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4

周銘和季雲青, 終于從熱戀期間那黏糊勁兒裏抽離了些,确切來說,季雲青是刻意躲了點, 周銘也是真的忙。

他要畫畫, 要陪林老爺子去看腿,還要暗地裏留意一下程贊的事,之前季雲青覺得這病來得蹊跷, 他私下也沒查出來什麽,但總歸有些不放心。

而季雲青的躲, 則有些明顯了。

不在家, 也不在舞蹈室,說這幾天有些事, 但具體也沒有告訴周銘,只是整天不見人影。

周銘說不在意是假的, 但他沒有多問,他願意給對方一點獨處空間,只是在今天切菜的時候,一不留神切到了食指。

殷紅的血順着往下淌時,周銘才後知後覺感受到了尖銳的疼,他哭笑不得地盯着自己的手看,那是握慣了畫筆的手, 向來穩準,很少出現這樣的纰漏。

藥箱裏的各類常見藥擺放得整整齊齊, 他強迫症又沒安全感,向來都是把所有的準備做到萬無一失, 創可貼包好傷口, 周銘失神地望着窗外, 秋雨淅瀝,說好請朋友來家裏做客,到底還是沒能成功,原本想着今天忙完去市場買點新鮮的豬蹄,但仍被耽誤住了。

和季雲青的聊天記錄停留在昨晚。

“明早想吃什麽?”

“我想睡懶覺,不過去了。”

“好,我白天也可能出去一趟,有事叫我。”

季雲青便沒再回複。

落地窗被蜿蜒的雨水打得模糊一片,周銘安靜地在卧室收拾衣服,他有時候心煩,或者在漫長的時光中不知該做什麽的時候,就會把衣服一件件重新整理,疊好,在反複的動作中放空自己的內心。

屋裏已經很幹淨了,要再打掃一遍。

有洗碗機,可還是要把碗筷手洗,再用潔淨的布一件件擦幹。

明明很忙,好不容易獲得的這麽點閑暇時間,他就用來做這些瑣碎的家務,把這間只有一個人住的屋子,打理得井井有條,分外溫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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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真的很會照顧自己,并試圖照顧對方。

可能季雲青沒發現,周銘也在一點點地改變着他,他雖然也愛幹淨,但粗糙慣了,衣食住行都極為将就,一點生活品質都不講究,在添加了彼此的指紋鎖後,周銘躍躍欲試,揣着一肚子的心眼開始行動。

最早是在客廳裏放了盆綠蘿,季雲青沒什麽反應,只是淡淡地掃了一眼,說猜猜這盆會被他澆死還是旱死。

然後是屋裏多出了很多新鮮水果,周銘沒有把東西放在冰箱,他懷疑這人壓根就懶得去拿,于是把香蕉放在玄關鞋櫃上,櫻桃擺在餐桌上,藍莓擱在卧室床頭櫃,幾枚紅彤彤的火晶柿子就在飲水機旁。

仿佛這些東西是從屋子裏憑空長出來似的。

只要季雲青在屋子裏活動,眼睛看見了,就随手拿起來吃一口,不知不覺間,也不用周銘叮囑,他已經比以前多吃了很多水果。

開着小朵花的吊蘭在書房飄窗上,季雲青有時候會在這裏練功,打開窗戶的時候,就可以看到那柔綠的葉片随着須藤一起輕搖。

就連入室的那個立式衣架,上面挂着的外套帽子也被整理好,雨傘和口罩放得規矩,換好鞋子擡眼就能看見。

周銘處心積慮地想讓季雲青過得更舒服一點。

在對方允許的範圍內,一點點地試探,靠近,沾染上自己的氣息。

他動作緩慢又堅定,生怕把人給吓跑了。

沒關系,他向來很有耐心,無論是花五個小時的時間炖一碗湯,還是在畫室裏從日出到日落,漫天繁星中才起身離開,周銘擅長等待,他眼神裏沒有浮躁,認真地撫平襯衫的領口,疊得整整齊齊,沒有一絲褶皺。

直到安靜的空氣被突兀的門鈴聲打破。

周銘停下動作向外走去,可視門鈴前出現了一個陌生的中年女性身影,他略帶遲疑地打開門。

“你好,”女人大概五十出頭,一襲黑色絲絨長袖裙,包裹着袅娜修長的身段,優雅地擡起眸子,“請問季雲青是住在對面嗎?”

周銘半開着門:“你找他有事嗎?”

“有點事,”女人微笑道,“敲門沒有應聲,今天下着雨,可我猜他應該在家。”

她的臉保養很好,光滑白皙,只在眼角下有些許細紋,五官是美的,但不知為何總給周銘一種不太舒服的感覺,就像是色彩斑斓的蛇,高傲地仰着頭,瞳色黑如點漆,吐露出危險的氣息。

“我可以幫他轉告,”周銘斟酌着用詞,“等他回來…….”

“太好了!”她仿佛少女般雙手合十,快樂地笑了一下,從綠色鱷魚紋皮包裏掏出一張紙遞來,“能幫我把這個給季雲青嗎?”

周銘接過,打開端詳,創可貼大概是裹得有些緊,左手食指下的血脈仿佛在微微跳動。

“法院傳票就麻煩你幫我給他了,”對方的笑簡直如同機器刻度般,停留在最佳最美的角度,“對了,能請我進去喝口水嗎小帥哥?”

“不好意思,”周銘同樣報以微笑,“我潔癖,不喜歡別人進我家。”

女人啧舌:“怎麽這樣冷冰冰的,我看視頻裏你和季雲青在一起時,不是很溫柔嗎,真雙标呀。”

目光從黑紙白字上擡起,周銘毫不在意地把紙張阖上:“我沒見過舞臺上的俞阿姨,但肯定和平時生活中一樣溫柔。”

俞秋蘭微微眯起眼睛,打量着對方那冷靜的神色:“連杯水都讨不到,季雲青的男人就這樣小氣嗎?他以前的那些可都是出手大方……”

“阿姨,”周銘靠在門框上,修長的手指随意把玩着紙張,“程贊還好嗎?”

外面下着雨,走廊裏也有些潮濕,俞秋蘭那雙美目也仿佛含着水:“他很好。”

“那就行,”周銘笑着揮揮手,“祝福的話就麻煩你幫我帶給他了,祝他早日康複。”

他禮貌地微微颔首:“抱歉阿姨,我家貓兇,怕它跑出去撓人,關門了,再見。”

門被關上,花花從沙發上跳下來,圍着周銘的腳踝來回地蹭,小玳瑁的叫聲拉得很長,開開心心地沖他撒着嬌。

周銘靠着門沒有動,凝神聽着外面的動靜,離開的腳步聲響起了,有隐隐的交談聲。

來的是兩個人。

“哥哥抱。”他終于把貓托在懷裏,揉了好一會兒,才往客廳走去,坐在沙發上時已是面無表情。

周銘重新打開那張法院傳票,擰着眉頭看了片刻,就冷笑一聲把紙扔在一旁。

原告程贊,俞秋蘭,被告季雲青。

訴狀是季雲青抄襲占用對方的原創作品,舞劇《西廂》,取得了榮譽和利益,要求付出法律責任,并公開道歉。

雖然對詳細的恩怨并不了解,但周銘明明白白聽季雲青給自己講過,《西廂》的确是程贊的作品,他幫忙把這個作品保留了下來,具體的理由沒有多說,當時的季雲青自嘲般笑了,說就當他多管閑事。

周銘也是藝術生,知道對于一個原創者而言,“抄襲”是多麽大的一頂恥辱的帽子,可以将人至于萬劫不複之地,他無意識地摩挲着左手的創可貼,回想自己曾經看到的季雲青的履歷,他曾經不僅僅是優秀的舞者,也擅長編舞,并不是巴巴地抱着《西廂》這一部作品吃老本的人,他明明有很多的光芒,明明——

他的專業已經被毀得差不多了。

他被迫失去了很多。

周銘臉上沒什麽表情,直接和物業那邊取得聯系,要求把剛剛自家走廊前的那段視頻剪下傳來,在等待的時候他打開電腦,開始搜索“俞秋蘭”這個名字,雖說是第一次見,但看到傳票的瞬間,他立刻就猜出了對方的身份。

是履歷很漂亮,拿了很多獎的舞蹈家,和丈夫同為舞者,伉俪情深,大女兒在國外取得了耀眼的成績,可謂怎麽看都完美的家庭。

但關于兒子入獄一事,卻搜不出只言片語。

周銘凝神看了會,決定還是先告訴季雲青這件事,他拿出手機撥通電話:“喂……”

“怎麽了?”季雲青的聲線有些冷淡。

周銘柔聲道:“你在哪兒,我有點事想跟你說。”

“在外面,這會稍微有點忙。”

聽着那邊傳來的隐約動靜,周銘沒什麽反應,笑着回道:“好,外面下着雨,記得早點回來,或者我去接你。”

“沒關系,”季雲青頓了頓,“你先忙吧,等我回去再說。”

電話挂斷了,周銘揉了揉眉頭,輕輕地嘆息了一聲,眼睛裏滿是無奈。

……太想掐這人臉蛋了,可該怎麽辦呀。

另一邊的季雲青,安靜地把手機放回口袋。

舞團這裏白天經常會有彩排,所以哪怕是在辦公區,也能聽到傳來的音樂喧嚣,長長的老式走廊上沒什麽人經過,樓梯裏的垃圾桶旁邊擺放着發財樹和滴水觀音,季雲青厭惡地看了眼牆角積攢的煙頭,轉身推開了辦公室的門。

“哎呀,剛剛那是男朋友查崗嗎?”辦公桌後面的男人笑聲爽朗,雖說頭發禿了大半,但都被精心搭理地梳向一邊,形成個岌岌可危的大奔頭,圓潤的臉被經年累月的酒局揉出油光,和眼神裏的精明一樣,格外顯眼。

季雲青沒什麽反應,既不承認也不否認,徑直坐在側面的沙發上,沒有正臉對着那人。

“歐陽叔叔,”他淡漠地張口,“所以那份說明什麽時候能找到呢?”

歐陽宇笑吟吟地伸出粗圓的手指,點了點桌子:“來,先喝茶!”

“不了吧,”季雲青似笑非笑的,“我有正事要忙。”

歐陽宇端着個粗瓷杯子,身子一靠,裝有滑輪的椅子就向後滑去一點距離,抵在牆壁上。

“年輕人性子要沉穩些,我剛調過來的時候,你呀也才進咱舞團吧……”

季雲青開口打斷:“不是咱舞團,我退了。”

“嗬!”歐陽宇咧嘴一笑,“這小脾氣還是一點沒變!”

“我不想兜圈子,”季雲青慢條斯理地從沙發上站起來,徑直走向辦公桌,修長的手臂随意地撐在上面,逼近對方的臉,“我不喜歡麻煩事,當時如果不是看在李老師的面子上,我是不會把《西廂》挂上自己的名的。”

迎着那冷冰冰的臉,歐陽宇的瞳孔幾不可聞地顫了下,旋即又笑了:“雲青吶,以前是有些小誤會,但不也都解開了嘛,怎麽這樣記仇呢?是不是還想着再打擊報複一波啊?”

“唉,都不知道你那時候怎麽想的,一門心思要把人都拉下水,是不是還恨着吶,”歐陽宇緊緊地盯着他,“恨李老師嗎,讓你委屈成那樣……”

季雲青面如沉水地看着他。

“有什麽委屈就跟我這個長輩說說,”歐陽宇繼續道,“別去找那些捕風捉影的東西嘛,很多都是假的,你那時也是聽別人撺掇……”

他的話突然止住了,因為季雲青笑了。

季雲青生的漂亮,唇紅齒白,表演的時候甚至連舞臺妝都不用怎麽上,但偏偏是個冷淡性子,因此笑容就格外珍貴燦爛,那雙如畫的眉眼彎成好看的弧度,仿若三月潋滟春水。

歐陽雲還未做出反應,就心中一凜。

因為季雲青那雙修長白皙的手,旁若無人地伸向了他的衣領,靈巧地撫平了上面的褶皺。

“歐陽叔叔的确照顧我很多,”季雲青嘴角噙着笑,“我也沒什麽委屈的。”

那雙手繼續往下撫去,順着薄薄的羊毛衫下滑,停在了歐陽宇的胸口。

歐陽宇瞬時呆住了,連呼吸都停了一滞。

下一秒,那只手就靈巧地從胸前的口袋裏掏出了個u盤樣的東西,等歐陽宇反應過來時,他猛然站起來,徒勞地伸手抓去:“等等……!”

季雲青像滑魚般溜走,與對方隔出段不近的距離。

“還真有……謝謝歐陽叔叔的錄音筆,”他輕蔑地把東西放進自己口袋裏,“再見。”

眼看季雲青已經拉開了辦公室的門,歐陽宇慌慌張張地從桌子後面出來:“給我放下,什麽錄音筆,那就是個u盤,有很多工作資料的!咱有話好好說嘛雲兒……”

季雲青終于扭過頭來,清冷的眸子淡淡地瞥了他一眼:“別叫得我這麽親熱,傻逼。”

歐陽宇目瞪口呆地看着前方。

什麽素質……沖着老領導罵髒話就算了,人都出去了,居然也不随手關門!

可眼下最重要的不是這個,他不敢在這裏鬧出大動靜,咬牙片刻,急忙掏出手機翻出個頁面,擠出笑聲來:“李老師!是我……”

外面的雨差不多已經停了,只零星有一點點的涼意。

季雲青大步邁下臺階,給自己戴上個純黑色的頭盔,輕巧地翻身騎上一輛哈雷,有之前的同事吃完飯往回走,瞧見那修長的身影就遲疑地打招呼:“咦,是不是雲青……”

巨大的轟鳴聲中,摩托離弦的箭一般沖刺遠去。

“……好吧,看來就是他了。”

出了市往北就是山區,季雲青把身子壓得很低,沖破秋日的涼爽,雙手虎口被行駛的摩托震得微麻,在零星的一粒被濺起來的小石子滑過頭盔側面時,他終于放慢了速度。

前方是一段人跡罕至的山路,之前有過塌方事故,由于過時的道路設計,這裏也時常出現一些交通事故,因此車輛就往往自動避開,但是一些渴望追求刺激的年輕人會來這裏,三五成群地轟鳴而過。

斜路上歪歪斜斜地停着六七輛摩托,兩個穿皮衣的男人蹲在一遍抽煙,毫不客氣地打量了下行駛而來的季雲青,就淡然地移開了目光。

季雲青維持着這個速度繼續前行,終于在前方一個拐口處看到了個熟悉的身影。

程贊頭發已經長出來不少了,染成了灰色,背挺得很直,穿着個誇張的oversize風牛仔外套,上面是個張牙舞爪的巨大的骷髅頭,正靠在一輛巨大的雅馬哈上,不熟練地夾着一根煙,山裏風大,他垂着頭用手捂着,才用打火機小心地點燃了那支煙。

季雲青身體略微俯下,以一個危險的速度甩尾漂移,修長筆直的腿撐住地面,在尖銳的剎車聲中擦過橫生的枝葉,堪堪地停在了對方面前。

程贊本能地往後躲,被吓了一跳,看清楚來人後就慌了神:“學、學長,你怎麽來了?”

黑色頭盔被取下,季雲青随意地把頭發向後撩去,露出那雙清冷的眉眼:“你果然在這裏跑山。”

“我只是偶爾過來,”程贊小聲道,他向來說話語速慢,常常思考好一會才張口,“這裏沒什麽信號,他們找不到我。”

季雲青嗤笑:“聽起來是想通了?”

“嗯,”程贊笑了,那雙細長眼彎起來,“想通後舒服多了,與其躺病床上等死,還不如轟轟烈烈地來個痛快。”

季雲青沒說話,靠在摩托上靜靜地盯着他。

還別說,和之前完全不同的風格,以前就是個清秀的學院派年輕人,為了保養皮膚壓根不碰煙酒,現在染發打眉釘玩摩托,正狠狠地吸了口手中的香煙。

“打擾到你了吧,”程贊長長地呼出一口氣,“我、我沒攔住,對不起。”

“你現在又不想死了,”季雲青張口,“那就滾回去治療,別作。”

山裏下了雨,空氣中滿是水汽瞳瞳的霧,涼意直往人心裏鑽,程贊自嘲地抓抓頭發:“學長我不瞞你,我健康的時候的确是想死的,但人生真他媽操蛋,知道自己沒幾天活了之後,我反而不想死了,但我沒辦法啊,只能把之前的遺憾都盡量彌補。”

“所以關我什麽事?”季雲青譏諷地看他,“把《西廂》硬塞給我,然後再踩着我上位?”

程贊沉默了下:“學長,都怪你太心軟了。”

季雲青挑起一邊眉毛。

“我盡量彌補,看能不能再給我媽談談,”煙頭星火明滅,程贊突然想起什麽似的揚起臉,“對了,我估計她會去找你那個男朋友……”

話沒說完,他就噤了聲,因為季雲青的臉色突然變了。

“她不會對你男朋友做什麽的,”程贊小心翼翼地後退半步,“我爸我媽主要想對付的是你。”

季雲青冷冷地看他:“煙滅了。”

程贊慌張地把半截煙丢在地上,使勁兒碾了幾下。

山風中,季雲青那棕色的頭發被吹得有點亂,過了好一會才接了下句。

“跟俞阿姨說,別他媽去碰我的人,”他的聲音陰沉得像把鈍刀,“我家那位有潔癖,見不得你們這些髒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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