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

你是孤的妻子啊

這句話悠悠蕩蕩地過了風昭然的耳朵, 卻沒有過風昭然的腦子。

她想掙開手,但她的手又小又軟,被他扣住在手心裏, 就像一只試圖往外撲騰的小鴿子。

風昭然難以自制地想起了中秋節那一日。

姜家的廂房裏,暗藏玄機的香氣幽深缥缈,女孩子的手腕纖細如同花莖, 握在手裏輕輕一捏便能捏斷一般。而且性子嬌得很, 他還沒有用力,她便哼哼唧唧想把手抽開……

風昭然越想呼吸便越急促。

掌心的溫度也越灼熱。

姜宛卿只覺得他臉上的表情越來越熟悉,越來越像他被迷香迷得神志不清的那天。

“!!!”

難道這地方也有迷香?!

姜宛卿當機立斷,一腳跺在風昭然的腳上。

風昭然整個人僵了一下, 那種被什麽東西催促和煎熬着的神情慢慢消失了,他低了低頭, 再擡頭的時候已經恢複了鎮定,“……你方才說什麽?”

“我問你尺寸……算了,你方才是怎麽了?”

風昭然:“沒什麽,只是一時……走神了。”

姜宛卿将信将疑,先去把方才量得的腿長三尺七寸記下來, 前面兩個她真沒記住, 還得再量一次。

風昭然卻後退一步, 避開了尺子, “先這樣吧, 以後再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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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宛卿:“……”

有點奇怪。

風昭然說着便走,但走到門口的時候停下了下來,回頭道:“五妹妹, 今日多謝你。”

姜宛卿:“……尺寸都沒量好呢, 殿下謝得有點早了吧?”

“不, 是多謝你的劍舞。”風昭然微微笑,“跳得很好。”

“……”姜宛卿有點臉紅。

不是害羞,而是覺得有點丢臉。

要不是那兩杯老酒,她也問不出那句話。

風昭然瞧見她低眉,瞧見她臉頰上泛起紅暈,方才被壓下去的渴望宛如死灰複燃,他幾乎能聽到火焰“轟”地一下在身體裏燒起來。

他用力拉開了門。

凜冽的寒風吹進來,幫他冷靜。

“……其實,我也想謝謝殿下。”

姜宛卿的聲音在他背後響起,“謝謝殿下從趙碩手裏救我。”

風昭然訝然回過頭:“說什麽?”

姜宛卿有點不好意思再說一遍,這輩子還真沒想過有謝風昭然的一天。

雖然她也想過,這輩子就算風昭然對她有那麽一點半點恩惠,跟上輩子的苦楚比起來不過是杯水車薪,但做人還是要恩怨分明,那些苦她不會忘記,這些好她也會認。

“就,多謝你——”

風昭然忽然打斷她的話,招招手:“過來。”

姜宛卿不知所以地走到他面前。

風昭然擡起手,拍了拍她的頭頂:“五妹妹,你是傻的麽?”

他的神情太放松,語氣也近乎寵溺,姜宛卿一頭霧水。

“你是孤的妻子啊。”

自從被貶到此地後,這一天可以說是最為緊張的一天。

姜宛卿白天睡了一覺,晚上就有點翻來覆去睡不着。

一方面是覺得風昭然好像有點怪怪的——他最後那句話說得,好像完全忘記了他心目中的妻子是姜元齡。

另一方面,她很擔心落陽山裏這事會不會再出什麽岔子。

未未躺在樹屋裏,看着被搞得稀爛的外袍,也有點愁眉苦臉——不知道風昭然還會不會折他最心愛的箭。

風昭然是三個人當中睡得最安穩的。

今天這點風波或許會讓姜宛卿膽戰心驚,但對于風昭然來說還比不上在宮裏如履薄冰般的任意一天。

他很快入睡,并且做起夢來。

夢裏窗外也有和此時一樣的風聲,屋子也和此時一樣簡陋,但被子裏很暖,很暖。

她就在他的懷中,頭枕在他臂上,發絲逶迤在枕上,一條腿還架在他的腰上。

她睡得很熟。

只有熟睡的時候,她才會這麽放肆。

夢裏仿佛也有理智,他訝然地發現,霧氣散去,他看清了她的臉。

巴掌大的小臉,如蝶翼般的睫毛,不用眉黛也悠然舒緩的長眉,以及紅潤的飽滿的唇。

是姜宛卿。

每次醒來他都猜到他夢見的是姜宛卿。

第一次做夢,就是中秋那一日從姜家回來之後。

可這一次在夢裏看清了她的臉,他心中還是有一股難以言喻的滿足,并且覺得,是她才對。

夢中與現實裏好像沒有什麽分別,在他決定分房睡之前的日子裏,姜宛卿就是這麽睡的。

風昭然沒有糾正她,也沒有跟她提起過,她一直過得小心翼翼,難得有這麽無拘無束的時候。

可他現在後悔了。

可能是因為天太冷,她睡着了便會往他懷裏鑽。

天寒地凍,他摟着這麽一團軟玉溫香,夜夜睡不着。

“殿下,殿下……”

她在夢裏喚。

風昭然的心無可阻擋地軟了一下。

她在夢裏叫他的名字。

他心中滿是溫柔與憐惜,輕輕應道:“孤在這裏。”

可是睡夢中的姜宛卿皺起了眉頭。

“殿下,讓我進去,求求你,讓我進去……”

大顆的淚珠從她眼角沁出來,滾落在他的手臂,迅速滲透裏衣,燙在肌膚上。

他微微皺眉。

他想起了在西山別宮的那一夜,他在殿內包紮傷口,她在外面拍門求見。

他沒有讓她進來,因為不能讓她看見他受了傷。

她的悲傷與難過原來延續了這麽長久的時間,直到如今還在她的夢裏反複出現。

他輕輕替她拭去淚痕,生疏地試探着輕拍她的後背,像安撫一個小嬰兒那樣,慢慢哄着她。

“對不起……孤會讓你進來的,孤以後再也不會把你關在外面了……”

夢裏的姜宛卿受到了安撫,很快平靜了下來,然後又往他的懷裏鑽了一點。

臉正對着他的胸口,呼吸一下一下地,燙着他的心尖。

不能……再這樣……

他想把手臂抽出來,稍微離遠一點。

結果他才一動,姜宛卿原來擱在他腰上的那條腿忽然勾緊了,還不滿地哼唧了一聲。

那聲音甜甜軟軟,還有一絲鼻音,簡直直接哼進了風昭然的心尖尖上。

風昭然覺得呼吸有點困難。

不行了……

必須分床!!!

眼前一晃,畫面已經換成了風昭然獨自睡在房中。

正是他此時睡的這一間。

現實與夢境重疊,全然一致,風昭然已經分不清是夢還是回憶。

未未坐在窗臺上問他:“你們的妻子與丈夫不是要睡在一起的嗎?她不要你了嗎?”

“……閉嘴。”

風昭然冷冷地道。

起初他也曾覺得,他和她已經是夫妻,夫妻敦倫有何不可?

但越相處,他便越了解她,越了解她,便越心疼她。

他所走的是一條逆行的黃泉路,他要從十八層地獄重返人間。

這條路上荊棘遍布,踏錯一步便是碎屍萬段。

他要……給她留下一個最後的屏障。

假如有一天,他事敗身死,不得善終,她作為一個不被他疼愛甚至沒有被他碰過的妻子,能最大程度地得到世人的同情和原宥。

世人的同情很愚蠢,但若是能給她一點善意,也好。

她傻傻的,又愛哭,若是他不在了,她一個人怎麽辦?

希望到那時候,她能學會和別人一起痛罵他唾棄他,很快就會被世人包容接納,有一個安穩的未來。

他合上眼睛,在空寂的被窩裏懷念着有人偎在胸前的感覺,寂寞地睡着了。

風昭然第二天醒來得有點晚。

姜宛卿已經在煮粥了。

風昭然走進去就聞見一股糊味。

但姜宛卿好像聞不到,在竈前一把又一把地添柴。

風昭然接過火鉗,先把竈膛裏未燒淨的柴禾挾出來,然後揭開鍋蓋,裏面的粥果然已經糊底了。

姜宛卿這才反應過來,連忙去搶救鍋裏的粥。

風昭然沒讓她動手,她做女紅很好,心細手穩,但在廚藝上造詣平平,讓她來盛粥,估計只能喝糊的。

他仔細地搶救上三碗白粥,“在想什麽?”

細看了看姜宛卿眼下明顯的青黑:“昨晚沒睡好?”

“出了這樣的事,也不知道今天會怎樣,怎麽睡得好?”

上一世她乖乖聽風昭然的話避開了趙碩,所以根本沒有這一出,這一世她卻自作聰明惹來了禍事,她着實有點擔心。

說着她看了看他的臉色,“你還不是一樣?”

風昭然:“……”

不一樣。

除了粥以外,還煮了三個雞蛋,外加一碟從方家村買來的醬蘿蔔。

方家村村頭有個大娘——就是丢羊的那家——做的醬菜特別好吃,姜宛卿時不時便去買一些,且總會多給個幾文錢,大娘因此特別喜歡做她的生意。

每次大娘拉着她的手喜笑顏開的時候,姜宛卿都特別心虛。

很想告訴她,那錢……算是羊奶錢吧。

“未未呢?”

未未吃粥是要放糖的,姜宛卿拿麥芽糖的時候才發現未未竟然也來遲了,平時這個時候早就在舔着麥芽糖了。

風昭然沒回答,只是擡高音量向外開口:“出來吧,不罰你。”

窗子上頭輕輕盈盈地倒挂了一個馬尾辮下來:“真的?!”

姜宛卿:“……”

未未不用再擔心自己的箭,歡快地進來捧起飯碗。

不過半碗粥下肚,未未發現今天的餐桌異常安靜。

姜宛卿和風昭然都沒怎麽說話,心事重重的樣子。

未未:“你們是在害怕嗎?要不要我去把郭茂林射死算了?”

“別鬧,死得越多越麻煩,”這事還是要跟風昭然商量才靠譜,“殿下你有什麽打算?”

風昭然正在出神,接口道:“你們做過夢中夢嗎?”

姜宛卿:“……”

說正事呢誰問你這個。

“做過!昨晚上還做了一個呢!”

未未卻是來勁了:“我夢見我飛起來了,然後你要折我的箭,我變成一只老鷹抓起你就扔到了山下,結果醒來發現自己是在做夢,我還是我,你還是要折我的箭,我就吓醒了,這次才是真醒。”

他說着心有餘悸,“這種夢可真吓人。”

姜宛卿眼睜睜瞧着話題歪向一邊,默默地端起碗喝粥。

算了,她現在差不多摸出一點門道了,但凡有什麽事風昭然不急的話,多半是心中有數。

風昭然:“孤是說,那種夢裏可以連貫起來的夢,在夢裏會回憶起從前某一個夢裏的情形……就好像夢裏也有一段人生,夢裏的人與人生都和現實十分相似,但又不盡相同。”

未未一臉迷茫地看着他。

風昭然搖了搖頭,嘆息一聲:“罷了,是耶非耶,莊周夢蝶。”

十分相似,但又不盡相同……

姜宛卿忽然頓住了。

風昭然頓時看來:“喝到糊底的了?”

“不是……”姜宛卿慢慢地放下碗,盡量摒除聲音裏的僵硬,“殿下你……都夢見什麽了?”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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