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1

別動好嗎?

“你用了多少藥?”姜宛卿問。

“不重要。”

風昭然抱着她, 感覺到她滿滿地就在自己懷裏,呼吸間全是她的氣息,他覺得很滿足, 身體的虛弱這才徹底湧上來,他什麽也不想做,什麽也不想說, 就想這樣一直抱着她。

但姜宛卿沒有放過他, 她在他懷裏擡着頭,眼睛一直盯着他的臉,眸子在月光下閃閃發亮。

“多少?”

風昭然沒辦法:“十倍。”

姜宛卿知道的,風昭然外表雖然清逸若仙, 但骨子裏非常狠。

對別人狠,對自己更狠。

但還是沒想到他能對自己下這麽重的手。

他以前服用的那些藥, 無異于慢性毒藥,可以給身體造成緩慢的氣虛與血虛,現在久不服藥,突然間用了這麽大的劑量,當場吐血并非演戲, 是他的身體真的快要承受不住了。

姜宛卿覺得喉頭有些哽咽, 不知道為什麽心中升起怒火, 火舌燎着喉嚨, 非常難受。

“難道就不能用別的法子?你不是給慕兒還會準備血包嗎?你自己就不知道弄個假的?”

“沈姑娘的傷沒有人多少人會在意, 但孤是生是死,他們每個人都很關心,那些都是官場老狐貍, 不出點血就想騙過他們, 哪有那麽容易?”

風昭然輕輕撫着她的發絲, 她是從床上過來的,發髻全打散了,一頭青絲柔順如絲緞,不,最好的絲緞都沒有這樣冰涼潤滑,手指像是劃在清水裏,還是荒園的井水,清澈見底。

每個清晨,他和所有山間的家夫一樣,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打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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梳洗、灑掃、洗菜、淘米、煮粥……一切都是從一桶水開始。

“卿卿,孤想那座荒園了。”

風昭然抱着她,輕聲道。

姜宛卿擡起頭看着他,不知道在姚城這種危機四伏的環境裏,他怎麽還有心思去想念那片荒郊野外。

何況那裏有什麽好想念的……

好吧,那裏确實很簡單,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與世無争,時間和生命好像都沒有盡頭一樣的悠揚漫長。

“不過沒關系,”風昭然的聲音輕得像是自語,“最重要的東西在這裏,孤帶出來了……真好……”

“……”

風昭然說話向來簡短明晰,像這種詞不達意的時候幾乎來從來沒有過。

姜宛卿終于感覺到不對,她擡手摸了摸他的額頭。

滾燙。

強大的藥效毀壞了身體。

姜宛卿有時候忍不住想,他這個人,難道是把自己也當成了棋子嗎?為達目的,什麽都可以利用,包括他自己。

姜宛卿舉目四顧,在幾案上看到了一碗湯藥。

她想端過來。

“別動。”風昭然的聲音依舊很平穩,“這是他們開出來的藥,不能喝。”

“他們竟然下毒?”姜宛卿原以為楊遵義只會讓大夫開一些無關痛癢的滋補藥物,沒想到會做到這一步。

“也不算毒,只不過是讓孤更虛弱一些,以免孤太早緩過來吧。”

昭然道,“放心,孤無事,孤已經服過藥了,發燒在所難免,過兩天就好了。你別動,就這樣,別動好嗎?”

他是詢問的語氣,但聲音不容質疑。

姜宛卿心說這人永遠都在下命令。

她沒有動,臉頰貼着風昭然的胸口,皮膚感到真實的熱意,并非因為某些遐思而生。

她還聽到他的心跳,撲通,撲通,不知是不是因為發燒,跳得很快。

她不知道他服下那些藥時是什麽心情,大概沒有一絲猶豫。

她在上一世一直覺得他是個天上谪仙,他所做一切皆是理所應當,心懷天下。

重生以後她覺得自己發現了他的真面目,他深沉虛僞,心狠手辣。

此時此刻她才真正看明白這個人——他是醉心于權勢的信徒,為了最高的那個位置,他可以祭獻上一切,包括他本人。

“你別動,就這樣陪陪孤,你不能待太久,你得回去……不過沒關系,以後會好的,等以後,孤可以一直抱着你,想抱多久,就抱多久,等以後……”

他的聲音越來越輕,像是呓語,不知道是在安慰她,還是安慰自己。

眼睛也漸漸閉上。

人的身體很難承受中那樣大量的藥物,他一直在強撐着,因為他知道她一定會來找他。

姜宛卿沒有說話。

她想到了上一世在桐城荒園的時候,他那時身上還帶着傷,在寒冷的冬天高燒不退,她抱着他用身體暖着他,他一直斷斷續續地夢呓。

“別走……別丢下孤……”

“冷……”

“不是孤……”

夢呓很混亂,他像是跌進了錯亂的記憶深淵,爬不出來。

一個被抓來當太子的皇子,據說他剛到坤良宮的時候,宮裏不少人背地裏叫他“假太子”,連最低價的打雜內侍都可以随便欺負他。

作為一名庶女,她在姜家的成長也算不上多麽自由自在,但和他比起來,已經是十分安穩。

那時她在心中滿懷憐惜,緊緊地抱着他,溫柔地安慰他,一遍又一遍告訴他:“我在這裏,殿下,我永遠都在,永遠不會丢下你。”

像一個小母親。

此刻那種泛濫的母愛不管不顧地在重生了,姜宛卿明知道他踏出的每一步路都是經過他自己精密籌謀得來的,但還是無可阻擋地想,如果當初他沒有被選為太子,是不是就不會是現在的樣子?

如果他可以跟在越妃身邊長大,天天跟着越婦喂宮裏的貓,長大了做一個沒有實權的皇子,遠離奪位之争,到年紀了就去一個微薄的邊緣封地,運氣好的話還可以帶上母妃同行。

不過,那樣安靜的人生,也未必是他想要的吧?

“喵。”

小貍從門縫裏溜進來,蹿上床畔。

風昭然已經合上了眼睛,睡着了。

姜宛卿慢慢地起身,風昭然動了動,似乎要醒來。

姜宛猶豫把小貍放在他的胸口。

風昭然在夢裏皺了皺眉頭,但高燒阻止了他神志上的反抗,他被迫接受了這個替代品。

他在夢裏同樣經歷着一場高燒,神志模糊,意識不清。

有人抱着他,一直喂他喝水,溫柔地聲音響在耳邊,像清涼甘露,能滋潤一切被業火燒灼的人。

“我在這裏……”

“我永遠在這裏……”

“永遠不會丢下你……”

他知道這是她的聲音,他聽到這聲音一遍又一遍地響起。

于是他放心地沉睡,無論是身體還是心裏,每一絲痛苦都被撫平了。

第二天醒來的時候,風昭然感覺胸口悶得很。

往下一瞧,發現胸口趴着一只貍花貓。

它也醒了,像是在跟他打招呼,“喵”了一聲,還舔了舔爪子。

阿貍覺得這一晚過得很不錯,它一直很少有上床的機會,更沒有機會盤在主人胸口上,那裏真的好暖好舒服。

只是爪子還沒有舔完,風昭然就把它拎了下去。

果然還是夢比較美好。

他昨晚抱着的明明是美人。

那麽大一個卿卿,醒來居然換成了貓。

風昭然揉了揉額角,迎來了清晨第一場抑郁。

姜宛卿不知道風昭然打算怎麽挖地道,不過她留心看了一下,縣衙附近有一所老宅正在修繕,每日都在動工。

地道應該就從那裏開始挖的,姜宛卿猜。

不過她沒有去問風昭然,他的謀劃足夠深廣,不需要她多過問。

她只希望這地道能挖得快一點,早點兒把銀子搞出來。

安居之後的災民試圖找些生計,但已經破損過一次的城池不足以一下子接納這麽多人工,多數人還是找不到出路,只能在道觀寺廟領救濟。

但他們都知道這救濟不可能管一輩子,哪怕從九天延長到四十九天,也總有結束的時候。

擔負着一家生計的男人們愁眉不展,最終決定讓妻小留在這裏暫時栖息,自己則去別的地方碰碰運氣。

都是遭逢大災,別的地方災民正源源不斷過來趕這場法事,這種“碰運氣”也着實是運氣而已,所以眼下看起來雖是吃住有着,但大人們臉上皆是一片愁雲慘霧。

只有孩子們依然在為每天的發糖時刻開心,早早就排好了隊等着。

在大災中見多了人世無常,姜宛卿最喜歡的還是把糖放進孩子手心、看着孩子的眼睛閃閃發亮的這一刻。

太守府前院官署。

姚城縣令陶潤安跌跌撞撞地跑進了楊遵義的書房。

“身為朝廷命官,這般慌慌張張成什麽樣子?”楊遵義正在書案上氣定神閑地練字,不緊不慢地訓斥。

“大人不好了,銀子、銀子不見了!”

楊遵之驟然變色:“你說什麽?!不是讓你把銀子好好藏起來嗎?!”

“下官不是請示過大人,把銀子放進糧倉了嗎?銀子全埋在糧食裏,誰也瞧不見。”

陶潤安滿頭都是冷汗,面無人色,“大人還說越是顯眼的地方人們越是不會發現,折成銀票朝廷還有可能順藤摸瓜,直接囤銀子才穩妥,前些日子縣衙遭了賊,下官還加派了人手着重看守,日夜輪值從不離人,可今日下官今日進去的時候,卻發現糧倉裏糧食全在,可銀子全沒了!”

楊遵義目光如電:“什麽時候遭的賊?你怎麽沒說?!”

“就一個賊影子,也沒丢失什麽東西,這種小事下官便沒有來打擾大人……”

“蠢貨!”楊遵義一記耳光甩在了陶潤安臉上,“那是人家在投石問路!”

陶潤安捂着臉,不敢做聲。

他在發現銀子不見之後立刻想到了這一點,但是已經晚了。

姚城上下鐵桶一般,全是自己人,太平太久了,久到讓人忘了提防,完全沒把那個賊人當一回事。

“那可是五十萬兩銀子,想要神不知鬼不覺地運出去也得費功夫,全城封鎖戒嚴,可疑人等一律捉拿候審,徹查縣衙方圓五裏內所有房宅,一旦發現異樣即刻來報,如有反抗格殺勿論。”

楊遵義在書房內急步踱步,每走一步都發出一個指令,他的師爺和心腹全被召來。

“去查查那位太子這幾天在做什麽,多帶幾個大夫去,看看他是不是真的快病死了,這事是不是他動的手腳!”

陶潤安緊張地咽了口口水,“離縣衙不遠的地方有一處民宅,是一位致仕的老翰林所居,近來因為兒子要成親,所以正在興修房屋,日夜動工……”

這話沒有說完,又挨了一記耳光。

“早幹什麽去了!”楊遵義怒吼,“這些銀子若是找不回來,你也不必再來見我,自行了斷去吧!”

姜宛卿的馬車駛過大街,就看見太守府的府兵和縣衙的衙役沖進街邊一所民宅。

民宅的大門敞開着,尚有挑着磚石的匠人進進出出,正是那位修房子的那一家。

姜宛卿心裏一驚,剛想開口讓宋晉夫停下馬車,一想不對,這不是她該看的熱鬧。

但她的心已經懸起來了,耐着性子待馬車到了前一個街口,停下來去路邊的茶樓喝茶。

那戶人家門前圍觀的人越來越多,都想知道他們家是犯了什麽事。

很快消息便傳了過來。

壞消息是,老翰林一家老小都被官差五花大綁帶走了。

好消息是,除了人,官差沒有帶走別的,顯然他們沒有找到銀子。

那家人戴着木枷,被押着從茶樓下經過,無論男女老少皆是涕淚滿襟,滿口喊冤。

唯有領頭老翰林須發皆白,面色沉靜,不怒不争。

姜宛卿看着他們一步步向着官府走去,好像在走一條不歸路。

從茶樓離開後她一直沒有說話。

宋晉夫平時都是跟着姜宛卿在道觀這邊,對風昭然的計劃僅限于那天被調去當了一回飛賊,但見姜宛卿神情不對,便問怎麽了。

姜宛卿心裏有點悶悶的,有紛争就有犧牲,但看着犧牲就在眼前,心情還是很沉重。

進道觀的時候,謝氏大約是才得了消息,正失魂落魄地往外趕,姜宛卿喚到第二聲她才聽見,然後勉強說家裏出了點事,要回去一趟。

姜宛卿可以肯定了——風昭然成功了。

銀子已經神不知鬼不覺地到了他的手裏。

宋晉夫也嗅出了不一般的味道:“你要不要回太守府看看到底發生了什麽?”

“不用,我去了也只是礙事吧。”

銀子的事情必須解決,越快越好。

災民太多了,單靠這場法事的救濟只能保證勉強的溫飽,且聞訊而來人越來越多,屋子也快擠不下,若是風昭然修堤無法開始,人全集中在姚城卻無事可做,将會有大麻煩。

而做這些事,風昭然比她強得多。

一時間,姚城街道上到處可見搜人的官差,南北城門也封閉,趕來投奔的災民被擋在外面。

一時間人心惶惶,又都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麽。

消息隐隐約約地傳出去了一點,說縣衙丢了大筆銀子,但縣衙的人很快辟謠,說縣衙根本沒有大筆銀子。

總之衆說紛纭,莫衷一是。

陶潤安和謝氏強自鎮定,照舊升堂的升堂,做法事的做法事。

謝氏明顯魂不守舍,出了好幾次錯,姜宛卿說她太累了,讓她去休息。

兩人正說話間,門外響起喧嘩聲。

近來災民越來越多,大多找不到活幹,只好閑着生悶氣,很容易便會起摩擦,每天都有兩三場小架要打。

姜宛卿對這點很頭疼。

但這次她走到門外,看見的卻不是争執,所有災民都圍在門口,只有驚呼與議論聲。

被他們圍着的是十輛馬車。

每一輛馬車上都押着沉實的木箱,單從車轍的深度便可知份量極重。

站在馬車前的是陶家的管家。

謝氏訝異:“老關,你來這裏做什麽?”

“奉大人之命,為這場法事随敬。”老關道,“夫人,還不快去請娘娘來點收。”

謝氏:“點收什麽?”

老關打開了馬車上的箱子。

秋日的陽光極為明亮,而箱子裏的東西更明亮。

是銀子。

白花花的銀子。

老關打開了一只又一只箱子,每一只裏面都是銀光耀眼。

若不是每輛馬車房都有全副武裝的官差看守,這麽多的銀子出現在這麽多人面前,只怕要引起一場災難。

謝氏眼睛裏全是銀光,失而複得,尤為珍貴。

“都找回來了?”謝氏摸着銀子,做夢一般問。

“找回來了。”

姜宛卿也有一種做夢的感覺,完全不知道這是怎麽回事。

銀子回到了陶潤安手裏,風昭然輸了嗎?

但陶潤安為何又要把銀子捐出來?

他們把銀子藏得那麽嚴實,不就是為了私吞嗎?

這也是謝氏對老關的疑問,老關道:“這是那位大人吩咐,老奴只是照做。”

“那位大人”,顯然是指太守大人。

陶潤安其實姓楊,是楊遵義的親侄子,楊遵義為未落下任人唯親的把柄,所了楊潤安過繼給了一位陶姓親戚,改姓陶,慢慢升到了縣令。

除了最親近的人,外人都不知道兩人的關系。

陶潤安并沒有什麽才幹,之所以這麽得楊遵義信任,就是因為這層關系,外加他聽話。

只要是楊遵義的吩咐,不管明不明白,反正先辦了再說。

謝氏是夫唱婦随,當即便應下來,表示這些全是陶潤安捐來做法事的。

姜宛卿:“捐這麽多?”

會不會有詐?

難道是他們雖然收回了銀子,卻已經被衆人看見,無法再私吞,所以幹脆拿來收買人心?

謝氏顯然也想到了這一點,開口誠懇地道:“不瞞娘娘,我家老爺祖上原是做買賣的,攢了一點微薄的家底。如今眼看娘娘為姚城百姓如此盡心盡力,我家老爺身為姚城父母官,願意變賣家産傾囊相助,這些便是我們的一片誠心。”

她倒是沒有放過機會,把每一個字都說得清清朗朗,巴不得周圍每一個人都聽見。

姜宛卿覺得這裏面很不對勁。

但無論如何,風昭然的計劃是搞銀子,現在銀子既然已經搞到了手,也管不得許多了。

“那本宮便替整個慶州所有的受災百姓,謝過賢伉俪。”

謝氏自然是說了一頓歉詞。

管家老關指揮着衙役把銀子往裏送。

五十萬兩,數目太大,周圍的災民也自發上前幫忙。

只是有人擡的時候一個不小心,箱子歪了歪,幾只銀錠跌出來。

災民連忙撿起來,正要放回去的時候,旁邊忽然有人出聲:“等等。”

那是位教書先生,姓陳名舟,求做西席或賬房皆無門,體力活又幹不大來,長日在觀內郁郁寡歡,以教觀內的小孩子識字打發時間,災民們都稱他為“陳先生”。

此時他拿起一只銀錠,細看一眼,忽然臉色大變,高聲問道:“夫人說這是府上的家産,但為何上面落下的卻是官印?這分明是官銀,還是戶部修河堤的官銀!”

姜宛卿在心裏低低地“哦”了一聲。

這下對了。

她面上肅容道:“陳先生不得胡言,陶氏夫婦一心為民,絕不會拿官銀充私銀。再說了,整個姚城的人都知道,縣衙連修河堤的官銀都拿不出來,太子前些日子還為這事氣得急火攻心,現在還卧床不起呢。若真有官銀,陶大人豈會如此?”

謝氏也急急道:“娘娘明鑒,我家大人為官清廉,兩袖清風,絕無貪墨官銀之事。”

“娘娘,諸位,你們請看這銀錠底部的鑄字。”

陳舟将銀錠翻過來,所有人的視線都落在上面,只見底部清晰地浮現兩行小字——戶部河道紋銀五十兩。

謝氏臉上的血色退得幹幹淨淨:“這不可能!這是栽贓陷害!”

楊遵義行事向來謹慎,早在這批銀子進入縣衙之前,便已經開爐重鑄過,為的就是抹去官銀的痕跡。

現在那些抹去的痕跡死而複生,簡直是見了鬼。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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