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

太子妃喜歡什麽樣的人?

風昭然:“有勞七弟挂懷, 女子在家從父,出嫁從夫,自然是孤在哪裏, 太子妃便在哪裏。”

慶王笑了一聲,忽地以刀鞘挑開了車簾。

姜宛卿下意識想往風昭然身後縮。

“本王聽說皇嫂原本打算留在宮中,想來慶州路遠, 皇嫂這等花容月貌的美人哪裏經得起這般長途跋涉?”

慶王微笑道, “皇嫂不如随本王回去,照舊在東宮做安安穩穩的太子妃,日日是錦衣玉食,不比跟着皇兄餐風宿露要強得多?”

“王爺聽岔了。”

姜宛卿克制住了想躲起來的沖動, 這世上并沒有什麽地方可供躲藏,恐懼與麻煩皆要靠自己去面對。

“妾身起先是怕自己拖累殿下, 後面一想,夫妻本是一體,妾身怎能獨自留在宮中?是以還是決定追随殿下。”

慶王顯然是從東宮眼線那裏得知了姜宛卿早上拒不随行的堅絕,循循善誘道:“皇嫂莫怕,本王是得了貴妃的谕令, 皇嫂只管随本王回去, 沒有人敢說二話。”

姜宛卿道:“多謝王爺好意, 妾身心意已決, 無論天涯海角, 皆願追随夫君。”

“夫君”兩個字落進風昭然耳朵裏,他的眸子微微閃動一下。

不知道為什麽,就覺得這兩個字甚是動聽。

他低低咳嗽了一聲。

莫雪松上前, 行禮道:“王爺, 末将等奉命送太子殿下出城, 不好多作耽擱,還請王爺見諒。”

慶王盯着姜宛卿:“皇嫂,這可是你最後一次留下的機會。慶州路遠,前途未蔔,皇嫂可莫要後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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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宛卿垂下眼睛:“妾身無悔。”

慶王終于悻悻然放下了簾子。

馬車催動,駛向城門。

其實已經悔青了腸子。

上一世或許是因為她一心求着跟風昭然一起去慶州,慶王并沒有攔路之舉,她完全沒有想到有此一着。

早知道在京城根本跑不掉,她就多帶些東西出來啊,她那些純金的首飾還全留在東宮裏!

她恨得直擰袖角,風昭然忽然伸出手,覆在她的手上。

天寒地凍,他的掌心幹燥而溫暖。

“別怕。”風昭然沒有回頭,依然是正襟危坐,直視前方,但聲音微微溫和,“這世上從來沒有什麽地方會比京城危險。”

姜宛卿悄悄把自己的手收回到袖子裏來。

……才不是。

慶州離京城以南八百餘裏,越往南走,風勢越小,吹在臉上也不再如同刀割,但陰雨卻一天接着一天,空氣冷得像針刺似的。

上一世南下路上無風無浪,姜宛卿的印象裏每日裏只是趕路、休息,次日再接着趕路。

這一次好不容易等到天晴,車隊在驿站安頓下來之後,姜宛卿說要去集市逛一逛。

莫雪松安排了兩名羽林衛随行,然後來向風昭然回禀,笑道:“女人到底是女人,這種時候了還有心情逛街。”

風昭然擡起眼:“集市在哪兒?”

莫雪松:“……”

頭幾天姜宛卿為自己留在東宮的財産沉痛哀悼,确實是整日哭喪着一張臉。

後面想想,俗話說上什麽山砍什麽柴,穿什麽鞋走什麽路,在京城悄悄走人的計劃失敗了,她還有別的機會。

——明天六月,黃河泛濫,風昭然立下軍令狀前往治水,讓人送她回姜家。

就是在那條路上遇上了流匪,表哥為救她而死。

這一世宋家可不會再受她牽連了,她也不會再踏上那條回京的路,只要做出一個死于匪患的假相,她便可以金蟬脫殼。

這樣可比在京城耍花招還要來得徹底。

主意一定,人也定了,那些金子帶不出來就帶不出來吧,人出來了才是最要緊的。

此裏是京城與慶州之間必經的一處小城,集市一個月裏只有三四次,今天天色放晴,百姓們都把自己曬的幹菜、織的布拿出來賣。

鄉下人織的布未經染色,一色灰樸樸的,經緯裏還有肉眼可見的棉籽,但拿在手裏沉甸甸的,最是結實耐穿。

“多少錢一匹?”姜宛卿問。

賣布的是位大嬸,姜宛卿一身錦緞,衣着光鮮,怎麽看也不像是會買她布的人,因此她呆了好一會兒才試探着伸出兩根手指:“兩百文。”

“大嬸你不是來賣布的,是來宰人的吧?”姜宛卿道,“一百文,你這些布我全要了。”

大嬸瘋狂擺手:“那不成那不成,我要虧死了。”

姜宛卿沒說話,毫不猶豫地放下布,轉身便走人。

這一轉身,就看見了風昭然站在她身後不遠處,也不知來了多久。

“算了算了,”大嬸大後面道,“看姑娘衣飾不凡,是個貴人,小人就虧本做姑娘這一回生意,一百五十文!”

姜宛卿:“一百二十文。”

大嬸:“哎呀,你這姑娘,你頭上那根金簪子就夠幾百匹布了,非得跟我計較這十幾二十文錢!”

“怎麽大嬸的錢是錢,我的錢便不是錢?”姜宛卿道,“一百二十文,能拿我便拿了。”

“拿去吧拿去吧,”大嬸一臉肉疼,“我權當開個張。”

姜宛卿伸手跟羽林衛借錢,她手上沒有這些零錢。

羽林衛的錢還未掏出來,一角銀子已經扔到了大嬸的攤子上。

那銀子光潔耀眼,足有二兩之多。

姜宛卿擡眼一看,是風昭然。

大嬸拿在手裏又是喜歡又是發愁:“這……這我哪裏找得開?”

“不用找了。”風昭然道。

大嬸又驚又喜,一時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善人啊,大善人啊!”

“……”姜宛卿拉着風昭然走遠些,低聲道,“……殿下,你這麽一弄,妾身在這條街上就沒辦法講價了。”

風昭然:“你是姜家的女兒,哪裏學來這讨價還價的本事?”

姜宛卿很想說,上一世拜你所賜。

但最終還是道:“天生就會,其實這布只值一百文,一百二十文已經是我手下留情了。”

畢竟現在咱算有錢。

風昭然微微低了低頭,一笑。

姜宛卿上一世就發現了,他好像很不習慣自己笑,每一回露出笑容之時,總是要先低一低頭,而且幾乎都是一笑即收。

比如此時,他擡起頭來,臉色已經很是平靜尋常:“你買這種布做什麽?”

“自然是做衣服。”

風昭然皺眉思索了一下:“眼下風行這種布料?”

“……”姜宛卿:“……嗯。”

絲綢錦緞雍容華貴,寬袍大袖飄逸出塵,但加起來都不如一套土布衣裳結實耐操。上一世裏,姜宛卿才上了一回山,衣裳就破得不成樣子了。

姜宛卿先去了一趟當鋪,把金釵和金耳環一半換成了碎銀子,一半換成了銅錢。

金器永遠是最好當的,按市價折算,童叟無欺。

“還要買什麽?”風昭然問。

姜宛卿看他一眼:“殿下不會是打算陪妾身逛街吧?”

一句“不是”已經習慣性到了嘴邊,風昭然斟酌一下,道:“孤來體察民情。”

此言并非撒謊,他确有此意。

但陪她逛街,也無不可。

可行,這次心中沒有絞痛。

姜宛卿只覺得他像是隐隐松了口氣的模樣,好像剛回答了一個十分重要的問題。

既是體察民情,她也不好說什麽,接下來又買了棉鞋棉襖棉被,且囤了好幾袋鹽與面粉。

幸虧風昭然也帶了幾個羽林衛來,一行人方搬得了這麽多東西。

連風昭然手裏都提着兩大袋幹菜。

太子殿下的手這輩子就沒有拎過幹菜,以至于神情有點茫然:“你買這些做什麽?”

“自然是有用。”

姜宛卿手裏抱着兩只枕頭。

每一樣都有用。

東西采買的差不多了,唯一的遺憾是因為風昭然那一下大手筆,整個集市的人都巴不得這位大善人來打賞,價錢叫得一個比一個高,害她還起價來事倍功半,着實費勁。

下回逛街一定不能帶着這個人。

姜宛卿暗暗決定。

她懷裏的枕頭頗高,擋住了左邊視野,一名行人眼看就要和她撞上,風昭然伸手便将她往自己身前一拉。

動作頗大,姜宛卿一頭撞進他懷裏,險些撞到他肩上的傷口。

“對不住對不住……”

險些撞上她的是一名少年書生,身上背着笈箱,身後跟着一名老仆,也是背行囊,看上去像是赴京趕考的書生。

“是在下魯莽,沖撞了姑娘,還望姑娘見諒。”

書生相貌清秀,一徑賠不是,“姑娘有沒有傷着哪裏?在下略通醫術,可以為姑娘診治。”

姜宛卿莫名覺得這名書生眼熟,好像在哪裏見過,卻又一時想不起來。

她正要說一聲“不妨事”,風昭然忽然開口道:“那再好不過,我家娘子身子嬌弱,被你沖撞,頭暈目眩,十分不适。”

說着一手摟住姜宛卿的肩,還輕輕撫了撫姜宛卿的頭發。

姜宛卿非常清楚風昭然從不喜歡這樣的親近,上一世她偶爾靠近他,他都很不自在。

雖然不知道他為什麽要跟她故作親密,但能讓風昭然演戲的顯然不是小事,她即便半點也沒撞到,姜宛卿還是柔弱無依地将頭虛虛地擱在風昭然的肩上。

“在下理應效勞。”

書生就這麽加入了他們的隊列。

姜宛卿上輩子上路就在馬車裏,下車就在驿站中,從來沒有出來過,根本沒碰上這一出,一時間有點摸不着頭腦。

風昭然微微湊近,那模樣像是低聲詢問她的身體狀況,但姜宛卿聽他低聲道:“看後面。”

姜宛卿借着理鬓角的動作略回了回頭,就見後面三三兩兩的行人中,有幾個作農夫打扮的壯漢,正不遠不近地跟着他們。

“……”

姜宛卿上一世跟農夫打過不少交道,一眼便看得出來這些人不是種田的。

他們一直盯着那書生,顯然是沖那書生來的。

那書生姜宛卿越看越熟悉,但就是想不起來在何時何地見過。

越是想不起來,便越是忍不住看了又看。

風昭然握在她肩上的手忽然緊了緊,低低道:“別看了,那是位姑娘。”

“!”

姜宛卿想起來了。

慶州姚城縣丞沈懷恩,在治水之時提出了雙層築堤之法,其子沈慕随侍在側,出力不少。風昭然那時已經登基,論功行賞,封沈懷恩為慶州太守,沈慕為工部侍郎。

但沈慕沒有接受這個官職,坦承自己乃是女子之身,一時被稱為當世奇女子。

風昭然沒有治沈慕的欺君之罪,反讓她去見皇後。

當時人們都說風昭然這是打算将沈慕納入後宮。

姜宛卿那時病得還不那麽厲害,就在後宮召見了這位沈姑娘。

沈姑娘原名沈慕兒,她與父親走遍了天下名山大川,繪過水紋圖形,于治水一道甚有造詣,不弱于男子。

姜宛卿聽她講述山川河澤,身雖不能至,心卻向往之,像是随着沈慕兒在山下游歷了一遍。

那段時間她很喜歡召沈慕兒入宮,直到她病得實在坐不起來了,才不得不停止。

那大約是她離世前最後一段有趣的時光。

當時沈慕兒被封為縣主,入宮拜見皇後,自然要按品大妝,胭脂施得嚴實,且沈縣主化妝的技術顯然不如治水的技術,眉描得太彎,唇塗得太小,總之與此時的男裝模樣相去甚遠,姜宛卿一時竟沒認出來。

男裝的沈慕兒清秀中透着英氣,顯然比那嚴實的女妝更适合她。

姜宛卿忍不住朝她微微一笑。

沈慕兒微微有些意外,她還不知道自己的女兒身已經被戳穿了,只見這位小娘子明豔嬌柔,容光照人,被夫君摟在懷裏,一看便是在閨閣深處被嬌養着長大的,沒想到膽子倒是挺大。

但這笑容明朗溫暖,像是旅人長途跋涉後送到面前的一盞熱茶,讓人見了心中十分妥貼。

沈慕兒便也點頭回禮,報之一笑。

風昭然突然加快了腳步。

他腿長,步子本來就大,原是順着姜宛卿的步子慢慢走,此時步子一快,姜宛卿便有點跟不上了。

好在他一直摟着她的肩,算是半扶半帶,姜宛卿倒也沒那麽吃力。

只是他的臉色似乎不大好看。

到了驿站之後,姜宛卿先回房了。

上一世她足不出驿站,兩耳不聞窗外事,不知道風昭然有沒有遇見沈慕兒。

但黃河決堤,姚城受災最是嚴重,風昭然上一世去的便是姚城。

沈慕兒同她的老仆進了風昭然房中,一待便是一整個下午,直到天黑才離開。

“老臣一切聽從殿下安排,靜候殿下佳音。”

說話的卻是那名老仆。

沈慕兒則站在老仆身後,神情恭敬。

姜宛卿這才明白,老仆竟然就是沈懷恩。

父女倆變成了主仆倆,也算是用盡了巧思,只可惜還是被人盯上了。

“請稍等。”姜宛卿取出新買的棉鞋,送給沈慕兒,“天寒地凍,你腳上的鞋已經壞了,穿這一雙吧。”

沈慕兒有幾分訝然,也有幾分感激:“謝娘娘。”

不用謝,這是感謝你給我上一世人生最後一程裏送來的暖和光。

姜宛卿在心裏道。

這一世她們的緣分怕是僅此一見,若是有緣的話,她很願意和沈慕兒再成為朋友。

“殿下心懷天下,娘娘宅心仁厚,實乃我大央之福啊。”沈懷恩感慨道,“老臣相信這回水患能解了。”

風昭然道:“必如沈公所願。”

沈懷恩領着沈慕兒叩頭而去。

幾名羽林衛換上了夜行衣,隐入黑暗中,跟上沈家父女。

有風昭然插手相助,沈家父女定然無虞。

姜宛卿一個字也沒有多問,朝風昭然福了福身,便打算回自己房中。

“太子妃。”

風昭然在後面喚住她,“過來,孤有話問你。”

姜宛卿發現了風昭然有個習慣。

心情好時,會叫她“五妹妹”,心情不好時,便叫她“太子妃”。

自從離開京城,姜宛卿已經好些天沒聽到“太子妃”三個字了。

她跟着風昭然進了房間。

小橙子已經在鋪床疊被,見姜宛卿進來,便輕手輕腳地退下。

姜宛卿覺得他誤會了,風昭然絕不是叫她來侍寝的。

風昭然在席案後坐下,屋子裏點着炭盆,盆上燒着水,此時水開了,風昭然提過來,泡了一壺茶。

斟了兩杯,一杯推到姜宛卿面前。

姜宛卿道了謝,卻沒喝。

反正他肯定也不是叫她來喝茶的。

風昭然倒是端起杯子,慢慢品起茶來。

小城驿站的茶葉能有多好?也不知道他在品個什麽鬼。

姜宛卿悄悄在心裏腹诽着,掩起袖子,十分文雅地打了個哈欠,提醒他,他再不說話,她都要睡着了。

風昭然終于舍得把茶杯擱回桌上了,但指腹仍在杯沿上摩梭。

姜宛卿知道這是他思索重大難題之時的習慣,倒是有些意外,不知他現在遇到了什麽讓他頭疼的大麻煩。

“太子妃曾經說過,嫁給孤并非自願。”

風昭然慢慢地開口,“那若是太子妃沒有嫁給孤,會嫁給什麽樣的人?或者說……太子妃喜歡什麽樣的人?”

“……”姜宛卿愣了一會兒才道,“殿下為何會問這個?”

“只是随便一問——”

風昭然說到這裏頓住了。

他本就是半低着頭,屋內燭火又昏黃,姜宛卿瞧不太清他的臉色,只見他握着杯子的手驟然用力,指節瞬間發白。

好一會兒,他整個人才從僵硬中緩過來,擡起眼,直視她,語氣裏不知怎地聽上去好像有幾分自暴自棄的意思。

“好吧,孤确實是想知道,你心裏喜歡什麽樣的人?”

他直直地望着姜宛卿的眼睛,眸子黑得好像沒有邊際,“像沈慕那樣的?”

“……”姜宛卿沉默了好一會兒,忍不住問道,“……殿下,你不是說了她是姑娘嗎?”

作者有話說:

卿卿:殿下,你腦子瓦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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