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5

沉船

風昭然回到住所, 張述在等着他。

“殿下,明天就要祭龍王,您今夜實不該出門。萬一被楊遵義的人看見……”

“孤知道。”風昭然解下鬥篷, 沒讓張述再說下去,“張卿,孤只任性這一遭。”

張述忍了忍, 還是忍不住道:“殿下, 您任性可不止這一遭,就臣記得的,前面已經有三遭了。”

桐城殺趙碩,豐城除禦林衛, 姚城過上元。

還不算無量觀過生辰。

總之遭遭都跟姜宛卿有關,張述想起來就頭疼。

他千裏迢迢從南疆趕去京城, 皇帝千秋節後,他表面上随着南疆使團踏上了歸程,實際上卻是帶着人手悄悄在慶州留了下來。

張述并非愚忠之輩,也不像未未那樣單純,會為一條誓言所束縛。在南疆的時候他曾經勸越先安慎重行事, 因為誰都看得出來, 太子勢弱, 又失去了姜家的扶持, 幾乎毫無勝算。

是在西山別宮親眼看着國師清虛如何在一夜之間從皇帝最信任的心腹變成了勾結外官的罪人, 慘死在大殿上,而真正與外官勾結的太子不動聲色,全盤隐身, 張述才明白越先安将身家性命交付于風昭然手上, 并非只因為血緣。

風昭然确實沒有依憑, 但有手段,最重要的是,夠狠心。

成大事者當如是,眼高于頂的張述為自己擇下了明主。

只是這明主日漸為美色所惑,形跡越來越接近昏君。

張述非常憂慮。

“這是最後一次了。”風昭然道,“你選一隊人先回姚城,聽候太子妃吩咐,記住,選身手最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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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述一聽頓時松了口氣——只要把太子妃送遠一點,太子殿下就無懈可擊。

翌日清晨,是龍王生辰的正日子。

龍舟已經在岸邊整裝待發。

端午之時要賽龍舟,下水之前年輕人一個比一個鬥志昂揚,但今天的龍舟只是随行陪祭,不比快慢,劃船的小夥子們甚是融洽,朝着各自的船上扔果子。

今日的主角是一艘大彩船,彩船上雕梁畫棟,彩帶飛揚,裝點得十分鮮豔。

從前每年這個時候,楊家的彩棚裏都有蔣氏坐鎮,今日替代蔣氏的是姜宛卿。

各家彩棚的官眷皆來給姜宛卿請安。

這裏的視線極佳,能看見岸邊的人們整裝待發,站在彩船前的風昭然尤為醒目。

這麽遠的距離根本看不清人臉,但只憑那站得如懸崖孤松一般的身姿,便讓姜宛卿在無數人當中一眼把他挑出來。

不知道是不是感覺到了姜宛卿的視線,風昭然回了一下頭,望向這邊彩樓。

這麽遠,他看到的大約只是彩樓上的官眷們彩袖飄飄,宛如穿花蝴蝶,但姜宛卿卻莫名覺得兩個人的視線好像在熱鬧的上空撞在一起,然後一觸即分。

楊遵義過來請安。

姜宛卿客客氣氣地讓楊遵義免禮:“今天是要緊日子,難為大人還惦記着本宮,本宮這裏甚好,大人放心上船吧。”

楊遵義笑道:“主祭之人一定是身份最尊貴或是功勞最大者,殿下兼而有之,下官豈敢掠美?”

姜宛卿眼見他這些日子搶功勞簡直搶瘋了,連蔣氏的事都沒有看出問題,今天居然謙讓了起來,頓時覺得不對勁:“大人不上船?”

“龍王唯有殿下能祭,下官若是上船,恐怕龍王不悅啊。”

楊遵義又陪着客氣了幾句,躬着身退下。

姜宛卿看着他的背影,有點出神。

能讓他放棄上船,船上一定有問題。

她的視線順着秋日晴好的陽光朝水面望去,鞭炮聲響過之後,龍舟上擂起鼓來,風昭然登上船,大彩船一馬當先,向河心駛去。

黃河流水滔滔,即便已經被治理過一次,也不像平江那般溫柔緩和,大船順流而下,去勢甚急。

龍舟遠遠地綴在大船後,以鼓聲相送。

姜宛卿手裏捏着團扇,面上在和官眷們談笑,心跳卻和這鼓聲一樣,又快又急。

上一世風昭然在姚城的種經歷聽上去都像是神話。

比如太子殿下要修堤,天公派了兩力士下來幫忙,百姓皆是身輕如燕,幹活不累,百病全消。

比如修堤要錢財,而姚城上下只知盤剝貪腐,一文錢也不肯出,太子殿下為此愁苦,一夜未睡,第二天清晨醒來發現院中堆着高高的一座銀山。

再比如修堤時挖到了龍王水脈,龍王前來入夢求情,請太子殿下挪堤三尺,龍王願将龍宮獻給太子,于是太子從此遇水不堕,并且還能從龍宮借道,轉瞬便能出現在千裏之外。

這些傳言明明荒誕無稽,信的人卻不少,因為風昭然在那場大戰中确實是神出鬼沒,他一直在姚城治水,卻在所有人眼皮底下跑到了豐城興兵,誰也不知道他是怎麽做到的。

就在此時,擠在河堤上的百姓們那邊傳來陣陣驚呼,很多人開始沿着河堤往下游跑。

姜宛卿坐在彩棚裏,只能看見龍舟的一點尾巴,她跟着官眷們一同起身,看清了百姓們驚呼的原因——彩船一頭向河中栽去,船尾高高地翹了起來。

“天吶,這可怎麽辦?!”

“楊大人帶人往那邊去了!”

姜宛卿看到楊遵義急急忙忙拎着官袍往下游趕去,臉上的焦急十分逼真,還提醒開路的府兵莫要傷了百姓。

真要着急救人,這會兒肯定是跑馬都嫌慢,還有功夫在這裏表演愛民如子?

楊遵義在彩船上動了手腳。

風昭然在慶州的聲譽幾近天人,楊遵義就偏要讓風昭然在所有百姓面前去死——你不是天命所歸嗎?那就看看老天爺保不保你。

今日祭龍王,為了給彩船龍舟讓路,平時的漁船渡船全停了,就在人們慌忙去解纜繩的時候,通水性的人已經等不及,紛紛入水,向彩船的方向游去。

姚城人沿河而居,會水的人不少,兩邊靠岸的水域一時人潮洶湧。

但黃河浪急,彩船又駛出了很長一段距離,任是他們游得再快,也是鞭長莫及。

姜宛卿緊緊地捏着扇子,扇柄硌痛了掌心尚不自知——彩樓上的人定然是楊遵義安排的,這時候只有靠龍舟上的人才能救風昭然!

龍舟上的人果然也下水了。

他們當中有游得快的,已經爬上了彩樓。

彩樓已經沉到了一半,只剩半截船尾聳立在水面。

來得及,來得及……姜宛卿的手心全是冷汗,心中反複默念,彩船沉了沒關系,只要龍舟還在……

然而沒等她念完,仿佛是有什麽無形的法術發動,十幾條龍舟同時裂開,河水灌入,龍舟自身難保,很快沉得不見蹤影,而救援的船只才剛剛出發,沉沒中的彩船随水而下,越來越遠。

姜宛卿已經看不大清彩船上的情形,它已經遠得像是一只粽子般大小,從龍舟那邊爬上去的人則像是一只只螞蟻。

“娘娘別擔心,凡是能上龍舟的,在水裏就跟在陸上一個樣,”芙渠悄悄安慰姜宛卿,“他們一定可以把殿下救回來。”

姜宛卿渾身僵了一下,慢慢地轉過頭來,臉色煞白。

——單純如芙渠都想得到的事,老奸巨滑如楊遵義會想不到?

他既然已經布下了這殺局,豈會容人有可能救起風昭然?

彩船上可以安排人,龍舟上難道就不行?

姜宛卿再度擡頭望向那江面上越來越小的船尾,心重重地沉下去。

那些爬上去的小螞蟻,不是去救人的。

但她在擔心什麽?風昭然已經知道楊遵義會動手,難道會默默地等死?

可她再等了一陣,只等到水面上那只越來越遠的“小粽子”縮成了一只芝麻丸

再過了一會兒,連“芝麻丸”也不見了,河水滔滔,抹去了一切痕跡。

官眷們議論紛紛,交頭接耳:“救起來沒有?”

“沒死吧?”

“怎麽會這樣?”

然後假模假樣安慰姜宛卿:“娘娘不怕憂心,殿下自然是吉人天相,不會有事的。”

姜宛卿得感謝她們,為着應付她們,她也得穩住心神,不鹹不淡地說了一句:“生死有神,吉不吉人的,還是老天爺說了算。”

心一定下來,腦子便轉得快多了——風昭然看上去沒有做任何反抗,難道是将計就計,假死麻痹楊遵義以及楊遵義身後的慶王?

回想一下那些離譜的傳說,風昭然突然在豐城起兵,是不是就是這此之機水遁,暗中前往豐城?

再想想昨晚風昭然的那些話,姜宛卿越想越肯定,臉上的冷淡也越發明顯,甚至無聊地打了個哈欠:“好端端的祭龍王弄成這付德性,真是掃興得很,不看了,芙渠,回府。”

夫君崩于眼前而不驚的太子妃由芙渠扶着下了彩樓,一上馬車,立即問:“舅舅,表哥,你們可知道水底下有沒有什麽法子逃生,不被人發現?”

自從到了姚城,但凡姜宛卿出門,宋延夫子必然随行,以防不測。

兩人自然聽說了太子沉船,原本正打算去救人,一樣在人群裏看熱鬧的空虛卻阻止了他們,告訴他們,風昭然自有打算。

此是兩人還以為姜宛卿不知道,連忙轉告空虛的話,姜宛卿道:“我知道他應該是沒事,就是想知道他怎麽在水底下待那麽久。”

宋延走南闖北多年,想了想道:“聽說水軍當中有一種‘沒人’,水性極佳,專能潛入水底,破壞敵船。他們以繩系腰,用一種很長的管子呼吸,管口連着浮木,保證他們有氣出入,若是不支,便拉動腰是繩索,船上的同伴便會拉他們上來。”

但水面上的船全沉了,水底下又全是楊遵義安排在龍舟上的人,風昭然也不可能銜一根管子。

宋晉夫道:“道長傳話,讓我們明日就帶你離開姚城,殿下已經将人手安排好了。”

正因為風昭然連人手都安排好了,姜宛卿才不能走。

跟着一隊擅長追蹤的南疆軍,即便是有宋延和宋晉夫在身邊,姜宛卿也沒有把握脫身。

風昭然将會心想事成,君臨天下,但她不會乖乖待在南疆,等着他再度把她帶進那座皇宮。

要脫身,現在是最好的時機。

“我要那種管子。”姜宛卿道,“舅舅,能幫我弄來嗎?”

黃河上游便有大央水軍駐紮,弄來“沒人”的管子并不是難事,宋延的面色鄭重:“卿卿,你想做什麽?”

姜宛卿握着團扇,慢慢地道:“我傷心過度,要追随夫君于地下。”

是夜,河面上依然有船只往來搜救,百姓們不停地呼喊着“殿下”。

官船混在其中,楊遵義親自坐鎮,在船頭做出一番憂心且傷心的模樣,回到船艙內喝口茶,潤一潤賣力呼喊的嗓子。

心腹師爺道:“大人太辛苦了,夜這麽深,大人先回去歇息吧,這裏有我等看着就好。”

楊遵義道:“戲都到了最後,自然要做足。”

他的臉上難得地露出一絲得意,顯然對現在的結果十分滿意。

他已經命人悄悄傳播“太子會不會是妖孽得罪了龍王,被龍王帶進了龍宮”等語,現在百姓正值悲傷,還聽不大進去,不過慢慢來,等到過他們緩過神,就知道整個慶州只有一個人有資格祭龍王,那就是他這個愛民如子、親自修堤的太守大人。

當然了,能打撈起風昭然的屍體就更好了,可以讓他們徹底死心。

但這委實不易,黃河水急,屍體早不知卷到哪裏去了。

連那些被他派去假裝龍舟子的府兵都沒摸着。

就在這個時候,滔滔流水中,隐隐傳來了哭聲。

哭聲在今夜有不少,那些百姓也不知是被風昭然落了什麽蠱,找着找着便有人放聲痛哭,被其他人喝罵“生要見人死要見屍,殿下還沒找着,你哭什麽哭”,方勉強止住。

但這道哭聲尖利,是女子。

船上向來不興帶女子,這是水道上的規矩。

楊遵義皺了皺眉,讓人去看看,不一時府兵便着急忙慌地來回禀:“大人,太子妃悲痛欲絕,跳河尋死了!”

“什麽?!”楊遵義一下子站了起來,“快去救人,那可是姜家的人!”

下完令,才想起來,“不對,太子妃和太子向來水火不容,白日裏太子出事她都沒有掉一滴眼淚,怎麽晚上卻要尋死覓活?”

“俗話說,女人心,海底針吶。”

心腹師爺——改頭換面後的張述嘆了口氣。

張述來到姚城的日子雖然不長,但憑着過硬的腦子及夠狠的心腸,再加上投其所好地扮成了一位懷才不遇的落魄書生,讓楊遵義想起了自己最初四處碰壁的時光,很快便成為了楊遵義的頭號心腹。

此時他接着道,“也許太子妃與太子整日吵架,不是因為是不喜歡太子,而是因為太喜歡,偏偏太子一心只有姜元齡,從未把她放在心上,所以因愛生恨,處處針對。現在眼見太子是死得透透的了,終于回過味來,所以傷心欲絕。女人嘛,有時候就是這樣,根本不知道自己想要的到底是什麽。”

楊遵義除去了心頭大患,人也像是變得通情達理起來,點點頭:“風昭然雖是個病秧子,但他生得那個模樣,女人想要不喜歡他确實也難。”

頓了頓,他道:“姜家之女不容有失,王爺還在信中提及過她,顯然正惦記着,你去看着點,別讓她有事……”

話沒說完,起先通傳的府兵進來回話,神情比方才更加驚慌:“大人,不好了,太子妃娘娘找不到了!”

秋夜的水很冷,姜宛卿幸虧嘴裏咬着根管子,不然牙齒肯定已經在打架。

河水很急,她努力往上游。

搜尋的人聽到動靜肯定會順着水流去找她,再加上她入水時便脫下了外袍,浮浮沉沉的衣裳越發會将人引往下游去,沒人會想到她正在逆水而上。

只是逆水行舟已是難事,逆水游泳更是要命,她連吃奶的力氣都使出來了,也不敢探頭出水面,只感覺自己好像被水往下沖,也不知道游出了多遠。

“娘娘!娘娘!”

聲音隔着水面傳來,很是模糊,而且眼前越來越暗,應該是離搜救船只的燈火越來越遠了。

就在她準備往岸邊去的時候,忽然聽到了槳聲。

她在水中回頭,就見一點燈火逆流而上,正在沖她的方向來。

姜宛卿吃了一驚,心中暗自祈求上天,但願這只船上的人是已經放棄搜救,準備回家,而不是沖着她來的。

可惜事與願違,那點燈火越來越近,就在接近她所在水域之時,船上有人跳了下來。

姜宛卿暗罵了一聲,拼了小命往前游。

沒能游出多遠,一只手抓住了她的腳。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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