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6

卿卿啊

姜宛卿劇烈地掙紮起來。

但是沒用, 那人的水性遠在她之上,她情急之下無法再含住那根管子,河水嗆進喉嚨裏。

那人抱住她, 帶着她往水面游。

即便是在這種要命的時刻,姜宛卿還是從這個擁抱裏找到了一絲熟悉的感覺。

不會的……他明明已經……

“嘩啦”一聲響,姜宛卿湧出水面, 轉即被推向一艘, 船上的人一把把她拉上去,是未未。

身後的人緊跟着上船,一身黑衣幾乎完全融入了夜色,頭發散下來, 水草般貼着面頰,臉色顯得極白。

竟然真的是風昭然。

他怎麽會在這裏?

他不是已經成功脫身, 此時應該早上前往豐城的路上了嗎?

姜宛卿咳得直不起腰來,滿肚子裏的話,一個字也說不出。

“你怎麽這麽傻?”風昭然抓着她的肩,眸子黑沉沉的,“孤不是已經告訴過你了嗎?你只要乖乖去嶺南就可以!為何這麽想不開?!”

“……”

不是的, 你誤會了……

姜宛卿是有苦難言, 又吃了啞巴虧, 肺都要咳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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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昭然眼底那點深沉終于化成憐惜, 輕輕替她拍着背, 讓她靠在自己肩上,低低嘆道:“卿卿,你這樣讓孤如何放心得下?”

“殿下, ”未未提醒, “他們的船過來了。”

這只逆行的船只終是引起了楊遵義的注意, 姜宛卿好容易止住了咳,擡眼就見水面上燈火雲集,以楊遵義的官船為首,船隊全往這邊來。

“快走……”姜宛卿萬沒想到這一出居然捅出了這麽大的漏子,一旦被楊遵義逮個正着,風昭然之前的布置就全白費了。

她用力推開風昭然,“他們不認得未未,只說是未未把我救起來的,你千萬別露面!”

風昭然沒有動:“來不及了。”

怎麽會來不及?

“你在彩船上溜走都來得及,這會兒怎麽來不及?快!”

風昭然示意她看自己穿的衣裳。

姜宛卿滿腦子都是“這時候還管什麽衣裳”,但這句話沒說出來就卡在喉嚨裏。

風昭然穿的是龍舟子們的衣裳。

姜宛卿一直想不明白他當時是如何脫身的,現在終于明白了——他提前知道了楊遵義的打算,将計就計準備借機開溜,在自己的衣袍底下穿了龍舟子的衣裳。

船沉之時一片混亂,他脫去外衣往水裏一鑽,上來搜人的龍舟子們都當他是自己人,一滴水彙入了大海,杳然無跡。

不過現在是黑夜,天上地下都黑咕隆咚的,他藏在水裏未嘗不可……

姜宛卿這個念頭還沒轉完,就見那些船只上傳來“撲通撲通”的落水聲,跟下餃子似的,訓練有素的府兵手裏甚至還帶上了網。

“……”姜宛卿後悔了,如果風昭然的計劃因她而功虧一篑,她無法原諒自己。

那不單只關系到太子殿下的争權奪利,更關系到百姓們的未來。

姜宛卿臉上頓時再沒有一絲血色,整個人也在發抖,一半是因為冷 ,一半是恐慌——天下大勢,會因為她這一跳而改變嗎?

風昭然脫身之後沒有離開,是因為兩岸都被楊遵義的人嚴防死守,他原本是打算等救援的漁船都靠岸時,一道跟着上岸。

結果從上午到此時的深夜,沒有一條船離開,所有人都沿着河水,呼喊奔走,沒有人回頭。

在這樣的情形下,他的船有混入搜尋的隊伍當中,才能瞞天過海。

姜宛卿出現在岸邊的時候風昭然便注意到了。

未未的眼力好,告訴他:“姐姐哭得很傷心。”

風昭然在艙內沒有做聲。

他很心疼,但心疼之餘,隐隐有一絲開心。

滿城的人都在河上找他,他感到動容。

他治水修堤,并非單純為了百姓,一切都是他計劃的一部分。

但他帶着功利之心而來,萬民卻以赤誠之心回報。在從前二十多年的歲月裏,“子民”一直是遙遠的、不帶一絲色彩,它們出現在書上,出現在奏折裏,只有此刻,書上與奏折裏墨字驟然放大,大到頂天立地,與他的人生真正有了聯系。

子民子民,所有的“民”皆是“子”,他就是他們的父母,要擔起他們的福祉。

那一刻他感覺到的是肩頭的擔子變得重大,雙腳也因此站得更為沉實。

而姜宛卿……他知道她喜歡他,但是不知道,她竟然這樣喜歡他。

這份喜歡直接像河水一樣漫進他的心裏,他覺得很滿足。

不過這滿足很快被擔憂所代替,她哭得聲音好大,他擔心她的嗓子都要哭啞了,但願芙渠上心些,回去給她準備些潤喉的梨湯。

未未的耳力和眼力一樣遠超常人,他聽不下去了:“我去跟她說一聲,告訴她你沒事。”

“不可,”風昭然沉聲道,“一旦上前,後患無窮。”

然後便聽得“撲通”一聲,姜宛卿以身投河。

未未還來不及驚呼,就聽到身邊也傳來“撲通”一聲響,風昭然跳了下去。

未未:“……”

如果可以,未未很想問一下,不是說後患無窮嗎?

真要問了,風昭然也答不上來。

那完全是本能反應,大腦一片空白,理智瞬息成灰。

此時理智才在腦海中死灰複燃,一半的腦子開始冷靜地思索眼下的局面如何是好,這下恐怕要前功盡棄,一個不慎,多年籌謀便要付諸流水。

一半的腦子還在溫柔鄉中,只覺得前功盡棄就前功盡棄吧,此時能把人抱在懷裏,感覺到她的心跳與呼吸,比什麽都強。

他用了點力才把那一半的腦子扳正過來,先撫着姜宛卿的頭頂告訴她別怕,然後讓未未把鬥篷拿出來,再讓未未躲進船艙。

姜宛卿看着他恢複了冷靜從容,心裏面安定了不少:“殿下,現在怎麽辦?可有什麽法子?”

“沒什麽法子。”風昭然披着鬥篷,對她微微一笑,“只有賭上一賭。”

姜宛卿:“……”

您老真當自己是賭徒了嗎?!

官船上,張述的臉如果能用自己的膚色,此時已經變成鐵青了。

船隊呈半圓狀,駛向那條船。

那是一葉小舟,最簡單的漁船,很多百姓就是劃着這樣的船來打撈風昭然,悲悲戚戚地念着“生要見人死要見屍”,更多的則是将這拔人喝罵回來,說“太子殿下是神人,絕對不會有事”。

張述很想告訴他們,太子殿下當然沒有事,他只不過是瘋了而已!

江水滔滔而過,小船上一燈如豆,一團暈黃的光芒将整艘船籠罩起來。

姜宛卿站在船頭上,全身濕透,發絲還滴着水。

江上的百姓們大多在無量觀待過,從姜宛卿手中領過粥飯和布衣,一見便認出了這是太子妃。

一人與姜宛卿相偕而立,長身玉立,一件錦緞鬥篷将他從頭到腳籠得嚴嚴實實,只露出一雙清冷蒼白的面龐,一雙眼睛深沉漆黑,仿佛一眼望盡衆生。

“殿下……是殿下!”

百姓們失聲驚呼,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楊遵義也難以置信地喃喃:“這不可能……”

那艘彩船上全是他的人,被派去“救援”的龍舟子更是水性與身手皆是一等一,絕不會讓魚兒漏網。

風昭然落水整整一日,怎麽可能安然無恙地出現在船頭,看上去好像只是去喝了一盞茶似的,半點事沒有!

“是孤。”

風昭然開口,“孤祭龍王之時,忽聽得半空中龍王開言,要請孤去龍宮小坐,孤只覺得眼前如騰雲駕霧,轉眼去到龍宮,與龍王喝茶相談,不知時光空過。因為諸位挂念于孤,龍宮水面如沸,龍王特送孤回人間,讓孤轉告諸位,龍王只想與孤一敘,別無他意,還請諸位放心。”

風昭然是在朝堂上開慣了朝會的,沉聲開口,聲清氣朗,哪怕河水滔滔,周遭的人也聽得清清楚楚。

托空虛編出來的諸般神跡傳說之功,風昭然在百姓們眼裏早就是天神下凡,平時沒事就是上天入夢,現在跟龍王喝茶聊天,也只不是人家的日常而已,百姓們完全沒有懷疑,紛紛覺得恍然大悟,原來如此。

“殿下真的無事!”

“殿下真乃神人!”

百姓們熱淚盈眶,跪在各自的船上磕頭:“恭迎殿下歸來!”

姜宛卿懂了,風昭然賭的是民心所向。

他賭贏了。

即便楊遵義一百個想殺人滅口,在衆目睽睽之下總得有點顧忌。

但風昭然就算逃過了今夜,以後在姚城亦是寸步難行,楊遵義絕不會讓他活着離開。

然後姜宛卿就聽楊遵義沉聲開口:“哪有人入水一日而不死?此人乃是假冒太子的妖孽!來人,給本官将他拿下!”

官船上傳來令人牙酸的弓弦聲,府兵們的箭扣在了弦上,箭尖對準風昭然。

“!”

姜宛卿沒想到楊遵義連一點臉面都不要,竟然無視這麽多百姓在前,不顧一切也想要風昭然的命。

“你敢?!”姜宛卿大聲道,“難道本宮會認不得自己的夫君?他就是太子殿下!楊遵義,你膽敢以下犯上,小心人頭落地!”

“娘娘糊塗了,”楊遵義陰恻恻道,“待下官揭穿這妖孽的真面目,自會給娘娘一個交代。”

楊遵義說着就要揮手,然而揮到一半便停住,因為姜宛卿擋在了風昭然身前。

“好啊,射啊!”姜宛卿張開雙臂,“你想殺他,有本事就先殺了我!等我死在這兒,你要交代就跟姜家交代去!”

近墨者黑,姜宛卿發現自己也變成了一個賭徒,她在賭姜家的威勢能不能鎮住楊遵義。

她的胸膛急劇起伏,上一世她很羨慕姜元齡,因為姜元齡是嫡女,有姜家全族的寵愛,還有風昭然的深情。

這一世她只想離這是非遠遠的,也離姜家遠遠的,那種“如果我是姜元齡就好了”的心情此時是第一次出現。

如果我是姜元齡就好了……如果站在這裏的是姜家嫡女,楊遵義根本連猶豫都不敢,生怕箭風碰斷了姜元齡一根手指頭。

“卿卿啊……”

她背後傳來風昭然嘆息便的一聲,緊接着,風昭然從後面抱住她,将她一起裹進了鬥篷裏。

鬥篷裏十分溫暖,帶着熟悉的清冷氣息,兜頭将姜宛卿裹得嚴嚴實實。

姜宛卿這個賭徒當得很青澀,她很想說兩句遺言,告訴他此事因她而起,所以她總得做得什麽,他是有用之軀,要留着去做更重要的事……之類的。

但她一個字也沒能說出口,因為風昭然跟着低下頭,唇覆上她的唇,吻住了她。

天地俱黑,這只亮着燈的小舟像一只巨大的螢火蟲,他們就在螢火蟲的肚子裏,唇齒相接,魂消魄蕩。

神魂颠倒中,姜宛卿感覺到風昭然轉過身,背對着官船方向。

這一次,換他以身為盾,将她護在懷裏。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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