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思考者的頭腦

酒館裏熱烈的氣氛全被這一句話給破壞了。

大家皺眉朝聲音傳來的方向看去,只看見一位身材幹瘦的老頭坐在那裏。

這個老頭看上一副醉醺醺的模樣,頭發花白,有個大酒糟鼻,鼻頭上的紅暈蔓延到他整張面孔上,讓那張滿是皺紋的面孔上的皺紋與毛發更加顯眼。他似乎完全沒有意識到自己說了一句很不合時宜的話,正兀自咧着缺了牙的嘴沖裏卡多微笑。

所有酒館裏的人都看得清楚:剛才那句話就是對裏卡多說的!

說老實話,從月亮花酒館開業以來,在這裏鬧事的人還都沒有什麽好下場過。這個時候,月亮花酒館裏的熟客已經看見櫃臺後面的老板擦着酒杯,給剛剛從廚房裏出來的兩位孔武有力的廚師使眼色了。

這兩個膀大腰圓的廚師也不解下自己沾滿肉沫與血點的圍裙,倒拿了切肉刀就要繞過櫃臺,往老人的方向走去,但在他們剛剛邁出沒幾步,一件讓酒館裏所有客人都驚訝的事情就發生了:本來還坐在位置上的裏卡多已經站起來,并走到老人身前,行了一個有些古怪的禮儀:他的左手張開平攤放在胸前,上身朝老人微欠,同時說:“這沒有什麽不可以的,您想要看什麽?”

這是什麽禮節?雷特少爺為什麽這麽客氣?貴族和魔法師怎麽會當衆做雜技團的演員?

酒館裏的絕大多數人都一頭霧水,包括剛剛揚眉準備發怒的安德烈在內。但安德烈至少比其他人多懂了一樣:裏卡多剛剛做的禮節他曾經看過,就在裏卡多和沐與弗雷特之間,那是魔法師間的見面禮!

看見了這個,安德烈的怒氣一時間轉為驚訝:那位看起來邋邋遢遢的老人是魔法師?可是他完全沒有感覺到魔法能量啊……

這個時候,老人已經和裏卡多對上了話。

盡管還是一副喝醉了酒的糟糕樣,但真正聽他說話的時候,酒館裏的人就開始覺得對方并不太讨厭——或者說并不太無理取鬧了。

“你擅長什麽?”老人問。

“不敢說擅長。”裏卡多搖搖頭。

“幻術類魔法?小水球小光球?催生個植物看看?或者從別的地方招來一個沒什麽力量的準魔法生物?”老人一連說了好幾個選擇,他的聲音裏包含着一種期待,看上去有些清醒又似乎更醉了,接着他沒有等裏卡多回答,在微微沉思之後笑道,“要不然我們來說說魔法?”

裏卡多思索一下:“我們可以來說說魔法。”他跟着微笑起來,“聆聽您的指導。”

酒館裏的人聽到這裏,還以為沒有把戲看了,結果幾個人剛轉開視線,就猛地聽見周圍響起高高低低的驚呼聲,他們連忙又轉回頭像裏卡多所在的位置看去,就見他所在的那張木桌子上突然有點古怪的箱子。

這是像棋盤又像沙盤的東西:它四四方方,長寬各有兩米,整體都呈現半透明的藍色,樹木、河流、山巒、乃至村莊都在上面一一呈現,還不時有藍色的微小光點從箱子中溢出消散。

“是世界棋!”酒館裏有去過大城市的人感嘆說,他在周圍的人迫切的眼光中得意地将自己知道的東西說出來,“這是魔法師的游戲,兩方魔法師通過解決各種魔法問題讓自己這方的人類征服周圍的猛獸與山川河流,等到兩方的領地接觸了,誰的領地大就算誰勝利!”

“難道兩方人馬不用火拼?”有好戰的人敏感地詢問,“就直接比地盤大小嗎?”

說話的人有點被問住了:“……誰知道了?反正我從來沒有聽說過兩方魔法師指揮着人馬打戰着。”說道這裏他有點不高興,“魔法師都是飽讀書籍的學士,他們怎麽可能去打戰呢?那是将軍們的事情。”

好戰的人譏笑着說:“都開始圈地盤了還怕打戰?”

說話的人拍了桌子:“你得把你的話給吃回去!”

好戰的人保持着自己滿臉的譏笑,他推了推腰間的匕首:“你還沒睡醒嗎?”

兩個都沒有下一句話了。還沒有回到廚房的兩位廚師一人一個,幹脆利落地提着衣領将人從後門丢到小巷裏,動作就跟平常丢垃圾一模一樣。

這點小插曲一點兒也沒有影響旅館衆人的心情,他們的目光全黏在裏卡多和那位老人身上。

漂亮的瑪莎挽着自己爸爸的手占據了店裏的高處,安德烈則光明正大地來到裏卡身旁坐下。

老人在這時候伸出手指輕觸自己面前的世界棋,而後拿開。

一縷細細長長的銀藍色光芒黏附在他手指上,随着他的動作,從棋盤中延伸而出。

什麽樣的魔法最具有威力?

最具有威力的魔法要怎麽釋放?

魔法師平常都需要學習什麽?

為什麽魔法師們都那麽博學?

為什麽魔法師們總糾纏于奇奇怪怪的問題?

為什麽魔法師們要将精力花費在與魔法無關的事情上?

魔法師們平常到底過着怎麽樣的生活?

這是所有普通人或多或少都會對魔法師産生的疑問。就像很多普通人知道魔法師愛玩世界棋,也知道在玩世界棋中,兩方的魔法師都要解決一個又一個的問題,但絕對并沒有多少人會知道,魔法師們在世界棋中究竟要解決什麽樣的問題。

而事實上,在玩任意一盤世界棋中,魔法師也不全部知道自己要解決什麽樣的問題。

這是一個真實而虛拟的世界。

這個世界中發生的任何需要魔法師解決的問題,都可能出現在現實中。

魔法師所擁有的村民可能在開拓土地的過程中碰到野獸,這個時候魔法師就需要使用魔法讓村民有能力殺死野獸。

魔法師所擁有的村民可能被種植的作物的收成所困擾,這個時候魔法師就需要通過控制村民用魔法解決問題——比如裏卡多在綠風村完成的魔法灌溉設備。

魔法師所擁有的村民可能遭遇到疾病的侵害、可能遭遇到惡劣天氣的困擾、必須要自己建築房屋、自己用獸皮或者織布做衣服、日後還需要智慧、可能期望擁有更多的自主與娛樂——

這就是一個微縮的、充滿不确定與巧合還有無數真理的世界。

這就是魔法的世界。

并沒有所謂的最強魔法,只有最強的魔法師。

魔法師博覽群書,因為魔法奧秘無窮。

他們解決了一個又一個的問題,創造出一個又一個的發明,追逐着越來越強大的力量。

但屬于魔法的真理永無窮盡。

哪怕創造出新的魔法的魔法師,也未必真正知道這個魔法中的所有真理。

也許一個微小的細節能讓新魔法崩潰,也許一個不經意的選擇可以讓這個魔法大放異彩。

真正的魔法師——所有徜徉在知識中的被選中的人——确實很少關注國家、權利、戰争。

對于他們而言,魔法已經足以帶來一切。

“有好一陣子沒有玩這個了。”老人帶着一些感慨說。他黏着魔法細線的手指在桌上輕劃,棋盤上的一小塊區域就徹底亮了起來。

那是一個小小的村莊,裏頭只有不到三十個人,酒館中的人能看見那些人到底在幹什麽:一部分女人走到村莊外去摘果樹上的果實,一部分女人坐在大石頭上用樹葉縫制遮蔽身體的衣服;而那些看上去比較孔武有力的人也跟着分成兩批,一批在村中開墾土地,一批拿着簡易的弓箭往樹林中走去。

這就是老人所選擇的開局。

酒館裏幾乎沒有多餘的聲音,哪怕客人彼此說話也将嗓門壓得低低的。

坐在裏卡多身旁的安德烈看着身旁的裏卡多:金發的少年并沒有像老人一樣用手從棋盤上蘸出一條細線,他雙肘擱在桌面上,兩手交握,正盯着自己這一半的棋盤面露沉思。

接着大概兩三分鐘的時間,屬于裏卡多的這一面棋盤也突然亮起來:但這一塊出現色彩的地方可和老人的村落完全不一樣,這是岩壁的下方,岩壁上有一個一個細小的洞窟,赤身裸體的人類正從一個個岩壁中慢慢走出來,他們看上去可要比老人的村民孱弱許多,而且兩手空空,一點武器也沒有。

看着面貌生動的人,哪怕明知道對方只是由魔法凝聚而出的,安德烈也忍不住升起幾分擔心。

但就在這個時候,岩洞中又走出一個人來了,所有先前走出來的人都朝他跪拜,他有衣服,手裏還拿着形似教會主教權杖的東西。這個高壯的男人拿着手裏的權杖朝天空一致,一只大鳥就從天上掉了下來。

所有的沒有衣服的人都開始歡呼起來,他們一擁上前,七手八腳地将大鳥拖到面前,而後點起火堆将大鳥身上的肉一塊塊用石頭砸下來,放到火堆上燒烤……

随着棋盤上色彩的出現,除半透明藍色已經的彩色光輝也出現在棋盤周圍。

代表土元素的黃色光帶流轉的速度最慢、代表水元素的藍色光帶就像一條縮小的河流、代表風元素的青色光點是最飄忽不定的、火元素始終沒能真正聚集起來,只有在棋盤中夜晚降臨,魔法人點起火堆的時候,它們才在周遭歡快地跳躍。

安德烈看棋盤看得有點久了:老人的村民一直按部就班地行動着,打獵、種植、建造房子、再不停地向外擴張,他擁有的村民裏每一個人都差不多;而裏卡多擁有的村民裏,除了最開頭那位有魔法的能擁有絕對的力量之外,其他人都孱弱得好像一個指頭就能捏死,當然事實上他的村民也确實開始出現死亡了,大多都是因為疾病而死的……

他突然覺得周圍有點熱還有點暗,忍不住用手中的魔法書當扇子扇了扇風,同時轉頭向周圍看去,一下子就被密密麻麻擠了一酒館的人群給吓了一跳。

“什麽時候來了這麽多人?”他找到了不知道什麽時候被擠到身邊的瑪莎問。

瑪莎苦笑說:“在這一兩個魔法時之中吧。我想去拿冷風箱都不知道怎麽往外走呢。安德烈,要不你帶我擠出去?”作為一個女性還是一個走輕巧路線的女箭手,瑪莎還真的不容易從這一群五大三粗的傭兵中擠出去。

安德烈點點頭,正要站起身,站到一半的時候又突然停住重新坐下。

“你等等。”他對瑪莎說。跟着拿起手中的魔法書,沖着面前的棋盤搖了搖。

一縷細細長長的藍色光芒突然從那道環繞着棋盤的河流上延伸出來,瑪莎親眼看見這道光流在一剎那間就自動分裂成無數指甲殼長短的線段,然後每一截線段同時向四周抽出六個尖角,再飛快地隆起變厚——看上去就跟一朵霜花一模一樣。

瑪莎因為驚嘆而瞪圓了眼睛,她看着靜靜漂浮在自己面前的無數霜花,忍不住敬畏地說:“安德烈,然後你打算……?”

“我好像有點不知道要怎麽把這些分出去……”安德烈說,幾秒鐘後,他放棄了用魔法實現自己的目的,直接伸手往前一撈,手腕一抖就給自己周圍的人每人丢了一朵霜花出去。

人群中傳來微小的躁動,也是同一時刻,裏卡多遺憾地松開雙手:“我輸了。”

“你覺得什麽是魔法?”老人突然詢問一句并不相關的話。

“改變世界的力量。”裏卡多毫不猶豫地說。

“那麽如果将世界上的人分為兩種人,你會怎麽劃分?”老人又問。

這一回裏卡多沉思了片刻:“有能力的人和沒有能力的人。”

老人說:“不是魔法師和普通人?”

“不,并不是。”裏卡多說。

坐在對面的老人呵呵笑起來,他敲敲桌子,讓酒館的侍女再送上一杯招牌酒過來,就從衣兜裏掏出一卷羊皮紙丢給裏卡多:“如果有興趣的話就看看吧,不過我暫且只對你有興趣。”

裏卡多微笑着接過了,再次說了一聲感謝,就将伊澤克森從肩膀上拿下來放在掌心,和安德烈一起準備離開。

擁擠的人群因為世界棋的結束而慢慢散開,周圍無數的人想要朝裏卡多和安德烈走去,卻又在踟蹰中喪失了機會。

離開了月亮花酒館的街道,安德烈終于找到機會詢問裏卡多:“剛才那一位是?”

“丹迪·查特,是近三百年來唯一一個沒有魔法天賦而被魔法協會破格授予魔法師徽章的人。他被稱為‘思考者的頭腦’,在魔法理論上時常有讓人耳目一亮的觀點。”裏卡多稍微詳細地和安德烈說。

安德烈說:“……就那個糟老頭?所以他到底來找你幹什麽?”

裏卡多笑起來:“別這麽說,查特法師的外貌可和他的頭腦一樣讓人耳目一新呢。至于這一次,大概是給我一份入學邀請函吧?”他舉了一下手中的羊皮紙,“他是伊杜納學院的考察者,負責為伊杜納學院挑選學生,據說在他擔任考察者其間,伊杜納學院的學生入學率是史上最低的——他在魔法上面非常嚴格。”

安德烈沉默片刻:“你說萬一有剛剛覺醒魔法血脈的沒認出對方是來考察自己的魔法師,然後直接把‘不知道從哪裏冒出來的、不會說話的、該死的老家夥’趕出去了呢?”

裏卡多失笑:“怎麽可能發生這種情況?”

安德烈:“難道不是很有可能發生嗎?”

裏卡多:“……”

安德烈:“……”

裏卡多在大街上停下來,不太确定地說:“……這種事情還是不太可能的吧?那麽出名的人物和那麽明顯的特征,怎麽會有魔法師認不出來?”

安德烈心說我不就完全沒認出來嗎,他對裏卡多說:“也只有這個時候,我才覺得你真是個沒成年的孩子。”說着他抓住裏卡多的胳膊,用巧勁輕輕向上一抛,就跟以前無數次一樣,把裏卡多抛到了自己的肩膀上。

一瞬間的失重過後,裏卡多抗議說:“我已經長大了,安德烈。”

安德烈大笑:“還有好幾個月呢!我的小弟弟,等你真的長大了,我一定不再這麽幹!”

“我對你的保證毫無信心。”裏卡多無奈地說,但他并沒有在安德烈肩膀上掙紮,和安德烈之間的對話也讓他暫時忽略了自己手中的伊澤克森……下一瞬,呆在他手中的伊澤克森從他手裏跳到了地面,幾下就消失在來來往往的人群中。

裏卡多徹底愣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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