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
孤很難不記得
姜宛卿第二天清早醒來, 燒已經差不多全退了。
床畔空着,風昭然已經起床了。
昨晚風昭然也不知是在夢裏發哪門子瘋,好在他很快便清醒了過來。
姜宛卿也沒有再跟這鬼天氣過不去, 都已經這麽冷了,還要分床睡,豈不是自己折騰自己?
但半夜發現有人目光炯炯盯着自己的腳, 這也着實不是什麽美好經歷。
就在她遲疑的時候, 風昭然解下了自己的發帶。
山居以來,他連頭發都不挽了,直接用發帶将長發束在腦後,一副山林逸士的模樣。
此時發帶一解, 長發如水披散,垂在頰邊。
他束發的時候端凝冷然, 散發的模樣卻有幾分旖旎之色,也怪燈光太過幽暗,更讓他整張臉看起來像是能攝人心魂。
“這樣你可放心了?”
姜宛卿這才看到發帶将風昭然的兩只手捆在了一起。
風昭然将手送到她面前,“你來打個死結。”
姜宛卿心說死結那倒是不必。
風昭然雖然為達目的不擇手段,但他的“目的”裏面應該不包括“摸她腳”這種事。
不過人都這麽配合了, 姜宛卿也不想放過這種機會, 拈起發帶的兩端, 打了個活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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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特意打成一只好看的蝴蝶結。
這麽一覺睡下去, 倒是又安穩又暖和。
今天的早飯是荠菜粥。
話說井臺上邊上的荠菜都讓兩人吃得差不多了。
風昭然對飲食向來無所謂, 一切食物的作用對于他來說都只是填飽肚子而已。
姜宛卿卻已經不是很想再看到荠菜了。
上一世到了春天裏,春筍齊齊冒出來,她才知道竹林裏可以刨出吃的。
現在想想, 春天有春筍, 冬天應該有冬筍吧?
于是和風昭然拿起鋤頭便去竹林。
只是春筍皆是向到地面之外, 一眼便能瞧見,所以挖起來十分簡單。
冬筍卻是長在地下,且竹林的葉子落了一層又一層,仿佛給地面蓋了厚厚一層毯子,要先把竹葉扒拉開,才有可能找到筍。
如此忙碌半天,姜宛卿終于發現了地上被頂開來的一處小土包。
“這裏這裏!殿下快來這裏!”姜宛卿大喊,“這裏一定有筍!”
風昭然只見隔着層層修竹,她頭上頂着竹葉,臉上沾着泥土,笑容皎潔明亮,眸子閃閃發光。
他不自覺也微笑了起來,向她走過去。
姜宛卿一面刨,一面向他傳授經驗:“看,這就是筍尖。這挖冬筍不能太用力,因為一不小心就會挖斷,一定要慢慢的,輕輕的,就這樣一鋤一鋤往下挖——”
就在這個時候鋤頭底下傳來一下脆爽的觸感。
姜宛卿僵住。
“怎麽了?”風昭然問。
“挖斷了……”姜宛卿想哭。
風昭然蹲下身去,果然那顆冬筍斷成了兩截。
“無妨,一樣能吃。”
風昭然手裏拿着的是一把劍——數十年前的舊主收在書房的,而今已經鏽得不成樣子,被拿來當鏟子用。
姜宛卿也蹲下來,一起做這細致活。
兩人頭對着頭,臉對着臉,距離極近,但兩個人都沒有意——荒山野地,他們相依為命,靠近已是極為習慣的一件事。
“五妹妹這麽有經驗,是以前挖過冬筍嗎?”
風昭然像是随口問。
姜宛卿專心致志地挖着筍,頭也沒擡,順嘴便答:“沒挖過,不過挖過春筍。”
“哦?什麽時候挖的?在哪裏挖的?”
“就在——”姜宛卿猛然回神,看向風昭然。
風昭然低眉垂目,只盯着手上的活,好像比她還要全神貫注,并不是要打聽什麽。
“就在我小娘的莊子那邊,附近有竹林,下人挖筍的時候,帶我去玩過。”
風昭然這才擡起眼,看了她一眼,臉上有微微的笑意:“五妹妹小時候倒是挺快活的。”
姜宛卿想說小時候的時間那麽長,再無聊的童年也能找出幾件有趣的事。
但想了想還是沒說出口,因為風昭然的童年很可能真的一件也找不到。
“孤小時候比不上五妹妹,不單沒有上房揭過瓦,也沒有挖過筍,更沒有看人紮過掃帚、挖過荠菜。”
好像知道姜宛卿在想什麽,風昭然道,“你知道孤小時候最喜歡做什麽嗎?”
“做什麽?”
“讀書。”風昭然道,“母後喜歡孤讀書,所以孤讀書的時候,那些人從不來打擾。”
姜宛卿想,他說的那些人,可能是指身邊的宮人,也可能是指那些總是嘲笑奚落他的其它皇子。
姜宛卿小時候很少入宮,當然,即便入宮,她也看不到東宮真正的模樣,無論宮人還是皇子,在外人瞧來,前者恭順,後者高貴,絕不會欺淩他人。
但姜宛卿很了解,從前那些欺負她的貴女們,哪一個走出去不是知書達禮、溫柔可人?
“我覺得那些人就是天生的壞胚,又或是裝模做樣當人太久了,骨子裏就是個畜牲,好端端便要欺侮他人。”
姜宛卿擡頭道,“殿下,等你回到京城,那些人一個都不要放過。”
風昭然問道:“眼下到了如此境地,你還覺得孤能回去嗎?”
“那是當然。”
她可是親眼看見他如何率領大軍,揮師北上,包圍京城,然後踏着父兄的鮮血,一步步走向最高的禦座。
她的聲音十分篤定,風昭然輕輕笑了,接着前面的話道:“他們并不是好端端便要欺侮人,而是他們自慚形穢,生怕在某些人面前被襯出自己的無能與低劣,所以對那些比他們厲害的人,便格外嫉恨,能踩一腳便想踩上一腳,會讓他們覺得安心痛快。”
“嫉恨?”
姜宛卿覺得皇子們嫉恨風昭然是有理由的,他從小便熟讀詩文,出類拔萃,若不是皇帝偏愛慶王,他便是世人眼中最出色的太子,最完美的儲君。
但那些貴女嫉恨她什麽?嫉恨她庶出?嫉恨她小娘出身低微??
風昭然仿佛能看穿她在想什麽:“嫉恨你美貌啊,五妹妹。”
姜宛卿一愣,“那會兒大家還都是黃毛丫頭,有什麽美貌不美貌?”
“沒有人是突然變好看的,好看的多半從小就好看。”
風昭然擡眼瞧她一眼,語氣有幾分悠然,“五妹妹的身量自小就比旁人高挑,骨架也生得纖細,五官也比旁人明麗。在所有人都還是一群黃毛丫頭的時候,五妹妹已經是一朵亭亭玉立的小芙渠了。”
“……”姜宛卿,“殿下你……還記得我小時候的模樣?”
“五妹妹自小便是鶴立雞群,與衆不同,孤很難不記得。”
姜宛卿手上的動作頓住了,她有一種被時光擊中的感覺——整個少女時代都想求得的一個答案,就在此時拐了一個彎,直接來到她的面前。
在那些節慶時刻的筵席上,她只能遙遙看他一眼,或是低眉順眼地與他見個禮便擦肩而過,沒有人知道她平靜表面之下的瘋狂心跳。
他看到她了嗎?
他記得她嗎?
他會覺得她好看嗎?
難以遏止的暗自傾慕貫穿了她整個少女時代。
若是可以,真想把這個答案送給上一世的自己,她應該會很開心很幸福。
只是這一世她已經不需要了。
看到又怎樣,記得又怎樣,覺得她好看,又怎樣?
到頭還不是死路一條。
“好了。”姜宛卿一鋤下去,把底下的筍座挖了出來,拎着鋤頭就去了下一處找筍。
風昭然看着土裏濕潤脆嫩的冬筍截面:“……”
明明還有不少。
他難得有這樣願意和人聊天的時候,他不喜歡“人”,不特指誰,單純就是指世上所有人。
人虛僞、貪婪、自私、狠毒——就比如他自己——和人比起來,野獸都可愛得多。
他還有些話想跟她說,他其實挺喜歡這個地方,因為這裏沒有人。
只有他和她。
這讓他覺得自己好像變成了稍微好一點的人。
但姜宛卿已經走遠了,她在一棵竹子後頭蹲了下來,開始埋頭挖。
從這裏只看得後背影,她的腿比一般女子長,但蹲下來卻是小小一只,像一只圓滾滾的兔子。
風過竹林,竹葉沙沙作響。
天地之間只有他們兩個人。
陽光透過竹葉的縫隙灑下來,照在風昭然的微微勾起來的嘴角上。
他十分耐心地把那截被姜宛卿放棄的冬筍挖了出來。
姜宛卿把井臺邊最後幾棵荠菜拔了。
風昭然在井邊剝筍,他的手指修長,剝筍衣也有一種別樣美感,神情甚是專注。
姜宛卿兩世裏都有一種疑惑——旁人被貶谪多半要苦悶頹喪憂心不已,他卻安之若素,甚至還有一種在皇宮裏錦衣玉食之時都沒有愉悅,這是為什麽?
他可不是什麽淡泊名利之輩,也絕對沒有做閑雲野鶴的夢想。
上一世她是真心欽佩,覺得風昭然無論順境逆境,皆成處之泰然,當真不是凡俗之輩。
這一世她只覺得——這人肯定在憋什麽壞。
忽地,聽到那邊剝筍的風昭然在念叨些什麽。
姜宛卿停下手上的動作,就聽他在自言自語:“……這還真是層層離錦箨,節節露琅玕。”
這是詩人齊己寫的《新筍》。
姜宛卿:“……”
竟然有閑情念起詩來了。
風昭然洗完了筍,又把姜宛卿手裏的荠菜接過去洗幹淨,然後兩人一道去廚房。
一個燒火,一個做菜。
經過那次荠菜煎面餅,姜宛卿發現風昭然在廚藝上居然頗有天份,同樣的食材在他手下做出來的顯然比她做的好吃,便決定将大廚的位置交給風昭然。
她打算好了,若是風昭然跟她講那套“君子遠庖廚”,她就翻出剛進來時講好的約定,事事要聽她的。
結果風昭然并沒有說半個不字,從善如流地拿起了鍋鏟。
姜宛卿憑借着上一世做春筍的經驗,指導他将筍切成片,荠菜切成末。
然後就見筍片輕薄如紙,荠菜細碎如絮。
……連刀功都讓姜宛卿望塵莫及。
冬筍本就極鮮,再加上荠菜亦有一股鮮香,這一道菜讓姜宛卿胃口大開,添了半碗飯。
風昭然居然也添了一碗。
姜宛卿吃驚地看着他。
皇室中人皆有一套規矩,比如吃東西時絕不能露出偏好,因為那樣很容易給人暗算之機。
別的皇子可能是被迫如此,風昭然卻是天生如此,他吃什麽都是一臉無欲無求六根清淨的模樣。
“山野時蔬,原來這樣美味,多謝五妹妹了。”風昭然吃着甚至感慨起來, “聽聞冬筍與臘肉同炒,風味乃是一絕,可惜在這裏吃不上了。”
姜宛卿倒是心思一動。
上一世整個冬天,姜宛卿出逃無果,便老老實實窩在這邊山腳下,直到過年的時候,山的那一邊鞭炮震天響,姜宛卿才驚覺那邊有人煙。
她在山上找到一條差不多已經被廢棄的小徑,越過一道峽谷,就到了山的那一邊。
于是第二天姜宛卿起了個大早,跟風昭然說她要進山一趟。
“進山?”風昭然,“做什麽?”
姜宛卿:“去撿肉。”
風昭然一臉疑惑:“撿什麽肉?”
姜宛卿收拾出一只土布裁出來的包袱:“你不知道嗎?冬天時候很多獸類吃不飽,會在尋食的路上餓死,天寒地凍,肉質不壞,進山一撿就能撿着。”
風昭然瞧她說得一臉認真,不由失笑:“這是誰哄你的?”
冬日食物短缺,一旦有野獸因為無法獲得食物而餓死,肯定會成為其它野獸的食物,哪裏輪得到人去撿?
姜宛卿奇怪地看了他一眼。
你啊。
上一世就是他告訴她這一點,她才進山的。
所以這會兒他是故意逗她吧?
姜宛卿沒多廢話,只問風昭然:“你去不去?”
風昭然才要答話,屋外忽然響起幾聲鳥叫。
山間鳥多,鳥叫聲終日不絕,但這幾聲鳥叫好像跟平時聽到的不大一樣,風昭然頓了頓,道:“孤肩傷未愈,不能同行,五妹妹自己去吧。”
姜宛卿不在意,上一世也是她自己一個人去的,當下拿了把柴刀便出了門。
待她走出院門,濃密的竹林裏,一杆竹子悠悠晃動一下,一條人影翻身落地。
那是個十六七歲的少年,面目十分清秀,紮着一條高高的馬尾,手裏挽着弓,背上背着箭囊。
他把一封信遞給風昭然。
風昭然拆開信,迅速看了一遍,扔進炭盆裏。
炭盆的餘溫一點一點将信紙化為灰燼。
“越将軍有沒有說我什麽時候可以回南疆?”少年像是很少開口說話,聲音有點低啞。
“待孤事成之後。”
“什麽時候能成?”
風昭然沒有回答,道:“你去跟着太子妃,山上恐有野獸,你要護她周全。記住,別讓她發現你。”
少年沒說話了,但也沒動,抱着他的弓望天。
“孤與太子妃乃是夫妻,本為一體,保護太子妃即是保護孤,亦在你的職份之內。”
少年不情不願地往外走。
“等等,”風昭然忽然想起了什麽,“冬天确實有野獸凍死嗎?人能随便撿到嗎?”
少年撇撇嘴:“死了也被吃了,撿個屁。”
“……不。”風昭然道,“有人能撿到。”
姜宛卿上一世拿上柴刀,主要是怕林中遇到什麽野獸,可以用來防身。
她也不知道自己當時為什麽會有那麽大的勇氣,真遇上野獸,就算給她十把柴刀,她也防不了身。
不過進了山之後,就發現山裏其實很安全,一路都沒遇到上什麽危險,柴刀派上的用場是拿來開路。
那條小路荒蕪太久,早就生滿樹木雜草,幸好是冬天,草樹凋敗枯萎,一砍便倒。
上一世她沿着若隐若現的小徑走了足足三個時辰,這一次熟門熟路,不到兩個時辰便走出了那道山坳。
大片農田映入視野,田裏皆是稻谷收割後留下的矮茬,零星的房屋散落在田間,因是午飯時候,家家戶戶的房頂上都袅袅地冒起炊煙。
姜宛卿扯了扯身上臃腫的棉襖,再将頭巾在颔下系得嚴實些,臉上再蹭了點土,讓自己看上去更像一個鄉下人,然後才往村子裏走去。
這個村子其實不小,這裏是村子的邊緣,再往裏走房屋便會越來越密集。
姜宛卿上一世來的時候,正遇見有一戶人家殺了豬,架在自己家門口賣。
但這一次她來得比上一世要早得多,并沒有遇上賣豬肉的。
“請問方嫂家在哪裏?”她問一個在門口曬太陽的老婆婆。
老婆婆道:“這裏是方家村,家家戶戶都姓方,個個都叫方嫂,你找哪個?”
“就是脾氣最大、罵人最兇、最會打架的那個。”姜宛卿道,“她男人是在城裏給人趕馬車的。”
“哦喲,那是方辣子,就在前頭拐彎第三家。”
老婆婆說完,又把姜宛卿叫住,“你是哪裏來的,要去找她?那可不是好惹的,遇上她吃些虧就吃些虧吧,再找她只會更倒黴。”
姜宛卿微微笑:“我是她家親戚。”
上一世姜宛卿過來正遇着有人賣豬肉,來得晚了,案板上只剩一條豬舌,一顆豬心。
她當即全包了。
方嫂就是那個時候來的。
方嫂不到三十,包着藍布包頭,非要說這兩樣東西是她早就定下的,要讓姜宛卿讓給她。
姜宛卿走了近三個時辰才買着這兩坨,那是打死也不可能放手。
方嫂更是從來沒吃過虧的狠人,兩人争執不下,從罵架到打架,狠狠幹了一場。
最後是姜宛卿仗着有柴刀在手,險勝。
“他娘的,弄點肉也這要這麽久,你是想餓死老子是吧?”一個男人罵罵咧咧走來,“還杵在這兒幹嘛?還不快滾回去燒飯?!”
方嫂罵道:“要不是你這灌多了黃湯的要點下酒菜,老娘至于折騰到現在?還不都是為了你!”
姜宛卿當時還沉浸在激動裏,握柴刀的手都是打顫的,她萬萬沒有想到自己竟然會像市井潑婦那樣吵架,甚至還揪着頭發和對方打了起來。
那個時候她還不知道自己贏的是方圓一百裏內最著名的潑婦,不然還會更加激動一點。
但方嫂最後那句話觸動了她。原來她跟她一樣,這麽拼命都是想添飽自己喜歡的人的肚子。
“這個給你吧。”姜宛卿拿起那條豬舌扔了過去。
方嫂一把接住,動作是麻利得很,人卻是怔住。
罵輸了或是打輸了的人把東西掏出來,那是天經地義司空見慣,但贏的人還掏東西,方嫂卻是頭一回見。
愣了愣之後方嫂才道:“哎!錢沒給你——”
她男人重重拍了她一把:“人都走了喊什麽喊?”
“不用了。”姜宛卿站住回頭,“送你了。”
姜宛卿說完便走了,身後的争執聲漸漸抛下,方嫂好像和她男人吵了起來。
後來姜宛卿再來村子裏是到了端午時節,想買粽子。
粽子家家戶戶都會包,很少有人會買,見她要買,不少人都表示自家的可以賣,十文錢一只。
姜宛卿那時候也不知道十文錢一只的粽子是便宜還是貴,她只是想着,過年的時候殿下沒有吃上餃子,元宵的時候殿下沒有吃上湯圓,既然她發現了這個村子,那麽端午就很想讓殿下吃上粽子。
她掏出了一只珠釵。
食指不沾陽春水的姜家小姐并不知道這只珠釵值多少錢,但此刻能換十來只粽子便好。
村裏的人從沒見過這麽大顆的珠子,且不說珠子的好壞,單是那根金簪子就值不老少。
大家的眼睛都直了,紛紛兜售自己家的粽子。
“想買粽子,到我家來呀,我家粽子包得最好!”方嫂一把分開人群,不由分說,劈手奪過那支珠釵,“走,帶你拿粽子去。”
方家村沒有一個女人敢和方嫂搶生意,方嫂就那麽把姜宛卿帶到家裏。
方嫂的家不大,但幹淨整潔,兩個小女孩在喂雞,一個八九歲,一個五六歲,此時見到生人進來,都停下望過來,兩雙眼睛生得一模一樣,俱是圓滾滾的。
再一看,方嫂的眼睛其實也很圓,只不過眉頭皺得殺看騰騰,眼睛越圓便越是顯得兇,像是随時都在瞪着別人。
她的眼角有點發青,不知是蹭着的還是摔着的,看起來更兇了。
方嫂從檐下拿了只竹籃,去廚房裝了一籃子粽子,足有二十幾只:“夠麽?”
姜宛卿連忙接過:“夠,夠的。多謝。”
她說着便要走,想早點趕回去。
“哎,”方嫂喚住她,兩只圓圓的眼睛将她上下打量,冷哼一聲,“上回瞧你還挺厲害,沒想到是個傻的。”
她“啪”地一下把珠釵塞回姜宛卿手裏,“這根釵子拿到城裏去,少說也能當個幾十兩銀子,拿來買粽子,買到撐死你也吃不完。”
姜宛卿一手提着粽子,一手拿着珠釵,一時有點傻了,“你不要錢嗎?”
“就當回你上次那條豬舌頭。”方嫂沒好氣,“你上回買豬肉不會也是這麽買的吧?”
姜宛卿點點頭:“我給了他一只金耳環。”
方嫂一臉要暈過去的表情:“你有這些首飾,不知道去當點錢?腦子被豬啃了嗎?!”
“當錢?”姜宛卿接觸到了人生中的新境界,“……怎麽當?”
“你要信得過我,我給你當。”方嫂道,“能當多少不好說,反正比你直接換東西強。”
姜宛卿直接就把珠釵交了過去,外加一只金耳環——上回買肉剩下的。
她這麽幹脆,方嫂倒是愣了一下:“你這人真是不帶腦子,我要騙你你可怎麽辦?”
“你不會。”姜宛卿微笑,“你要騙我,就不會把釵子還給我了。”
方嫂看着她,也笑了,然後道:“真是個傻的。”
兩人約定了過來取錢的日子,方嫂照舊拿出一只竹籃。
姜宛卿接過來只覺手上一沉,差點沒端住。
籃子裏上面鋪着滿滿一籃子銅錢,底下則是清一色的碎銀子。
方嫂還拎出一只麻袋,看着像是裝了小半袋米,實際上拉開一看,裏面是白花花的銀錠。
姜宛卿喃喃:“……好多錢啊。”
無論是出嫁前還是出嫁後,姜宛卿手上都很少過銀錢,月例銀子也是交給嬷嬷掌管,平時只是拿來打賞下人,從來沒有見過這麽多銀子放在面前。
“你也知道多啊,”方嫂道,“我進了當鋪,給人掌櫃比了一個巴掌,意思是要五十兩,結果人給我拿了五百兩銀票,啧啧,老娘娘差點兒吓尿了。”
姜宛卿看看手裏銀子,“銀票?”
“我瞧你像是大戶人家出來的,卻偷偷摸摸混在我們這鳥不拉屎的地方,要銀票怕是也沒用,難不成下回用五百兩銀票跟人換豬心?”
方嫂道,“所以我做主給你換成這些。下次記住了,來村子裏買什麽,銅錢足夠了。要是進城裏,再帶上點碎銀子。”
方嫂說着将一樣東西交給姜宛卿:“這是當票。當的是活契。回頭等你熬過這個難關了,拿着五百兩銀子還能把東西贖回來。”
這是姜宛卿第一次知道世上還有當票這種東西。
姜宛卿沒有把銀子全帶回去。
原因只有一個——實在太沉了。
那回她只拎了一只竹籃,方嫂在上面鋪了一層青菜,看上去她就像是一個才采了菜回家的農婦。
後面分了好幾批,她才把銀子運完。
最後一批留了四只銀錠給金寶和銀寶。
金寶是姐姐,銀寶是妹妹,姜宛卿來這麽多回,早就和兩姐妹相熟了。
方嫂對外稱姜宛卿是她的遠房表妹,金寶和銀寶便稱姜宛卿為“小姨”。
兩姐妹畢生所見最大的額數是一塊二兩重的碎銀,那是有一年爹爹給老爺駕車,老爺喝醉了,随手給爹爹的打賞。
她們不知道這叫銀元寶,還以為是什麽新鮮的玩具,玩膩了就丢在雞窩裏。
據說被方嫂發現時,銀錠上已經沾滿了雞屎。
後來姜宛卿再次上門,被方嫂指着鼻子痛罵了一頓。
姜宛卿一面挨罵一面吃着方嫂做的蒸糕,學到了許多罵人的新詞。
作者有話說:
感謝在2022-06-28 03:10:47~2022-06-29 01:16:31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感謝投出地雷的小天使:Moonplauu 1個;
感謝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清桐 1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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