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

殿下,我這劍舞跳得怎麽樣?

吃完飯, 姜宛卿重新在竈前點起火,燒一鍋熱水洗碗。

未未負責收拾碗筷,一面收拾, 一面問:“還有什麽東西能拔絲?”

未未今天太開心了。

這道拔絲紅薯打開了未未人生中一扇全新的大門,他最愛的麥芽糖除了單吃以及做糖漿澆面餅之外,居然還能做成菜。

他深深地記住了“拔絲”這兩個字。

“蘿蔔能拔絲嗎?”未未認真問風昭然。

眼下天寒地凍, 方家村能買到的最多的菜就是蘿蔔。

風昭然:“不能。”

“拔絲白菜?”

方家村的白菜也是不少的。

“……不能。”

“拔絲辣椒?”

未未最愛吃辣。

“……”風昭然, “除了紅薯,什麽也不能拔。”

姜宛卿坐在竈前忍不住好笑,這種問題,風昭然居然能回答到現在, 已經是太陽打西邊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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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怎麽說呢……好像來了這荒宅之後,太陽好像就總是打西邊出來。

她原以為未未會失望, 沒想到未未只是短暫地遺憾了一下,然後便由衷地道:“看來紅薯真是個好東西啊!”

并且已經開始盤算明天就去方家村多背些紅薯過來。

風昭然微微皺了一下眉頭:“這幾日不要去方家村。”

未未不是很明白,風昭然也懶得解釋,姜宛卿告訴未未:“得等那幾個人屍體被帶走,這件事才算完。”

“那他們什麽時候來?”

“過個三四天吧。”

三四天并不是很長, 上回拿來的紅薯還堆在屋角, 哪怕每天一盤拔絲紅薯, 吃個五六天都不成問題。

風昭然一直沒有說話, 從姜宛卿手裏拿走了火鉗, 挾了塊柴禾送進去。

火光映在他的臉上,眉峰鮮明,目中有沉吟之色。

姜宛卿問:“……殿下, 是不是什麽不對?”

她的語氣充滿不确定。

“沒什麽, ”風昭然, “只是……桐城縣令郭茂林向來趨炎附勢,只怕他不會放過溜須拍馬的機會。”

姜宛卿一驚。

衙役們這時候恐怕才剛把屍體帶到北山,還來不及用野獸毀屍滅跡,屍體上的傷口立即會暴露真相。

“這天寒地凍的,而且以郭茂林那副身板,想必沒有雅興去深山打獵吧?”

姜宛卿道,“可能就是在桐城擺下酒席,準備候着趙碩滿載而歸吧?”

風昭然點點頭,沒有說話。

姜宛卿說是那麽說,心裏也不由有點打鼓。

她想起上一世沈慎兒告訴她的,趙碩的母親蔣氏乃是太守楊遵義的乳母,趙碩又把女兒獻給了楊遵義,所以趙碩極得楊遵義信任,乃是楊遵義身邊一等一的紅人。

只能是但願寒冷的天氣與瘦小的身板能阻止郭茂林往上爬的心。

雖然那很難很難。

對于有些官員來說,哪怕天上掉刀子,他也會迎刀而上,死命往上爬。

“那……萬一他真的來了,怎麽辦?”

總不能再殺一個縣令吧?

衙役們能對趙碩下手,是因為他們根本不熟悉趙碩,只是被他以令牌召集随從。

但郭茂林是衙役們的頂頭上司,官威甚重,他們只怕下不了手,更圓不了謊。

“只能拖延,盡量拖延。”風昭然道,“等到天黑,他便絕沒有膽子進山。”

但,如何拖延?

水開了,鍋裏熱汽蒸騰。

風昭然起身,取來攀膊準備去洗碗。

這些事他做來自然而然,姜宛卿平時也沒有在意,反正誰順手就誰洗了。

此時她卻一把奪過攀膊:“我來吧。”

風昭然卻沒有松手。

姜宛卿一扯沒扯動,有點訝然地擡起頭。

“孤來洗。”風昭然道,“你要不要去歇一歇?”

她今天在草叢裏趴過,臉上還被血點子濺過,雖然洗淨了,但衣裳和頭發都沒有來得及整理,放旁人身上可能是衣衫不整,放她身上卻是鬓松環褪,分外慵懶。

風昭然想起了她被趙碩盯着時的臉色。

明明臉色那麽蒼白,眼睫顫得那麽厲害,背脊卻挺得筆直,沒有向他投過來一個求救的眼神。

姜宛卿本想說不用歇,但風昭然的目光太過深沉,裏面看起來好像有什麽東西要溢出來似的。

他低聲道:“五妹妹,以後你若是害怕了……”

他的話沒能說完,未未忽然趴在了地下,耳朵幾乎貼着地面,“有人來了,不少人,有馬,還有馬車。”

風昭然的眼神立刻變了,所有的溫柔與深沉全部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微冷的寒意。

他和姜宛卿對視了一眼。

是郭茂林。

風昭然松開攀膊,轉身走了出去。

未未起身,“他怎麽不叫上我?準備一個人去打嗎?”

姜宛卿心道這可不是打不打的問題。

“你跟着殿下,看看郭茂林是不是還要進山。”姜宛卿,“小心別露面。”

“這還用交代?”未未一笑,“若是被獵物發現了,還能當好獵人嗎?”

廚房裏只剩姜宛卿一個人。

她的心跳得很快。

郭茂林若是發現了真相,風昭然便逃不了殺害朝廷命官的罪名。

即便是趙碩對太子妃圖謀不軌在先,也沒有人會在意——慶王想尋一個光明正大的理由置風昭然于死地已經很久了。

片時未未來通報:“太子跟那個官兒在院子裏說話。”

姜宛卿松了一大口氣:“說什麽?”

“說半夜聽到鬼哭什麽的……還說他曾經在山上看到白影子……”

未未說到這裏咽了口口水,臉色有點發白,“真的假的?我怎麽沒看見?”

——這是在吓唬郭茂林,讓他晚上不敢進落陽山。

未未又去聽了一陣,這回臉色更難看了:“聽說幾十年前,有個王爺在這裏用人打獵?就是把人當獵物射殺,所以山上好多冤魂,半夜就會來找人索命。”

他說完喃喃道,“難怪這裏的風聲聽着跟南疆不一樣,原來是這樣……”

姜宛卿心道完了,郭茂林有沒有被吓住不知道,這孩子很明顯是被吓住了。

未未第三回 帶來消息:“那官兒要進山了。”

姜宛卿吃驚:“他還敢進去?!”

“他說‘絕不能讓趙将軍在這裏出事’,不然他就完了。”

姜宛卿急步來回,“你讓殿下無論使什麽法子也要再拖他一拖,一會兒我有辦法留他。”

未未天然地覺得女子就是要比男子厲害,所以姜宛卿肯定有法子,他潛入園中,隐藏在假山大石後,向風昭然比劃了幾下手勢。

假山正在郭茂林身後,郭茂林一無所覺,他的攀附之心遠大于生死之念,一心想着趕快進山找趙碩,若不是風昭然後面說起他最感興趣的官場之事,他早就走了。

“殿下,這冬天太陽下山最快不過,下官就先失陪了——”

說到這裏時候,郭茂林只聽身後傳來嬌滴滴的一聲:“郭大人,請留步。”

風昭然擡眼便瞧見姜宛卿走來。

她換下了棉衣,穿上了剛來荒宅之時穿的衣裳,身披狐裘。

這身衣裳衣袖寬大,裙裾又長,活動極不方便,來這裏第二天便被姜宛卿束之高閣。

風昭然近來見慣了她布衣荊釵的樣子,徒然見到她這般打扮,只覺容光耀目,不能逼視。

姜宛卿的美向來是明豔的,眉不描而翠,唇不點而朱,但此刻她的臉頰上泛着一點緋紅,雙唇更是殷紅如血,哪怕是宮裏最好的胭脂也上不出這等顏色。

這樣的美人本就能令身邊所有的景物失色,更何況此地本就荒蕪,她從寂寂荒園走來,讓風昭然有了一種她仿佛是從另一個世界走來的感覺。

她……原來就是這麽美的嗎?

美到仿佛能灼傷人的眼睛。

郭茂林顯然也是看呆了。

“護送”太子夫婦來此地的路上,郭茂林也見識過太子妃的美色,但那時姜宛卿面無表情,眼神十分冷淡,木着一張臉,哪比得上此時眉眼含笑,聲音嬌軟。

姜宛卿看着他盈盈道:“妾身知道郭大人公務繁忙,但難得郭大人到此,妾身有一事相求,可否借一步說話?”

郭茂林看了看天色,再急也不差這一會會兒,再者實在是難以抵擋這般美色攻勢,當下便想跟着姜宛卿走。

姜宛卿看上去雖然是大大方方,但到底是生平頭一回用這招,心裏其實十分忐忑,且是孤注一擲,萬一郭茂林不上鈎,那一切就要玩完。

此時見郭茂林眼神發直,她才微微松了一口氣。

然而她還沒有邁步,手臂便被風昭然扯住。

她回頭,訝然看着風昭然。

剛才她心思全在郭茂林身上,這才發現風昭然面色極為難看,嘴唇抿得死死的,對她緩緩搖了搖頭。

動作極為緩慢,眼中的殺氣卻極為明顯。

他相當,相當不悅。

姜宛卿朝他輕輕眨了眨右眼,很是俏皮。

然後,她用力甩開了他的手,厲聲道:“殿下,你已經到了這個份上了,就不能放妾身一條生路嗎?難道一定要妾身陪着你死在這裏才甘心?!”

這世上大抵沒有人不愛看熱鬧,郭茂林也不列外。

尤其是這位高高在上的太子的熱鬧。

風昭然盯着姜宛卿的眼睛,低低咬牙:“孤絕不允許你這麽做。”

但姜宛卿的目光比他更加堅定,絲毫沒有退縮:“殿下,妾身自有安排,且心意已決,不達目的,誓不罷休。”

荒園內積雪未化,冬日稀薄的陽光照在積雪上,雪光與陽光交織出一個異常明亮的世界。

但陽光與雪光加起來好像都不如她此時眸光的盛烈。

眼為心苗,姜宛卿的眼神如此明亮如此堅決,風昭然近乎驚異地發現這雙眼睛後面竟是如此強大的一個神魂。

那個怯怯地貴女堆裏含淚哭泣的少女,那個被他看上一眼含羞低頭的少女,一路走來好像是一朵花褪去了柔弱的花瓣,結出了堅實的果子。

姜宛卿将郭茂林領到一間廢屋中。

屋頂破了個大洞,房梁看上去搖搖欲墜,郭茂林向來怕死:“這屋子不會塌吧?”

“這裏的屋子全都這樣,這幾個月來,妾身就是過着這種日子。”

姜宛卿泫然欲泣,“想想妾身當初真是傻,太子已經是這種境地,我又何必為他陪葬?”

郭茂林并非憐惜玉之輩,但房屋如此破爛,姜宛卿又如此美貌,反差太過強烈,郭茂林忍不住湊近了一點,道:“娘娘确實委屈了。”

“妾身知道郭大人有要事在身,耽擱不得,便長話短說了。”姜宛卿道,“聽說我姐姐與慶王已經完婚了嗎?”

郭茂林立刻意識到眼前這位除了是太子妃,還是姜家之女,慶王妃之妹,趕緊後退兩步:“正是。”

“妾身想托大人為妾身給慶王妃送一封書信,就說妾身思念父親與母親,想回京探望,盼姐姐來接。”

姜宛卿說着,盈盈地解下了狐裘,“妾身此時已是身無長物,無以言謝,唯願為大人舞上一曲,還請大人莫要嫌棄。”

風昭然就在門外。

雖然順着姜宛卿的意思,讓姜宛卿領着郭茂林進了門,但風昭然的臉色從門關上那一刻起,便變得鐵青。

未未待在他身邊,覺得他的臉黑得就跟鍋底似的。

聽到此處,風昭然擡腳便要踹門。

未未一把抱住他,直接把他拖開。

風昭然怒極,正要開口,未未不知從哪裏掏出一塊破布,塞住了他的嘴。

風昭然睚眦欲裂:“!!!”

未未低聲笑嘻嘻:“這是姐姐吩咐我做的,殿下要算賬就找姐姐去。”

屋內,郭茂林呼吸急促,胸膛急劇起伏。

姜宛卿單手解系帶的姿勢優美到了極點,一看就是一個頂級的舞者方能有的姿态,郭茂林瞧見那件狐裘委地,一時目瞪口呆,動彈不能。

姜宛卿正要起舞,忽然望向郭茂林身後,臉色大變,驚叫道:“大人小心!”

郭茂林急忙回頭,只聽腦後風響,有什麽東西砸上他的後頸,他當場眼前一黑,軟軟倒地,暈死過去。

“郭大人?”姜宛卿拿腳踢了踢郭茂林,“郭大人您沒事吧?”

郭茂林一動不動。

“進來吧。”姜宛卿向外道。

未未這才松開風昭然,風昭然一腳踹開房門。

這房門本就半松半垮,能關上已經不容易,經此一下,徹底倒下,激起大片灰塵。

正好壓在郭茂林身上。

姜宛卿拿手扇一扇面前的灰塵:“殿下,斯文些。”

風昭然盯着姜宛卿。

她手裏握着一根樹枝,正是她每日裏用來練劍舞的那根。

因為要代替真劍的重量,所以挑選的樹枝有嬰兒手臂粗細,份量十足,相當管用。

她對風昭然微微一笑:“殿下,我這劍舞跳得怎麽樣?”

作者有話說:

殿下:跳得很好,以後不許跳了,心髒受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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