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巢穴冰霜蜘蛛(1)

就如同普通人哪怕熟知魔法也不能真正體會魔法的神奇之處,沒有真正見識過魔法生物的人,也很難以想象一個魔法生物到底能把它的巢穴建成什麽樣子。

裏卡多一行人來到的地方就是那片曾經給裏卡多很美好記憶,又在随後被裏卡多圈起來不讓人接近的月亮花山坡。

充足的日光下,月亮花并沒有展現出月光下花蕾中聚集月華的聖潔之态。但柔韌的枝條和層層疊疊的花瓣依舊讓這片花田有着另一種柔美之色——如果不關注花田下的蜘蛛的話。

以村莊為源頭冰道在這裏就徹底變了樣:隆起的山坡完全變成了一個晶瑩的倒扣在地面的透明罩子,罩子的正下方,就是這一個冰霜蜘蛛巢穴中的統治其他蜘蛛的巢穴冰霜蜘蛛。

它就盤踞在距離地表兩米的位置,它呆着的“皇宮”足足有它自身的十倍大小,但在衆人的視線裏,這個十倍大小的地方完完全全覆蓋上了白色的蛛絲,蛛絲後邊的巨大陰影每動一次,就像踩在衆人的心頭。

突然出現的冰晶讓福德傭兵團的人全部從山坡上退了下來,正在低聲交談。

福德傭兵團的團長是個滿面風霜中年男人,他有一半的頭發都花白了,一只眼睛快瞎眼,左手也有點不好使,但傭兵團裏的每一個人都對他敬服非常,連帶着也将更多挑剔和尊敬的目光投給已經在傭兵團中有了小小成績的安東尼。

“斯坦維特神在上……”

“斯坦維特神在上……”

周圍響起的哆嗦念叨不止來自于村民,福德傭兵團的一些成員也在輕聲說話,同時比劃着祈禱的手勢。

安德烈也微微抽了一口氣,他對裏卡多開玩笑說:“看來我們的巢穴蜘蛛并沒有搬家,就是為自己擴建了一下房子。”說着他又忍不住看了一眼跟着裏卡多的安娜——黑頭發的小女孩在他的提議之後就從裏卡多身上下來了,但不管誰說什麽,她始終緊緊地貼在裏卡多身旁一步不離,簡直像是剛出生的小雞仔跟着老母雞一樣。

“感謝斯坦維特神。”裏卡多回答安德烈。一句話說完,他的目光随之落在和安東尼一起走過來的索林·福德身上。

“雷特少爺,中午好。”索林先向裏卡多行了一個傭兵對貴族的致敬禮,“沒想到您居然有魔法師的血脈,我想雷特子爵閣下一定以你為傲。”

“福德團長,您太客氣了。我覺醒魔法血脈是在兩天前,爸爸已經知道了,他非常高興,只是打算等我決定了學校,再将好消息通知出去。”裏卡多回以致意。

索林堅持不改變自己對裏卡多的尊稱,但他很快進入了正題:“雷特少爺,我昨天收到了綠風村的消息後就立刻把人帶過來了,一直到剛才才知道三年前你就确定這裏頭有一個冰霜蜘蛛巢穴,不知道雷特少爺對這個巢穴有什麽想法?”

“巢穴肯定要清理掉,不然綠風村的人就只能都搬走了。子爵閣下絕不會讓這種事情發生的。”裏卡多摩挲了一下食指上灰撲撲的戒指,“福德團長,我相信你也有一些自己的想法,不如我們交流一下——你是想和子爵合作,還是接受子爵的雇傭?”

“雷特少爺從三年前就知道這個巢穴了,相比我們,想必對這裏有些更深入的了解吧?”索林說。

“團長的意思是?”

“雷特少爺給我們一個建議如何?”索林直接說。

站在旁邊的安德烈将自己的巨劍扛到肩膀上,他有點無所事事,就稍微靠近前方巨大的冰罩,觀察冰罩裏頭緩慢爬行的蜘蛛。一只比普通冰霜蜘蛛大上近一倍、仿佛巢穴蜘蛛護衛或者兒子的蜘蛛突然轉身,沖安德烈揮了一下毛茸茸的蜘蛛腿。

安德烈一點都沒有被吓到,他擡起自己的巨劍,也沖蜘蛛揮舞了那麽一下。

蜘蛛轉身默默爬開了。

裏卡多和福德團長的對話還在繼續:“如果團長要問我的意見的話,我的意見是諸位接受子爵府的雇傭。因為這次任務的特殊性,子爵府願意在市價的基礎上多出10%的報酬。”

一聽見裏卡多的話,索林身後的福德傭兵團立刻發生了細微的騷動,不止一個人給跟在索林身後的安東尼打眼色,示意安東尼在索林說話前插話——多年相處,他們可非常清楚自己的團長,知道一旦團長開了口,他們就板上釘釘地要接受子爵府的雇傭了。可是冰霜蜘蛛的絲囊在市場上的行情一向很好,他們要是能拿下這一處蜘蛛巢穴,至少三五年內都不愁吃喝了。

安東尼當然注意到從周圍投射到自己身上的火熱視線,但他眼觀鼻鼻觀心,背着雙手就跟根柱子一樣筆挺筆挺的,一點兒說話的欲望都沒有。

老實說,在今天之前,他也覺得自己舅舅對這些貴族的态度太綿軟了,畢竟在卡蘭城中,誰都知道雷特子爵是一個徹頭徹尾的老好人,雖然大家都不讨厭雷特子爵,但也沒有多少人會發自內心地去敬畏對方,哪怕對方是卡蘭城名正言順的主人。而裏卡多·雷特,這個雷特子爵爵位的第一順位繼承人,他以前也一直覺得這就是一個還沒有成年的孩子。如果雷特子爵因病過世,他根本不看好這個在卡蘭城居民口中“溫和的、親切的、相貌高貴信仰虔誠的”雷特少爺能夠順利繼承雷特子爵的地位。因此對于自己母親和弟弟克林的想法,他不說十分熱衷,也算喜聞樂見。

結果現實就像他舅舅在得知這件事之後冷冷的評價“現實會直接給你一拳頭”。

他的腦袋都被直接打暈了。

裏卡多·雷特是一位魔法師!

身後的那群人到底知不知道什麽是魔法師?

當然現在連豬都知道魔法師不能随便傷害普通人,但是絕大多數和豬一樣的人大概都選擇性地遺忘了寫在大陸法中的下一句了吧?

“但當魔法師受到侵害時(包括魔法師和普通人),魔法師允許以任何手段自我保護。并須在事後接受魔法協會與各國司法部門的聯合調查。如其自我保護的過程和手段是合法合理的,魔法師将不承擔由此造成的任何結果。”

簡而言之,當你試圖攻擊一位魔法師,哪怕你當時并不知道對方是魔法師,這位魔法師也可以用火焰、雷電、冰霜、召喚出來的生物、或者直接弄出一只鬼來乃至其他任何可怕的東西,“啪”地一下将你幹掉,就像拍扁一只停在他皮膚上的小蟲子。

莫隆比王國中,魔法師擁有等同于貴族的除封地外的特權。

但絕大多數貴族可沒有魔法師所擁有的擡擡手就能殺掉大型魔法怪物的恐怖能力啊!

之前他媽媽和弟弟的行為是不是觸怒了裏卡多?

如果裏卡多對此在意的話,他要怎麽樣做才能獲得對方的原諒?

安東尼現在一點兒也不想去和裏卡多争奪冰霜蜘蛛的絲囊,他只希望自己舅舅和裏卡多的溝通能夠更愉快一點——安東尼毫不懷疑,裏卡多盡管在表面上跟他和克林克萊絲更親近随和,但事實上,态度謹慎生硬的索林絕對贏得了這位魔法師更多的尊敬和未表露的親切。

“就照雷特少爺的意思。”索林毫不猶豫地下了決定,“福德傭兵團接受子爵府的雇傭。”

這個時候,福德傭兵團的成員雖然一個個都沮喪下去,但反而沒有說話了:事情都成定局了,沒辦法,就跟着團長幹吧!反正也不是第一次這樣吃虧了,吃來吃去都吃習慣了……

“諸位老爺,”離冰罩遠遠的村長終于忍不住說話,“你們看什麽時候能開始處理?能不能給我們一天的時間收拾東西?”

“這是理所當然的。”裏卡多接話說,“回去組織大家收拾重要的東西暫時到其他村落去,我和福德傭兵團的諸位留在這裏。具體的清理工作會在明後天開始。這段時間,如果沒有——”他在周圍的人身上看了一圈,安東尼正想挺身而出,裏卡多就指着安德烈說,“我的侍衛長通知你們,你們一定不要擅自回來。”

站在冰罩上已經連續吓退雙數位蜘蛛的安德烈正沖蛛絲後的巨大影子比劃着手中的巨劍,聽見裏卡多的聲音,他收起巨劍,從山坡上跳下來說:“等這裏的巢穴清理完畢,我就過去通知你們。”

綠風村長千恩萬謝地帶着村民離開,回到村莊裏一家一戶地通知大家暫時離開村子。在離開前他還特意叫了一聲安娜,但這個黑頭發的小女孩緊緊貼在裏卡多身旁不動彈。最後還是裏卡多出聲讓安娜留下,說自己會照顧對方。

索林也帶着福德傭兵團到遠離蜘蛛巢穴的地方紮營,村民要抓緊收拾東西離開,他們也要抓緊時間做戰前布置,藥劑、配合、清理巢穴的方法和思路,都要一一确定下來。在離開之前,索林還不忘詢問裏卡多:“雷特少爺,這個魔法什麽時候會消失?在明天的清掃過程中,你需不需要我們特別注意什麽東西?”

裏卡多回答:“并不需要。你們只需要盡可能保證自身安全和阻止蜘蛛四下逃竄就好了,倒是今天晚上,我認為最好多加派人手值夜,這種在繁花季裏還能活躍的冰霜蜘蛛……沒有人會知道它們究竟能幹出什麽,不是嗎?”

月亮花山坡周圍的人接二連三地離開,最後只剩下裏卡多、安德烈,和一直沉默的安娜。

安德烈來到裏卡多身邊:“裏奇,你在想什麽?”

“……啊,沒什麽。”裏卡多驚醒過來,他收回自己的目光,不再一直盯着蛛絲後巨大的黑影,“我只是在想這個魔法。”

安德烈有些關心:“這個魔法能持續多久?能堅持到明天上午嗎?”這一點十分關鍵,有了這道透明的冰道,在地面上的人幾乎不用冒風險就能知道冰霜蜘蛛的具體位置,甚至還可以依據冰道的方向來布置消滅冰霜蜘蛛的計劃。

“這可不止。”裏卡多說,“我剛剛不是說過,這個冰道的形成是因為抽取下面冰霜蜘蛛的能量嗎?——你看那邊的風車。”

安德烈真的朝裏卡多指的位置看了一眼:“然後?”

“魔法師的魔力在最開頭就制作好了風車,推動風車的是來自冰霜蜘蛛的能量,風車磨碎的稻谷就是這個冰道。而制作好的風車并不需要依靠本身的能量轉動——或者說只需要依靠很少的能量轉動——或者說,在轉動的過程中它還能将源自冰霜蜘蛛的能量化為自己的這股動力。”

安德烈沉默了三秒鐘:“你的意思是?能用我能聽懂的句子再解釋一遍嗎?”

“是三個假設。”裏卡多說,“第一個假設,風車已經做好了,這個風車能主動抽取冰霜蜘蛛的能量供應冰道而不需要消耗任何其他能量。這樣的結果就是,我們不需要做任何事情,等到十幾天之後,這一巢穴的冰霜蜘蛛都會因為能量枯竭而死去。”

安德烈聽明白了,所以他的聲音變得有點幹澀:“你的意思是,那位遠在——”

“王國首都。”裏卡多補充,“魔法沒有地域,魔法師有國籍。”

“——遠在王國首都的魔法師,在給你進行完加入魔法協會必備的考驗之後,順手廢物利用,就直接處理了這一巢穴的怪物?”

“差不多是這個意思。”裏卡多說。

“不,你不是還有第二種第三種假設沒說嗎?”安德烈試圖挽救自己的自信。

“第二個假設,是完成魔力轉換的核心還需要魔法師的魔力參與。這個假設的結果就是當魔法師的魔力消失後,這條冰道也會在兩到五天之內消失。第三個假設和第一個假設是的結果是一樣的,”他看着安德烈的求知臉說,“就是中間多了個能量轉換的步驟:蜘蛛的能量能轉換成魔法師的能量,用于推動需要魔法師能量才能轉動的魔法陣。”

“裏奇,我有一種正在教會學校上天文課的感覺……”

“哈哈,這可是你自己問我的。”

“這倒沒錯,我就是好奇了點,确實很神奇……說起來我們現在要去哪裏?”

“村長家。我打算在這裏借住一個晚上。”

“——那她呢?晚上說不定會有危險,還是讓她先跟着我吧?”

“這倒用不着,有危險的時候你不是還跟我在一起嗎?”

說話間,兩個人已經回到了一片雜亂的村莊。在知道裏卡多的來意後,村長立刻就将自己房子讓給了裏卡多。

村落中衆人的收拾已經進入了尾聲,多數人都聚集在村莊外準備一起離開。安德烈站在村長的房間前,看着裏卡多身旁的安娜欲言又止:裏卡多要在書房完成一道魔法的演算,這個時候他一般不會去打擾,但安娜要跟着裏卡多在一起……

裏卡多看出了安德烈的遲疑,他調侃道:“怎麽了?這還是個小女孩呢,而且從開始跟着我們的時候就非常安靜,你擔心她打擾我嗎?”

“說得也是,”安德烈放棄了自己的想法,他也覺得自己的行為有點說不過去,就算這個三四歲的小女孩看上去有點怪異,她也只是一個三四歲的小女孩而已,仔細想想,認真跟一個孩子計較的他反而更奇怪,“我去福德那邊看看,看他們準備得如何了。”

“行。”裏卡多說,他在安德烈轉身離開後關上了房門,又走到書桌前去關後邊的窗戶。等到這兩樣都做完了,他臉上的溫和也完全被嚴肅所取代。

「伊澤克森,」沙沙的聲音在室內響起,裏卡多迎上黑頭發小女孩陰冷的目光,在自己腦海裏發出詢問,「她到底是什麽東西?」

存在體內的怪物并沒有讓裏卡多等待:「你沒有感覺嗎?血脈相連、互相感應,如同分別久遠的手足再次見面,仿佛身體分割出去的一部分……把它吃掉,感覺會不會更好一點?」說道這裏,伊澤克森大笑起來。

裏卡多沉默了幾秒鐘:「它和你是同類?神聖年代時期的異獸除了你應該都消失了,這是神聖年代之後重新滋生出來的?」

「完全正确。這就是人類中的博學多才的意思嗎?不過這也并不奇怪——你知道異獸出生方式有什麽奇怪呢?你都直接把異獸吃進身體裏。」伊澤克森說,然後沙沙地聲音又響起來。裏卡多從對方的聲音中聽出了腔調古怪的笑聲。

「那麽博學多才的裏奇,」裹着腐爛污泥的笑聲在裏卡多身體裏漸漸沉下去,「你聽見你發出的沙沙的聲音了嗎?獨屬于我的語言,你已經徹底掌握了呢……」

裏卡多坐到椅子上,他感覺有一些說不出的疲憊。在他一步步了解伊澤克森的同時,伊澤克森也在同時了解他和了解人類。當擁有毀滅世界能力的怪物暫時失去了力量,牠就會開始使用自己的頭腦。

他的目光又轉向自己身旁的小女孩:這個女孩的軀殼是在死後還是死前被異獸占據的?她僅剩的父親呢?是不是也遭遇了和女孩同樣的悲慘的命運?

他應該殺了這個怪物。

殺了這個還在呼吸的軀殼嗎?

他應該毀掉異獸的核。

可散逸的東西會再一次被他吸入體內,這種和伊澤克森——他自己——完全同源的能量體會自動融合,他完全沒有辦法阻止。

還有這個呆在小女孩軀殼中的怪物……

它渴望吃了他,又對他的力量感到畏懼,甚至因此而不敢逃離,只能順從馴服。在他可以看見的屬于伊澤克森的記憶裏,每一頭異獸都從黑暗中滋生,沒有所謂的朋友、兄弟、親人、父母,它們彼此攻擊,相互食用,使自己獲取更強大的力量。

這種鬥争與吞噬,貫穿這整個種族的全部生命。

但也正因為所有異獸都從同一物質中生成,對他而言,他在這個小女孩身上體會到的感覺,就如同他有時候會對安德烈産生的感覺那樣:他們是玩伴、是朋友、是可以肩并着肩、背靠着背而不需要擔心的親人。

他們是組成彼此生命的很大一部分。

……但不會,真正将對方吃進肚子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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