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影響
兩米高度的墜落讓還沒有完全發育好的身軀感覺疼痛,高大的異族擠占本應該很寬廣的生存空間。伊澤克森在人們腳下的縫隙中快速穿行着,和裏卡多特有的聯系讓牠能清楚地感覺到自己此刻和本體的距離——越來越遠了,對方并沒有馬上追上來——一股不可名狀的感覺從牠內心升起。
興奮?不,并不全是。
憤怒?好像也沒有多少。
愉悅?或多或少有點,但也只有一點。
松了一口氣?牠從來不懂得什麽叫做緊張。
不過在快速的奔跑的過程中,伊澤克森恍然記起來那些久遠的過去:好像牠曾經也有這樣的時候,弱小、卑微、在巨大的人與巨大的人之間完全依循本能地獵食,用盡一切辦法擁有更多更多更多的能量。
這樣到了最後,牠就被人們恐懼地稱之為伊澤克森。
陰影之主。
好幾個街區已經消失在身後,和本體的距離越遠,牠越虛弱,但受到另一個人類心靈的影響也越薄弱。
伊澤克森的腳步漸漸慢下來,當兩者的聯系因為距離而被壓縮在最薄弱的階段的時候,牠不止因虛弱而趴在街道上,也想明白了最近一段時間裏自己的異樣。
親切、愉快、喜悅,那全都是人類才會擁有的感情。
微笑、撫摸、親吻,那全都是人類才會進行的動作。
來自人類軀體的囚籠讓牠的神經也跟着錯亂了——
沒有錯,數以千萬計的生命裏,人類相對于牠比螞蟻相對于人類還渺小。牠根本不需要接觸、思考、體會什麽是‘人’,就像人不會去在意螞蟻到底在想什麽一樣。
可是當真正接觸的時候,牠突然發現這個種族也并不太難以容忍。
伊澤克森發現自己居然這樣想着。
是因為牠像一千五百年前被斯坦維特困住那樣重複困在一個人的體內所以毫無鬥志嗎?或者是因為牠失去了力量所以開始怯弱與逃避嗎?
不,都不是。就是可以容忍。
輕柔的手指,軟軟的頭發,酸酸甜甜的食物,還有屬于對方的更為柔軟的嘴唇……
也許可以……
牠低頭沉思着,并沒有注意到陰影籠罩在自己的上空。
時間倒退回十分鐘之前。
在伊澤克森剛剛自裏卡多手中跳下來,裏卡多一下子愣住的時候,安德烈就注意到那個白色的小身軀了。他立刻将裏卡多從肩膀上放下,馬上往對方跑掉的方向追去,卻被身旁的人抓住手臂:“——等等。”
“裏奇?”安德烈回頭問,“那只明光虎——”
“沒事,沒事。”這個時候,裏卡多已經從震驚中回過了神來,他對安德烈說,“牠去散個步而已,我待會就去把牠找回來。”他不等表情明顯有些疑惑的安德烈說話,立刻轉了話題,“我們剛才說到哪裏了?”
安德烈不花什麽功夫就決定像以前一樣聽裏卡多的,他沒有再去管跑掉的伊澤克森,而是接了裏卡多的話說:“那個糟老頭叫丹迪·查特,是一個沒有魔力的魔法師,給了你一封伊杜納的邀請函——說起來你決定了要去哪個學校了嗎?”
“當然決定了。”裏卡多說,同時在心裏默默感覺着伊澤克森的位置:他顯然并不如自己對安德烈說的那樣放心伊澤克森自主的‘散步’,之所以沒有立刻去找對方,是因為裏卡多同樣清楚,除非伊澤克森就在他的眼前吃人,否則依照對方現在離本體越遠越虛弱的情況,牠現在只有被人吃的份。
何況,裏卡多忍不住想,所有人都需要自己的空間,他需要,伊澤克森當然也需要,也許讓對方沒事的時候自己逛一逛,會是一個不錯的選擇?只要能保證安全……嗯,人類和伊澤克森雙方的安全……
“那是?”安德烈的聲音在裏卡多耳邊響起來。
裏卡多集中自己的精神跟安德烈說話:“要不要猜一下?”他也只是這麽問一下,并沒有等安德烈真的去猜,直接給出了答案,“是阿賈克斯學院。”
“是沐法師在的那所學院?”安德烈說,“為什麽會選那一所?我記得它并不是最好的學校。至少弗雷特法師的羅聯學院就更好一些。”
“但那所學院最适合我們。”裏卡多話裏沒有任何猶豫,“對魔法師而言,最适合的才是最好的。而且你認為我真的那麽吃香?”他對紅頭發的侍衛長微微一笑:“這是一個雙向的選擇,我相信我的想法和幾位法師的想法并不相差太遠。”
裏卡多和安德烈站在街上對話的時候,沐和弗雷特也正站在城堡之上進行交談。
這兩個灰袍法師還是像最開頭的那一天一樣,一個人占據一個方向,彼此距離遠遠的,似乎生怕對方在自己不注意的時候偷襲自己。
沐并沒有因為弗雷特的到來而撤銷鷹眼術,因為後邊來到這裏的弗雷特也做了跟他一樣的舉動:他先用鷹眼術看了看在革馬士大洋的幻術雙頭蛇,接着又用鷹眼術在卡蘭城中尋找裏卡多的身影。
“現在才找人恐怕太遲了吧?”每次看到弗雷特,沐就忍不住陰陽怪氣,究其原因,除了兩個人學生時候就不對盤之外,更多的還是因為他上一次看好的一個最優秀的學生被弗雷特用卑鄙的手段搶走——這直接導致了他在阿賈克斯考察者中的威嚴一落千丈。
弗雷特不以為意地笑了笑:“不就是一個代號學生嗎?需要你記恨這麽久?”
“一個代號學生!”沐重重地重複道,他的怒氣就像被注入空氣的氣球一樣飛速膨脹,“你說得真輕松啊!一個學院總共才有三十個正式的代號學生,每一個都是學校重要的戰力組成部分!如果只是‘一個代號學生’,你幹脆把他還給我怎麽樣?”
“得了吧,”弗雷特冷漠地說,“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這是世界級的真理。”
沐深呼吸幾口氣,冷笑說:“你覺得你的眼光這麽好?我們走着瞧!”
“你的依仗就是裏卡多·雷特嗎?”弗雷特說,他很輕易地在卡蘭城近十萬的人口中找到了像小太陽一樣耀眼的少年,“要我說,”他将目光移到裏卡多身旁的那個紅頭發少年身上,接着就因為對方身上刺眼的光芒而微微眯起眼睛,“我倒是更看好安德烈·雷特,如果沒有意外,他可比裏卡多強悍多了,或許未來能成為莫隆比王國第一人……從綜合戰鬥能力來說。”
聽到這句話,沐終于得意地笑起來:“那也不關你的事。”
“是啊,實在太叫人遺憾了。”弗雷特的口吻裏一片惋惜,“可惜安德烈的腦袋實在不清楚,非要跟着裏卡多一起,不管我開什麽條件都不動心,否則我就直接把他帶回羅聯去了,羅聯學院剛好缺了這麽一位強攻手……”
“至于裏卡多嘛,”弗雷特的目光又移了回去,“确實是一個很有才能的學生,可惜羅聯學院已經有了一位足夠聰明的組織者了,一個隊伍裏不需要兩個頭腦……沐,你可要想清楚了,這麽聰明的孩子是不會甘心做一個普通學生的,你把代號學生的位置留好了嗎?”
“這可不歸你操心。”沐不鹹不淡地說。
弗雷特笑起來:“沒錯,沒錯。說實話,要不是羅聯學院已經有夠多天才了,就看在找一個強攻手得到一個組織者,或者找一個組織者捆綁一個強攻手的份上,我也願意給他們一點優惠。那麽這一次,我就不和你競争了,祝你好運,期待我們的下次再見。”
話音落下,一本黑色封面的魔法書出現在弗雷特手中,跟着一片黑光從弗雷特手中騰起,轉眼将魔法書籠罩其中!
魔法書在黑光中飛速翻動,一個眨眼的時間就翻到畫有時空門的一頁上。環繞整本書的黑光在這個時候一股腦兒湧入這張紙頁,又自紙頁中倏然射出。
一扇傳送門出現在弗雷特的面前。
弗雷特給了沐一個禮貌的告別,然後邁步進入面前的傳送門。
魔法門敞開又閉合,幾秒鐘後,灰袍法師連同傳送門一起消失在城堡的天臺。
沐為對方的離去而惡狠狠松了一口氣,接着他再次看向裏卡多的位置,自言自語說:“就這樣吧,可別再拖了,我猜那個角度新穎的《我們的魔法》一出來,會有很多本來沒興趣的學院也派考察人過來的……”
最近的卡蘭城平日的氣氛比以往節慶時候還要熱鬧,那篇《我們的魔法》一經發表,帶來的影響比他預估的還要迅速與巨大。
但裏卡多現在并沒有心情為自己計劃的成功而沾沾自喜,他一個人走在街道上,一刻不停地遵循意識裏的感覺朝伊澤克森的位置前進。
他已經意識到自己到底有多擔憂突然離開的伊澤克森。
但這事實上并不太必要。
不管伊澤克森的過去,單純就現在來說,伊澤克森的本體一直被鎖在他的體內,伊澤克森暫時寄居的明光虎或許會因為某些意外而受傷甚至死亡,但這并不至于影響伊澤克森的意識——也就是說,哪怕明光虎這個軀殼死亡,伊澤克森最多也就只是回到他的體內而已。
排除掉真正的危險,還剩下的就只有感情了。
不到一個月的相處,他對伊澤克森确實存在着某種複雜的感情,但目前來說,他更願意将之準确地稱為‘影響’。
來自最初“封印”的影響。
他現在之所以能使用魔法,是因為當初在伊爾伊索米山洞将伊澤克森的本體吞噬并封印在體內。
但這個封印除了能讓他使用伊澤克森的力量之外,也讓他的精神和伊澤克森的精神聯系在一起。
伊澤克森會受到他的影響,他當然也會受到伊澤克森的影響。
而且哪怕他早有心理準備,這樣的影響也超出他的預期——僅僅十來天的時間,對于他未來幾百年的生命不值一提,對于已經生活過千萬年的伊澤克森更微小如塵埃。
但改變确确實實已經發生。
他在擔憂着伊澤克森。并無法區分這樣的擔憂是針對伊澤克森本身的,還是針對伊澤克森可能對人類造成的威脅的。
也許最準确的說法是兩者都有吧。
裏卡多帶着沉甸甸心往前走,他一路上都在反複思考和猶豫着,一直到他依循着感覺,來到人群外的小巷子,在巷子的垃圾堆旁邊看見了正蹲坐在地,一下一下舔着自己布滿血污的毛發的伊澤克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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