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來啊,朝這兒打
姜宛卿在開席前回到了慈安宮。
結香一直在原地等她,等得淚眼汪汪,像一條被遺棄的小狗,急得團團轉。
“太子殿下說讓我在這兒等姑娘,可我左等右等姑娘都沒來,我還以為姑娘出事了,嗚嗚姑娘下次千萬別再丢下我了,無論什麽事我都要跟着……”
從某種程度上倒像是遂了風昭然的意。
風昭然把姜宛卿送到禦花園便離開了,太後壽辰,舉朝皆慶,前面瓊元殿是皇帝宴請臣子與宗親的所在。
姜宛卿的坐席挨着姜元齡。
姜元齡的眼圈兒還隐約有一絲發紅,像是上了別致的啼妝。
不知道私奔的事他們商量出了什麽結果……
姜宛卿很在意這個沒有聽完的壁角,只可惜她的身份尴尬,連拐彎抹角地問一問都不能。
齊太後長年持齋,壽宴亦不例外,歌舞也免了,只用一名樂師在屏風後奏琴。
席上閑話,不知道怎麽就說到姜元齡的琴藝了得,齊太後動了興致:“确實許久沒有聽齡兒奏琴了。”
以往的筵席照例會安排貴女露臉獻藝,因齊太後喜靜,這一環便省下了,只是旁人能省,姜元齡不能省,宮人忙擡上琴來。
琴乃君子樂,有高潔雅正之風,是最适合未來皇後修習的樂器。
姜元齡自小練習,技藝精湛,時人多為推崇。
一曲尋常的《鶴鹿春》奏得和緩雍容,大氣端莊,衆人都聽得入神,齊太後也微微颔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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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快到結尾之時,琴聲猛地迸出一下異響,弦斷了。
斷弦之處還沾着血跡,姜元齡的指尖被琴弦所傷。
斷弦乃不吉之事,姜元齡急忙跪下請罪。
沒有任何人責怪她。
她為情所傷,被未婚夫和妹妹聯手背叛,受此重擊,她依然能出現在大家面前,已然很堅強了。
太後即命傳太醫。
好幾名相熟的貴女起身扶姜元齡下去。
姜宛卿有點猶豫。
跟去,那些貴女可不會放過她。
不跟去,就更加坐實了她這個妹妹狠辣無情,更受人指點。
反正是要被人戳脊梁骨,那就選個人少點的吧。
這間偏殿是供客人們起坐更衣之處,姜元齡正無聲落淚,貴女們正圍繞在她的身邊,安慰的安慰,拭淚的拭淚,
見到姜宛卿,貴女們怒目而視,可不像之前那般假裝和氣了,直接道:“太子妃過來做什麽?喏,過來瞧清楚了,齡姐姐只是傷到了手指,身體無礙,太子妃可莫要太失望。”
姜宛卿沒有回答。
因為根本不需要她回答。
她就像一個戲臺,只要她出現,這些人便會自動分配好生旦淨末醜,每個人的詞兒都很熟。
果然接下來便有人接口道:“她算哪門子太子妃?真正的太子妃只有齡姐姐一人。”
“麻雀飛上枝頭,還真當自己是鳳凰了。”
“也不看看自己幾斤幾兩……”
……
都說言語如刀,少女時期的姜宛卿經常要面對這樣的刀山火海,幾乎每一次都是含淚而歸。
姜元齡會安慰她:“五妹妹不要太把她的話放在心上,她們只不過是較為在意嫡庶,口頭上沒什麽遮攔。”
她們确實經常拿周小婉的出身說嘴,說聽大人說,跑江湖的女子不幹不淨,姜宛卿庶不庶的沒什麽要緊,是不是姜家親生的才當真值得商榷。
那一次姜宛卿沒忍住,打了那人一記耳光。
這一下捅了馬蜂窩,一群十二三歲的小姑娘,當即厮打起來,扯落一地頭花。
最後被一起帶到古王妃面前。
被她打的是古家最小的郡主古淑範。
古王妃一向護短,姜宛卿又只是一介庶女,戚氏拿姜宛卿做情,讓姜宛卿給古淑範磕頭賠罪。
姜宛卿從來沒有違逆過戚氏。
因為所有人都告訴她,戚氏是她唯一的仰仗和依靠,得罪戚氏,便是自毀前程。
但那一刻她腦子裏只有一句話。
——她罵我小娘!
她那個時候把這句話喊出來了:“是她先罵我小娘的!是她不對!我沒有錯!”
戚氏臉色很不好看,讓柳嬷嬷和蘇嬷嬷按着她磕頭。
兩名嬷嬷的力氣極大,她疼得眼淚直流,越是這樣,胸中那把火便燒得越旺。
腦海裏只有一個念頭——她沒有錯,她死也不會磕,有本事就擰斷她的脖子!
就在這個時候她聽到了一個聲音。
“孤适才路過,确實聽到是小郡主先開的口。”
這聲音好聽極了,只可惜她被死死按着,無法擡頭。
“子曰:夫孝,天之經也,地之義也,人之行也。有人辱及至親,五妹妹一時難忍義憤,也是有的。與其在這裏分斷小姑娘的口角,不如好好查一查,是誰在小郡主面前非議他人,畢竟那些話不大好聽,不像是小郡主該說的。”
姜宛卿頭頸上的力道松開,她擡起頭,看到了風昭然。
十五六歲的風昭然已經有了臨淵而立的風姿,背脊筆直,侃侃而談。
她把這道身影記了好久好久,記得很深很深。
那場鬧劇最後以兩位小姑娘握手言和告終——當然只是做給大人看的,古淑範很快便把手摔開,還拿帕子擦了擦。
此時此刻,第一個發話的正是古淑範,只要沒有長輩和外人在場,她對姜宛卿的厭惡便溢于言表,和小時候一模一樣。
“你們少說兩句吧,”姜元齡拭淚道,“她畢竟是我妹妹……”
“你把她當妹妹,她可沒把你當姐姐!”
古淑範怒視姜宛卿,“人要臉樹要皮,你做出那腌臜事還敢出來見人,當真是沒臉沒皮!真不愧是江湖女子的種,和你那勾引家主送上門當小妾的娘一個德性——”
“啪”,一記耳光打斷了她的話。
十分響亮。
滿殿俱靜,貴女們像是突然全變成了泥塑的雕像。
姜宛卿活動了一下手指,手心有點麻麻的,特別是中指上戴着一枚晃眼的寶石戒指,打人的時候硌得有點疼。
可能挨打的那一個會更疼。
“姜宛卿!”
古淑範尖叫一聲,向姜宛卿撲過來。
好在她的同伴們理智尚存,拉住了她。
“來啊,堂堂古家郡主,總不能白白被人打不是?”
姜宛卿指了指自己的臉頰,“來啊,朝這兒打。”
古淑範拼命想掙脫貴女們。
貴女們勸道:“郡主且忍一忍,那畢竟是未來的太子妃。”
底下的話沒有說出來——可不是從前讓她們欺負的庶女了。
就算風昭然的太子之位再飄搖,只要一日沒有被趕出東宮,便一日還是太子。
太子妃的名頭給姜宛卿帶來了那麽多麻煩,在這一刻好歹給姜宛卿帶來了一點方便。
前一世的姜宛卿總覺得別人都欺負她,自然是她有什麽不當之處,不然也不會所有人都合起夥來對付她一個。
她經常在想,她是哪裏不好,為什麽所有人都不喜歡她。
現在的姜宛卿已經明白了,當所有人都合起夥來欺負一個人,那只能說明所有人都是人渣。
“不打嗎?”姜宛卿淡淡道,“不打就給我退下。”
古淑範簡直快氣瘋了,但到底被貴女們拉了下去。
姜元齡幽幽地看着姜宛卿:“五妹妹倒真有幾分太子妃的威風了。”
“姐姐想要嫁給太子嗎?”姜宛卿道,“若是姐姐願意幫忙,我可以悄悄離開京城,走得遠遠的,到時候太子依然是姐姐的。”
姜元齡兩眼微睜,有些吃驚。
太醫在這時候拎着醫箱進來了。
姜元齡指尖那點小傷口早已經收住了,但太醫還精心包紮了一番,又囑咐了一大篇話。
等太醫離開,姜元齡咬了咬唇,道:“你放心,我是你姐姐,絕不會奪走你的夫君。你不必拿話來試我了。”
姜宛卿垂下了眼睛。
姜元齡不相信她。
兩人回到席上。
席上依然是一片熱鬧情狀,只有古淑範的席位空着,說是身體不适先行告退了。
不多時,皇帝過來給齊太後敬酒。
随皇帝一起過來的是慶王。
還有那位國師清虛。
清虛是向來不離皇帝左右的,諸皇子中不帶太子而帶慶王,仿佛是一種明顯的宣告。
崔貴妃滿面春風,皇後臉上鐵青,像是随時都準備拂袖而去。
皇帝本來是敬了酒就要回前殿的,慶王不知附耳說了些什麽,皇帝居然留了下來,開口道:“聽說姜家五姑娘擅舞,不如給太後跳上一支來瞧瞧?”
姜宛卿頭皮一緊。
她從皇帝踏入大殿起便一直低着頭,此時被點到名,不得不起身離席回話:“請陛下見諒,臣女前些時日出城掃墓遇刺,不慎傷了小腿,起舞不便,請陛下恕罪。”
姜家壓下了遇刺的消息,此時她一放出來,崔貴妃立即便道:“啊喲,這可了不得?光天化日竟有人刺殺未來太子妃,陛下,此事可得好好查清楚呀。”
皇帝“嗯嗯”兩聲,答得甚是敷衍,視線一直落在姜宛卿身上沒有挪開。
姜宛卿忽然很後悔今天沒有束胸,又打扮得如此招搖,這完全是皇帝喜好的風格。
“孩子們長起來可真快,五姑娘出落得越來越好了。”皇帝道,“将你的生辰八字報上來,讓國師為你算一算福運。”
皇帝迷信,要先合過八字,八字相合方行采補之法。
姜宛卿心口發冷,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戚氏報上姜宛卿的生辰。
清虛推演一番,大談了一番命理,最後道:“只可惜五姑娘與陛下一般皆屬火命,兩火相沖,剛陽易折,最好多些避忌。”
皇帝一驚:“國師的意思是此女與朕命格相沖?”
清虛道:“陛下乃是天子,凡人的命格豈能沖撞天人?只不過是多見無益罷了。”
皇帝有些失望,再瞧了姜宛卿兩眼,确實是難得的美色,但到底還是自家的長生不老要緊,皇帝收回了視線。
姜宛卿的心這才慢慢落回胸膛。
暗暗下定決心,以後再有宮中筵席,一概裝病。
皇帝帶着慶王去慈安殿之後,風昭然便推病離席了。
人們都覺得太子連背影看上去都滿是落寞。
但風昭然是真病。
之前和姜宛卿在一處時,他心中刺痛了好幾次,比那一日還要頻繁。
這神秘的刺痛倏忽來,倏忽去,叫人摸不着頭緒。
太醫過來診脈,依舊說不出個所以然來,最後問了問風昭然近日起居,開了一副安神的方子讓風昭然先吃着。
顯然是當他睡眠不足,出現幻覺。
風昭然沒有喝那藥。
他夜裏睡不好非止一日,白天總要睡着片刻。
恍惚間入夢,他發現自己站在摘星臺上,手裏拎着一壇烈酒。
他把烈酒潑灑得到處都是,有一個念頭在心中瘋狂盤旋——快一點!再快一點!
要不然就來不及了!!
他不知道到底是什麽事情如此緊迫,只感到一顆心在胸膛裏跳動得異常劇烈,每一口呼吸都變得艱難。
火折子落地,火焰眨眼間騰空而起,燒到了他的袍角。
他恍然未覺,心中卻有一絲安然。
——摘星臺火起,父皇必定着緊。
她會沒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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