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脾氣暴躁的鄰居和月光花藥劑

裏卡多準備給雷特子爵服用的藥劑叫做月光花藥劑。

這個藥劑在泛大陸公認的三大魔法藥劑學術書中,被不同學派的藥劑大師做了高度統一的介紹:藥劑熬制的主材料為月亮花、雙頭龍心草、冰霜珍珠,并嚴格按照75%、5%、20%的質量比例于不同的步驟按順序先後加入,而其副材料的微量或少量差別,并不影響月光花藥劑的效果。

裏卡多的卧室裏,布林暫時離開雷特子爵身邊,和裏卡多一起确定藥劑熬制步驟及實驗兔子的生命能量。

藥劑熬制的步驟已經再三确認過,長耳兔的生命能量也比預想中的更接近雷特子爵。

布林對坐在椅子上的裏卡多說:“一切如同預想,裏奇少爺。”但他并沒有得到回答。

坐在座椅上的裏卡多正在走神:他的坐姿雖然跟平常沒有太大區別,但放在扶手上的手指卻一直焦躁地來回摩擦着木頭,有幾次甚至還讓指甲陷入其中,摳出木屑。

“裏奇少爺!”布林提高了音量,在看見椅子上的裏卡多被自己驚醒之後,他刻板的面容就像之前提到伊爾山洞那個夜晚一樣和緩下來,“裏奇少爺,融合并不順利嗎?”

“不,算得上是順利吧。但确實有點意料之外的事情發生。”裏卡多說,“我的鄰居比我想象的還要暴躁許多,幾乎無法跟它溝通呢。”

這句話不知道觸動了什麽關鍵,才剛剛說完,坐在椅子上的裏卡多就因為感覺到自己身體的變化突然繃直身子,用右手緊緊握住自己的左手!

如果安德烈現在站在這間卧室裏,他一定認不出面前這個面孔扭曲到極致的人是自己從小玩到大的玩伴與效忠對象,哪怕他們穿着同樣的衣服、有着同樣的身材與細節。

事實上,任何一個見過裏卡多的人、哪怕是裏卡多自己,在面對那張由異獸變化出來的,明明和他一模一樣卻扭曲邪惡到極致的面孔時,也不敢上前相認。

——那種仿佛從腐泥與污水中生長出來的,帶着腐臭與污濁并只有腐臭與污濁的面孔……

變化幾乎就在一眨眼的時間。

裏卡多剛剛繃直身體,右手抓住左手,指甲深陷進肉裏,血液才要從創口滴下的那一瞬,白皙的手掌腫起膨大、修長的手指開始融化,一面滴下惡臭的黑濁液體,一面變成裏卡多在伊爾山洞中看見的那種東西:粗長的、布滿黑色黏膩液體和無數倒刺的惡心的東西,不像章魚的觸手,不像蛇的尾巴,它散發着濃重的惡臭,比它們惡心上一百倍!

站在一旁的布林臉上的每一道皺紋在這一刻,都像刀劍開鑿刻出那樣銳利。他緊緊盯住裏卡多的身影,但并沒有上前,也沒有出聲。

一分鐘,兩分鐘,十分鐘,十三分鐘。

裏卡多的手掌變成了觸肢,又從觸肢變回了手掌。剛剛滴落到地面的黑色液體已經将地毯連同木地板腐蝕出一個個蟲蛀一般的小洞,但好在也僅僅只是這樣。

裏卡多稍微松開自己的右手,被指甲撕開的傷口迅速長好愈合。他輕輕晃了晃自己的左手,并沒有發生什麽事情。

裏卡多終于放松自己緊繃起來的身體,但他并沒有坐下休息,而是從椅子上站起來,對布林爺爺聳了一下肩膀:“一點還需要調和的小問題。看來我的鄰居不是無法交流,而是不願意跟我交流……這些容後再說,讓我們先來看看這幾只長耳兔。”

說話的同時,他快步走近書桌,并沒有去理會自己耳朵旁邊的獸吼——自從在伊爾山洞與伊澤克森融合之後,伊澤克森的咆哮就沒有停下一刻,哪怕在睡夢之中,他也始終聽得見這道仿佛彙聚了整個喀什維樹海所有野獸咆哮聲的怒吼……不過在剛才的身體争奪戰之後,對方的咆哮聲明顯小了不少。顯而易見,哪怕共用一個身體,要一直不停歇地叫喊也是需要力氣的,也許可以從這一方面着手?

“這一只長耳兔和子爵閣下健康時候的生命能量最接近。”布林指着左邊的一只長耳兔說。

裏卡多先是點了一下頭,然後看着面前的長耳兔:“我爸爸的生命能量……這麽弱小?哪怕是在他健康的時候?”

布林說:“也許可以換一個說法,長耳兔的生命能量比我們想象的要高很多。”

裏卡多實在有點想笑:“布林爺爺,你的幽默感總是在不合時宜的時候出現。”

恪守禮儀的老管家當然不會對自己的少爺翻一個白眼。

說笑過後,裏卡多也把話題轉向正事:“那麽就用這一只兔子做一個實驗參考對象?”

布林輕輕點頭,然後他走上前,伸出手順着長耳兔隆起的背脊撫摸而下。

正努力啃着繩索的長耳兔在布林的觸摸之後立刻萎靡下去,剛剛接觸到三種魔法元素的裏卡多能模糊地感覺到那一瞬間布林手掌裏聚合的能量,但他沒來得及做更多的分辨,聚集在布林手中的能量已經消失無蹤,布林也對着裏卡多微一鞠躬:“那麽我就先告退了,裏奇少爺。我就在隔壁,有事請吩咐,裏奇少爺。”

“好的,布林爺爺。”裏卡多說,等對方退出房間并替他合上門之後,裏卡多的目光轉向放置有整套藥劑師設備的書桌前,他将那只被布林人為削弱生命能量到與現在的雷特子爵相似的兔子單獨放置,又從時間恒定的空間戒指中取出熬制月光花藥劑所需的各種材料,然後開始藥劑制作的第一個步驟:稱量三種主材料質量并按比例進行毫克的精确,研磨月亮花與冰霜珍珠,将月亮花汁置于烈日下吸收一個小時的光線,将冰霜珍珠粉末收起。

所有藥劑師的藥劑熬制步驟都瑣碎得讓人心煩。

整整一天的時間,裏卡多讓瑪姬嬸嬸将食物送上卧室,自己則呆在屋子裏不敢離開,這一刻,哪怕是伊澤克森不停歇的咆哮,也遙遠得像清風自天邊吹過。

在新月與舊月相交的那一刻,将月光花汁放入溶液。

在溶液冒出第一個氣泡并爆炸的瞬間,投入整株雙頭龍心草。

即刻封閉容器。

六個魔法時後,投入冰霜珍珠的粉末。

在出現反應之前,将其裝入水晶瓶。

橘紅色的晨曦掙破天邊的陰霾。

敞開的窗戶外,早起的火焰鳥在刺桐樹的枝頭叽叽喳喳地啄食蟲子。

關注了反應一整個晚上的裏卡多小心翼翼地進行着月光花藥劑的最後一步:他并沒有直接在熬制藥劑的容器中加入冰霜珍珠的粉末,而是将溶液倒入水晶瓶,同時灑下冰霜珍珠的粉末——這樣才能最好的确保在所有反應發生之前,月光花溶液已經裝入水晶瓶。

第一縷晨光照亮窗前的木地板,裏卡多同時将最後一滴溶液倒入水晶瓶。他立刻蓋上水晶瓶蓋,用拇指與食指中指将其拿起,輕輕振蕩。

一個小氣泡在有些霧蒙蒙的溶液中出現,跟着以人體呼吸一次的速度變大一圈,氣泡大上一圈,霧蒙蒙的液體就清澈一個等級,等到反應的最後,所有的朦胧都彙聚成光線都集中在中央的氣泡上,氣泡的形狀變成一輪彎月,周圍還拱衛有數點星芒。

和材料中描述的最後成品一模一樣。

裏卡多長長松了一口氣,他的精神松懈下來,舒展自己僵硬的身體和肌肉,拿着手中的水晶瓶正要往确定的實驗長耳兔走去,異變突生!

黑影夾在風聲自眼角餘光中掠過,他的左手在一眨眼的時間的時間裏變成漆黑的帶着黏稠液體與惡臭的觸肢,它正直直朝着窗戶外樹枝上的幾只鳥掠去,和伊澤克森共用同一個身體的裏卡多完完全全能夠感覺怪物對鮮血與毀滅的貪婪和渴望!

他的心靈和腦海仿佛都被這種陌生的欲望占據了,僅有的理智告訴他應該搶在一切還能挽回之前阻止,但他的左手已經變成觸肢被伊澤克森控制,右手正拿着熬制了整整一天一夜的月光花藥劑——

沒有時間猶豫,決定取決于第一個閃過腦海裏的念頭!

劇痛幾乎一瞬就占據了裏卡多的精神。

帶有明顯清醒意味的疼痛讓裏卡多完全擺脫了伊澤克森的影響,這個時候,他才真正意識到自己在剛才那一刻的決定:他松開了拿着月光花藥劑的右手,抽出佩戴在腰間的那把兼具藝術與鋒銳的匕首,将自己的左手掌連同半截小臂一起砍斷。

順利得簡直不可思議,僅僅一下,他連着肌肉與骨頭将自己的手臂完全斬下……也許并沒有骨頭。

裏卡多的目光停留在掉落到地面的觸肢上。從斷口上看,這個離開了主體的觸肢生命力十分頑強,它全由肌肉組成,哪怕被直接斬斷,也并沒有立刻死亡——雖然無數漆黑的液體自它軀體上湧出,它也像烈日下的雪花一樣飛快消融——但它确實依舊在地上賣力地掙紮着,并且很明顯能夠看出,掙紮的方向就是窗戶外還停留在樹梢上懵然不覺危險差點降臨的火焰鳥。

裏卡多先走到窗戶前關妥善窗戶,這才來到那只斷肢面前。

黑色的液體茲茲地腐蝕着木頭地面,裏卡多盤腿坐下,在心裏決定自己以後的房間一定鋪上石頭地面,這才接過蹦跳到自己腳邊的長耳兔嘴裏叼着的水晶瓶,徹底收回用以與長耳兔進行意識連接的一縷精神。

剛才的那一瞬間,他同時做了兩個決定:放下藥劑瓶用匕首斬斷自己的手臂阻止伊澤克森的行為;通過意識連接讓長耳兔及時沖上來接住即将摔破的水晶瓶。

一切都符合預料。

裏卡多看了一眼自己的斷臂,分不清是斬斷的疼痛還是生長的疼痛,總之他看着飛快愈合又抽出肉芽與骨頭,不斷向前生長并組成血肉、經絡、與皮膚的傷口,只覺得腦海裏的神經突突地跳着。

不過這些疼痛也有可能是因為腦海裏來自伊澤克森的咆哮突然停止的緣故?習慣真是一件可怕的事物。

被斬斷的左手已經完全生長完好,裏卡多将匕首交到左手拿着,稍微活動了一下,就将匕首直直插穿地上的斷肢。

黑色的斷肢發出了最後的仿佛巨大呻吟一樣的茲茲聲,徹底消融了。

裏卡多這時候才在心裏呼喚伊澤克森:「陰影之王,如你所見,我們共用一個身體,你确實不會被消滅,但我能讓你永遠虛弱。你當然可以永遠在我的意識裏不間斷的咆哮發洩自己的憤怒,但也可以選擇睜開眼睛看一看上方的天空。」

「你有多少年沒有看見蔚然的天空和快活的動物了,一千五百年嗎?」

沒有回答。

裏卡多又在腦海裏想:「相信你已經意識到了,在我的有生之年,你不可能脫離我的身體。這麽看來,只要我不中途死亡,往後最少三百年的時間裏,我們始終面對面——而我一旦中途死亡,請不要懷疑,我一定會在死亡前用所有的力量讓你再次沉睡1500年。」

「當然這點時間對于完成第三次滅世又經歷過整個神聖年代的你來說可能并不值一提。可是考慮到你剛剛才結束1500年的休息,也許我們可以選擇一種對彼此都更有利更輕松的共存方式?你不需要再耗費能量控制我的身體去獲取能量,我會優先将身體的一部分能量提供給你;我也不需要有事沒事地斬斷自己的手臂,并冒着被人看見而成為異端,被魔法師協會和戰士協會全斯塔維特大陸追殺的風險。」

「而這只需要你的一點配合,我們的一點協議。」

「假設你有此意願,我也願意表示出我的誠意。」

沙啞的、光光從音調中就仿佛能聽出濃濃黑暗的聲音響起來。這些仿佛從地獄裏升騰上來的聲音還是“沙、沙”的音調,但裏卡多終于能夠聽懂了對方的意思:「你的誠意?」這道來自異獸的聲音說,「我會需要?」

「當然,你會需要。」兩者精神上的連接讓裏卡多很輕易地感覺到對方意識裏的輕蔑,如同對方能很輕易地感覺到裏卡多的胸有成竹。裏卡多在意識裏說,「1500年的囚禁再加上這幾天試圖控制我的身體而産生的消耗,恕我冒昧,你恐怕連聲音都不怎麽發得出來了吧?到了這個時候,你還不需要一些能量嗎?」

「我說過了,我們可以選擇一種對彼此都更有利更輕松的共存方式,我可以把一部分能量優先提供給你,也可以讓你吞噬生物恢複能力。但吞噬什麽生物,必須由我選擇。」

長久的靜默。

「你,的,名。」

「陰影之主,我名裏卡多雷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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