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7

孤怕她做傻事

幾乎是同時, 臉色變了又變的楊遵義下定了決心,左手用力擡起。

只是那只手還未來得及揮下,一支箭矢撕裂夜空, 沒入楊遵義的眉心。

只餘一截箭尾在外,尾翎異常鮮豔。

“大人!”

楊遵義後退了一步,仿佛不敢相信, 又仿佛極不甘心, 他這一生祭獻上了一切就是為了往上爬,而今才爬到一半,一切就結束了。

他身後的堂侄楊宏上前扶住他,他圓睜雙眼, 一句話也來不及留下,便斷了氣息。

楊宏的表情看上去比楊遵義還要驚駭欲絕。

楊宏才接上趙碩的武職, 才嘗到背靠大樹好乘涼的滋味,大樹就倒了。

“放箭!”楊宏嘶聲大喊,“殺了他們!”

如今唯有拿着太子的人頭去見慶王,才能鋪平他的青雲道!

楊遵義的死讓府兵和姚城衛的士氣大打折扣,聽到這句命令才重新扣箭上弦, 其中有不少人将箭尖對準了同袍。

那是滲透進府兵和姚城衛中的南疆軍。

只是南疆軍是借在姜宛卿做法事時才有機會扮成災民大批混進姚城, 滲透的時間有限, 人手也有限, 雖然放倒了一大批人, 還是有不少箭矢疾若流星,射向河心的小船。

姜宛卿聽到了箭矢破空的聲響。

未未在船艙中出箭,但即便是後羿轉生, 也不可能憑一張弓瞬間攔下所有的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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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宛卿掙紮着想和風昭然調換位置, 風昭然緊緊地抱着她, 根本不容她有任何舉動,随即帶着她一起撲倒在甲板上。

箭太多了……這樣也躲不過的……

姜宛卿絕望地想。

人走到了絕路,腦子大約就會變得不正常,她索性什麽也不想了,雙手捧着風昭然的臉,狠狠地回吻。

鬥篷罩住了兩個人,仿佛形成了一個小小的天地,只有他們兩個。

死就死吧!

在這個時候,水面上的船只像是約好了,宛如風行水上,犬牙交錯,擋住了那陣箭雨。

“保護殿下!”

百姓們嚷嚷着,将船擠得更緊一些,密密麻麻塞在了官船與小船之間。

別說是箭,現在連只蒼蠅恐怕都不大好飛過去。

百姓們以為還會有箭對着他們的殿下,所以豁出命也要救人,但實際上官船上剩下的的府兵和姚城衛根本沒有再拉弓的機會,滲透進來的南疆軍拔刀便砍,雙方已經是短兵相接。

南疆軍久經沙場,能作為先鋒被派過來的全是精銳,慣來只知道花天酒地的府兵和姚城衛們哪裏是對手?不消片刻勝負立判。

最後一名姚城衛倒下,楊宏徒勞地揮刀:“你們、你們反了嗎?!”

“反的是太守大人和将軍你啊。”張述從南疆軍身後走出來,隔着百姓的船只向風昭然所在的方向一拱手,“太子殿下為國為民,連龍王都敬佩,楊太守卻視之為妖邪,當衆以下犯下,謀殺太子,罪不容誅。我等棄暗投明,為民除害,罪無旁貸!”

他的聲音中氣十足,在人聲與水聲中依然傳得很遠。

鬥篷下的兩個人頓住。

視線對上,唇慢慢分開。

然後不自覺都笑了。

他們兩人從來沒有這麽接近過,哪怕是在荒園裏抱團取暖的時刻,都比不過剛剛從鬼門關兜轉來的一回。

姜宛卿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笑,風昭然則是看到她笑,便也不由自主地笑了。

劫後餘生,大難不死,總是很讓人高興的。

“你接下來怎麽辦?”姜宛卿小小聲問,“我是不是壞了你的事?”

“孤接下來……”風昭想了想,道,“準備去挨罵。”

畢竟張述是個罕世難逢的碎嘴子。

但在那之前……

他把鬥篷的帽子拉得更嚴實一些,低下頭。

姜宛卿回到太守府,人還有點恍惚。

按照她原本的安排,宋延和宋晉夫将在她“投河”之後奔走呼號,徒勞無功地打撈個三五天,最後為姜宛卿立一個衣冠冢,父子倆含淚回京。

世上從此再沒有太子妃,姜宛卿從此自由,可以去任何想去的地方。

嶺南的荔枝,南疆的酒,江南的月……只要她想,都可以擁有。

但今天晚上這一出又一出的,完全沒給父子兩人呼號的機會。

宋延把姜宛卿送回房中,姜宛卿呆呆地坐着,臉上一會兒紅,一會兒白的,看樣子也不是問話的好時機。

父子倆互相看了一眼,離開的時候,宋延拍了拍姜宛卿的肩,長嘆了一口氣:“卿卿啊,要不,還是跟着殿下吧,別折騰了。”

……反正再怎麽折騰,也折騰不出太子的手心。

姜宛卿心裏想的不止這個。

她以往再怎麽折騰,都是她自己的事,現在眼看把那場大戰都折騰進來了。

楊遵義已死,消息很快就會送到京城,風昭然沒有時間去豐城悄無聲息地起兵,當夜便宣讀了楊遵義諸般罪狀,還在姚城縣衙糧倉下起出了五萬兩白銀,正是“楊氏一系多年來貪墨”所得。

這個夜晚注定無法平靜,南疆軍全體出動,姚城官場但凡叫得上名號的官員全被從床上拉起來,關進了大牢,家産一律充公。

快馬星夜向豐城疾馳,前去調兵。

風昭然決定以姚城為大本營,三日之內集結兵馬,劍指京城。

無論上一世還是現在,姜宛卿從來都沒有想過自己有可能和這場戰争有關系,她上一世心心念念只求風昭然平安順遂,這一世把這個願望換給了自己——遠離皇宮保平安。

她從頭到尾想要的都只是個人的自由,完全沒有想過要禍亂蒼生——雖然她不想承認,但張述看她的眼神完全像是在看褒姒再世。

姜宛卿整個人一哆嗦,她可從未有過被人罵上千年萬載的大志。

她大門不出,二門不邁,整日裏跟芙渠窩在一處做針線。

楊遵義死了,芙渠痛哭了一場,不是傷心,而是高興的。

再也沒有人會在她身上留下那麽多傷痕,再也沒有人随時都會把她打得半死。

蔣氏去桐城的真相姜宛卿也告訴了芙渠。

芙渠聽完呆了片刻,然後長長地吐出一口氣,就像是把生命中所有的灰燼都吐出了生命之外。

姜宛卿在姚城拿姜家的名頭被人衆星捧月這麽久,再加上姚城官員個個都貪得滿坑滿谷,官眷們出手巴結時分外大方,讓姜宛卿在一年不到的功夫就攢起了一批厚實的家底。

她取出一部分給芙渠,“那些欺負你的人都沒了,你以後好好過活,只要不是大手大腳,這些錢夠你安安穩穩過到下輩子了。”

芙渠卻沒接,“撲通”一聲跪下:“芙渠想跟着娘娘。”

那天姜宛卿“投河”,芙渠自責最深,她認為姜宛卿當真是要殉情而死,而自己卻被姜宛卿騙去無量觀取東西。

姜宛卿心說你跟我做什麽,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明天在哪裏,但芙渠臉上滿是淚痕:“我不想再待在這裏,這裏太……我想換個地方,只要不是這裏,哪裏都好。”

姜宛卿想了想:“罷了,你就先跟着我吧。”

天大地在,總能找到安置芙渠的地方。

芙渠歡喜得不知該怎麽報答才好,絞盡腦汁,又是做衣裳又是炖湯,讓姜宛卿送去給風昭然。

姜宛卿直接把衣裳放到一邊,然後揭開湯盅嘗了嘗:“味道還不錯。”

芙渠細數自己在湯裏放了多少滋補藥材,“殿下這幾天幾乎是日夜不眠不休,這湯正好……”

話沒說完,就見姜宛卿自己端起湯盅,把湯喝了。

芙渠:“……”

“殿下在忙,別去打擾。”姜宛卿道,“我現在能做的,就是安安靜靜,不添亂就是有功了。”

風昭然現在有多忙,她完全可以想象。

他的忙碌裏應該有她不少的功勞……

直到大軍集結完畢,未未告訴姜宛卿第二日清晨便要出發,姜宛卿才讓芙渠再炖了兩蠱補湯,端着往風昭然房中去。

先在門外給了守在階前的未未一盅。

未未那碗是甜湯,喝完眉開眼笑,“姐姐東西收拾好了嗎?別忘了多帶點糖。”

姜宛卿答應了,走到房門前,正要叩門,就聽張述的聲音從裏面傳來:“……姚城自古便有通渠之便,向來富庶,而今又宰了數十頭肥羊,所獲頗豐,再加上治水功成,河運暢通,姚城進可攻退可守,乃是最最穩固之地,殿下若是為娘娘計,将娘娘留在姚城是最穩當的。”

姜宛卿心頭一跳,大為贊成,立刻把耳朵貼到門板上。

就聽風昭然嘆了一聲:“不成。孤不在她的身邊,孤怕她又做傻事。”

姜宛卿:“……”

不會的,絕對不會的,殿下你安心去吧!

“可娘娘是女子,随軍而行,殊為不便。”

“無妨,她跟在孤身邊就好。有孤在,她向來最是安份,絕不會惹事。”

裏面的張述沉默了一會兒,大概是忍無可忍,道:“娘娘确實是不惹事,一旦惹起來,天都要塌下一角。”

“張卿,豐城雖有鐵礦,但不事農桑,不興買賣,所能供應者唯有軍械而已。我們當初選在豐城,只是因為陳卿是自己人罷了。”

風昭然道,“而且從豐城北,一路途經三州數十府,每一府都是阻礙。但從姚城走河運,只消十日便能直抵京城。我們都知道若是起事,姚城比豐城好上十倍,但在姚城動手,風險太大,我們只能退而求其次。這次全因太子妃之故,我們才铤而走險,一舉拿下了姚城。張卿,你與孤皆欠太子妃一聲謝。”

姜宛卿:“……”

她原以為是自己壞了事,沒想到倒立了功?

屋內的張述只想說殿下你這一顆心已經偏到了黃河外,就那天晚上,随便哪一步出半個岔子,您早已經被射成了刺猬,哪裏還談什麽大業?

不過太子都護短到如此不要臉的程度了,張述也知道多說無疑,再次确認了幾件出兵事宜,便告辭出來。

姜宛卿後退幾步,做出剛來的樣子,“張大人。”

“娘娘。”張述非常敷衍地拱手行禮,腳不沾地地走了。

姜宛卿過來并不單純是為了送湯,還想垂死掙紮一下。

只是碎嘴子張述都沒有勸住風昭然,她的底氣又少了幾分,進門之後放下湯,不知該怎麽開口。

風昭然嘗了一口,問她:“是不是吓着了?”

姜宛卿不知他何出此言,搖頭,“沒有,我好得很。”

風昭然擱下手裏的湯,輕輕一拉,将她拉到膝上坐下,把她環在懷裏,低沉的聲音沒有掩飾疲倦,“連湯都沒有自己炖,還嘴硬。孤不喜歡喝這種湯,藥味裏攙着肉味,若是你炖的還罷了,旁人炖的孤不喝。”

姜宛卿心說你還挑上了。

但他看上去真的是累了,眼下一片青黑,靠在她身上合上眼,竟是想靠着她打個盹。

姜宛卿很少看到這樣的風昭然。

她輕輕擡手撫了撫他的頭發,心底裏有很柔軟的情緒,輕聲道:“殿下,你不用帶着我,放心吧,我再也不會投河了。”

風昭然閉上眼睛:“卿卿,那天晚上孤帶着酒去看你,你也是跟孤說,你會好好的。”

“……”姜宛卿,“那不一樣,我只是一時情急……”

“不投河,上吊呢?服毒呢?”風昭然睜開眼看着她,他的眸子非常黑也非常深,“若是将來情急,你會選什麽法子?”

姜宛卿用力搖頭:“什麽也不選,我真的會好好的!”

“卿卿,孤不會再信你了。”風昭然道,“你可以不跟着孤,但孤不能不看着你。從今往後,你休想再離開我的身邊。”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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