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

卿卿

姜宛卿非常确定, 風昭然上一世不好這一口。

可能是因為皇帝和慶王的荒淫,風昭然對床笫之事極為厭惡。

和她同床共枕也是迫不得已,她不止一次看見他緊皺眉頭, 臉上全是忍耐的神情。

每當他露出那樣的表情,她都自覺地離他遠一點。

而眼下,他一手點着火折子, 一手握着她的腳, 那目光幾乎可以稱得上是情意綿綿,像是半夜肚子餓,醒來瞧見什麽好吃的,準備來個一口吞。

姜宛卿本是半夢半醒的, 這下全醒了,除了縮起腳, 還裹緊了被子。

屋內陷入死寂。

“你踢被子了……”

良久,風昭然開口,才說了這幾個字,整個人便久久地頓住,仿佛僵成了一具石像。

“……”姜宛卿看着他, “殿下, 你的臉色怎麽這麽難看?”

風昭然熄滅了火折子, “總之, 是你的腳……露在了外面, 孤怕你着涼,只是……替你放進去……”

“……殿下,你的聲音在抖。”

風昭然豈止是聲音發抖, 他只覺得心頭絞痛, 五髒六腑都在翻騰。

“你在撒謊。”姜宛卿道, “我就算是睡相不好,也不可能大冷天踢被子。”

而且那會兒他的表情就不對,簡直是對着她的腳垂涎欲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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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下你……不會有那種癖好吧?”

“孤沒有——”

三個字說完,風昭然難以置信地捂住了心口。

——他真的沒有!

姜宛卿聽他的聲音戛然而止,心說這指定是心虛了。

真是好險啊,看不出來風昭然竟是這種人。

她雖然沒有出聲,但風昭然從沉默中讀出了她的心思,略微緩過來一些之後,風昭然冷冷道:“睡覺。”

只可惜聲音裏的冷漠依舊無法掩飾尾音上那一下顫抖,讓命令變得有點像乞憐。

進被窩的時候風昭然明顯感覺到姜宛卿離他遠了一點。

風昭然:“……”

姜宛卿第二天便着手挑出一間略微沒那麽破爛的屋子,開始打掃。

這間屋頂的破洞有得大,家具也壞得比較多,姜宛卿花了五六天才把漏洞補上,然後再從別的屋子裏挑選一些能用的家具,湊出了一床一案一幾一椅。

被子當時便買了兩床,原是為着換洗用的,現在只能先湊合着分開蓋。

姜宛卿來拿枕頭的時候,風昭然道:“一個人睡會冷。”

姜宛卿道:“可以點炭盆。”

這幾日做飯,竈膛裏會剩下一些炭,鏟到盆中,覆上灰,勉強可以取暖。

但往往只能頂半夜,上半夜勉強還行,下半夜就得冷得直抖,第二天一早便覺得頭重腳輕,渾身酸痛。

她也不知道是累的還是凍的,總之就是沒力氣爬起來,又倒回枕頭上睡着了。

可能是因為着實難受,她做噩夢了。

眼前庭院深深,門栊無數,有人在後面追她,一時慶王,一時是鬼怪。

她一直跑一直跑,心裏想到跑到前面就得救了,就會有人救她。

“殿下開開門!”她拍着門大叫,“求求你讓我進去!”

她反反複複重複着這句話,越拍越絕望,因為那扇門一直不打開。

她心裏漸漸意識到那扇門永遠也不會為她打開。

“五妹妹,五妹妹……”

有人在喚她。

姜宛卿猛地睜開了眼睛,發現自己眼角濕潤,喉頭哽咽,真的是在哭。

“做噩夢了嗎?”

天色已經大亮,風昭然的聲音溫和,“夢見什麽了?”

“……沒什麽。”姜宛卿緩了緩,坐起來蹭掉臉上的淚痕,“就是想起小娘了。”

風昭然垂下眼睛,沒說什麽,給她倒了一杯熱水:“你今日起得晚,是不是不舒服?”

姜宛卿此時還覺得腦袋沉得很,更兼哭了一場,鼻音也極重,甕聲甕氣道:“還好。”

話剛說完,風昭然的手心便貼上了她的額頭。

她頓住。

“你發熱了。”風昭然道,“這屋子太大,那一點炭撐不了一整夜。”

他說着起身,“你先別起來,乖乖躺着。”

他走了出去,片時抱着他的被子過來,給姜宛卿蓋上。

他的動作輕柔,眉眼沉靜,姜宛卿覺得自己可能是腦子燒糊塗了,竟從他臉上看出了一絲溫柔。

她想起她上一世也發過了一回燒,也是在這間屋子裏。

那時她翻瓦補漏的手藝還沒有此時厲害,瓦片估計是鋪得不夠嚴實,風滋滋往裏灌,且還不知道給自己點炭盆,熬了幾天之後整個人就躺在床上爬不起來了。

那時病得遠比現在嚴重,整個人昏昏沉沉,眼皮都睜不開。

迷迷糊糊間,有人把她扶了起來,水送到唇邊。

她的喉嚨正是如有火燒,幹得不行,當真是如飲甘露,像是生怕不夠喝似的,埋頭喝了個精光。

“慢一點,還有。”有人這樣說着,然後又給她喂了一杯。

接連喝了三杯,喉嚨才沒那麽難受了,但整個人依然綿軟得很,一絲力氣都提不起來。

過了一會兒,她感覺自己整個人被抱了起來,外面拿被子裹着,像嬰兒裹襁褓似的。

她聽到了風聲,感覺自己來到了屋外。

她努力睜開眼睛,就見自己靠在風昭然的肩上,視線所及是風昭然的下颔,往上更高遠一點的地方,是搖晃的藍天。

頭腦昏沉,但她心裏一直記得清楚,喃喃道:“殿下,你肩上的傷還沒有好,放妾身下來吧,妾身自己能走……”

“別動。”

她聽到風昭然的聲音很低,很溫柔。

後來她常常覺得那可能是她在做夢,因為當她清醒的時候,風昭然從未用那麽溫柔的語氣跟她說過話。

她已經不記得自己是怎麽好起來的了,她昏迷了幾日,每日裏唯一的印象就是風昭然給她喂進滿口的苦藥。

那苦味至今記憶猶深。

這一世風昭然依舊在附近找到了草藥,熬出了又苦又濃的藥汁子,給姜宛卿端來。

姜宛卿十分後悔自己當初采買的時候怎麽忘了買點糖。

“……能不喝嗎?”姜宛卿整張臉都皺了起來,“我覺得我還行,一會兒再睡一覺,醒來應該就沒事了。”

風昭然只說了兩個字:“不能。”

姜宛卿對那碗藥充滿了抗拒。

“這裏沒有大夫,也沒有足夠的藥,哪怕是一點風寒,若是不能及時根治,一旦嚴重起來,只怕要危及性命。”

風昭然的眸子漆黑,神情異樣認真,認真得近乎嚴肅,“你再不肯喝,孤便是用灌也要給你灌下去。”

上一世姜宛卿病得迷迷糊糊,也不知道自己病得有多嚴重,病好了也不知道後怕,到時此時才微微悚然。

确實,在這荒郊野外,人命就跟風中殘燭一樣,風大些可能就沒了。

真不知道上一世自己是怎麽熬過來的。

她接過藥,一咬牙喝了。

風昭然給她遞過去一杯水。

“夢裏哭得那麽慘,是因為孤一直沒開門嗎?”

他問得十分随意,姜宛卿一面喝水,一面“嗯”了一聲,然後才猛地反應過來,一口水全噴在了他身上。

她手忙腳亂想去給他擦。

風昭然握住她的手,直視她的眼睛:“你夢到的是在行宮嗎?”

“沒、沒有,我說了,我夢到的是小娘。小時候小娘總是陪在父親身邊,我特別想她的時候就會去找她,她有時候不能見我,我就特別傷心,所以才哭的。”

風昭然靜靜地望着她,手裏握着她的手沒有松開,待她說完了,方道:“那在夢裏頭喚得是‘殿下’。”

“那可能是喚錯了……夢裏的事情哪裏能當真?再荒唐的夢我都做過的。”

姜宛卿說着打了個哈欠,自己嘀咕,“這藥喝了怎麽就犯困了呢……”

風昭然沒有再問下去,扶着她躺下,然後俯下身來,越湊越近,臉在姜宛卿面前放大。

姜宛卿心裏頓時一陣緊張,手指緊緊抓住了被子。

結果風昭然什麽也沒做,只是替她掖了掖被角:“那五妹妹好好睡。”

頓了頓,他道:“若是再做噩夢,孤教你一個法子:你可以在夢裏告訴自己要醒來,或是努力動一動身體,多半能醒。”

他的聲音很輕,像是怕吵着她似的,輕如夢幻。

姜宛卿忍不住問道:“殿下也常做噩夢嗎?”

風昭然看着她,慢慢一笑:“孤的一生,可能就是一場噩夢。”

他起身離開。

姜宛卿看着他的背影,悄悄替他補充——對,你未來就是別人的噩夢,很多人的。

服藥之後姜宛卿覺得好些了,但這藥似乎有安神作用,讓她總覺得昏昏沉沉的,仿佛能睡到地老天荒。

半夜醒來,就見一燈如豆,風昭然坐在椅子上,裹着鬥篷,合目而睡。

炭盆上面溫着一只藥碗,苦澀的藥味彌漫。

姜宛卿對着它內心掙紮了片刻,罷了,她現在感覺沒那麽難受了,頭也沒那麽沉,顯然是它起了作用。

于是還是默默端起來喝了。

風昭然睡覺一向淺得很,今日不知為何卻睡得格外沉,她便放輕了動作,悄悄擱下碗,鑽進被子裏。

然後就發現風昭然好像在發抖。

很輕,不易察覺,但鬥篷是玄狐,上面的鋒毛簌簌而動。

他的眉頭也緊緊皺起,像是深陷在夢境當中,臉上的神情混合着憐惜與痛楚,情緒遠比他清醒的時候要濃烈得多。

“殿下?”

姜宛卿喚了一聲,他沒有反應。

這盞油燈是自制的,燈芯來自于院角的一株燈芯草,燈油則是從燒菜的油裏勻出來一點,只亮起非常微弱的一朵,勉強照出個輪廓。

昏黃的燈光在牆上映出風昭然的影子,影子十分巨大,并且隐隐可見顫抖的模樣。

姜宛卿十分意外,風昭然從來沒有睡得這麽沉過,難道他也生病了?

她裹着被子下床,輕輕推了推他的肩,“殿下,醒醒。”

風昭然确實是在做夢。

夢中也是這間屋子,也有人生病了躺在床上,他依舊看不清她的臉。

她病得很重,完全失去了意識。

他夢見自己在山野間奔走,去找草藥。

他雖然久病成醫,懂些醫術,但所認識的草藥全是曬幹了切好了的,從來沒有見過新鮮草藥。

照着醫書上所繪的形狀采來之後,他先熬了一碗自己服下,确認了藥性之後才給她喝。

她周身滾燙,熱得像是剛從開水裏撈出來,面頰通紅。

“卿卿,卿卿……”

他喚她,她毫無反應,唯有灼熱的呼吸還能确認她活着,藥湯送到她唇邊,她也不知道吞咽。

不要死。不要死。

這個聲音在他心中反複回響。

你死了,還有誰會陪在我的身邊?

他含了一口藥湯,慢慢渡進她的口中。

感覺到她咽了下去,他緊提起來的心稍稍放下一些,慢慢一口一口喂完了藥。

她躺在他的懷裏,還是那麽燙,那麽軟,無知無覺,像是沉進了一場永遠醒不來的夢裏。

他握着她的手,一遍一遍為她換下額頭的濕布巾,窗外的天色一點點從漆黑轉為青白,再轉為大亮。

當陽光斜斜照進來的時候,她睜開了眼睛。

“殿下……”

“殿下……醒醒……”

夢境與現實的聲音重疊在一起,風昭然睜開了眼睛,看見她站在自己面前,俯身看着他,一臉關切。

“殿下你怎麽了?”

姜宛卿從來沒見過風昭然這樣的眼神,他像是激動極了,眼眶裏甚至微微泛着淚光。

話剛說完,風昭然忽然一把抱住了她。

姜宛卿猝不及防,被他抱進了懷裏。

“你沒事,太好了……”

風昭然緊緊抱着她,夜半時分,似真似幻,一切的邊界都很模糊,“卿卿,你千萬不能有事,千萬不能……”

“……”

姜宛卿一臉茫然。

您這是……夢游?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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