們的決定,這才是愛。”

林志斌跟徐雲然身子一僵,在原地垂了頭。

林老爺一罵起人來就拿出了當年教學生的勢頭:“這不讓做那不讓做,珠算不讓學,喜歡的人不讓追,你們算什麽好父母!”

“林志斌,我小時候有限制過你發展什麽愛好嗎?就算你要下海經商,我不是也相信了你,讓你放手去做嗎?”

“你現在,又憑什麽一邊說你愛你的孩子,一邊推翻她做的一切決定?”

老人推着輪椅堵在門口,正襟危坐,“今天我就守在這裏,你們誰都不許出去攔她。”

——小鳥,爺爺看着你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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