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綿綿細雨落在庭院裏, 生在牆根的苔藓染了濕潤的雨水,顏色更加鮮亮。

若若一早起了床,端着水盆去井邊打了水後往玉黎清房間走去。

路上經過江昭元住的東院, 好奇的往那邊看過去,昨夜她剛回來就去睡了,也不知道小姐有沒有哄好江公子。

也許是她見識少了, 以為富貴人家的公子哥都該是池家公子那樣文質彬彬, 端方有禮的人,而她跟在小姐身邊所見到的江公子, 卻總是任性過頭。

她倒不在意江公子如何如何,只是擔心自家小姐的處境, 畢竟小姐是要嫁給江公子的。

想着想着就出了神, 再回過神來就見東院門裏走出一個人來, 表情凝重,左右打量, 好像是在找什麽東西。

若若停住腳步, 問了一句:“方大哥,你在找什麽?”若是丢了重要的東西, 她幫着找找也好。

“額,沒找什麽。”方毅收斂了左顧右盼的目光, “你去忙吧。”

若若舉起手上的傘提醒他, “你打一把傘吧, 當心淋了雨受涼。”

“嗯。”方毅僵硬的點點頭。

走過東院,拐進東南角上一個秀氣的小院子,本是秦家女兒還未出閣時的閨房, 如今人已經嫁了出去, 房間裏的東西也少了許多, 便收拾出來讓玉黎清暫住。

走到屋檐下,若若把水盆放在地上,豎起油紙傘靠在牆邊,傘面上的雨水沿着傘骨的紋路彙聚到尖尖,流到地面上。

她敲敲門,“小姐,起了嗎?”

裏頭人頓了一會兒才答,“起了,你進來吧。”

聽小姐的聲音這樣清亮,想來是醒了有一會兒了。若若推開門,端起水盆走進房間裏。

女子的閨房被紗帳隔層內間外間,若若把水盆放在外間的架子上,随口閑聊說:“天氣變得真快,不知道這雨要下到什麽時候。”

裏頭玉黎清回她:“這幾天熱的厲害,下點兒雨解解暑氣也好。”

放好水盆後,若若走到紗帳前,拿了一旁的帶子将紗帳撩起系好,“我剛剛從江公子那邊路過,沒見到他人,都這個點兒還沒出來,不知道他是不是也沒起呢。”

“他起了。”玉黎清輕聲答。

“小姐怎麽知道……”兩邊紗帳都系好,內間也亮堂了起來,若若轉頭看向床榻,一時語塞。

身着中衣的玉黎清坐在床上,小腿垂在床下,腳尖已經點到繡鞋上了,看着是要下床,卻坐在原地動彈不得——她床上多了一個大活人!

衣着整齊的江昭元曲腿坐在床上,從身側緊緊摟着她的腰,大有種不讓她起床的意思。明明屋裏都已經進了人,他依舊不覺得自己的舉止要避着人,哪怕當着若若的面,也死活不撒手。

玉黎清皺着眉無奈又煩躁,雖然她喜歡江昭元的美色不假,但總讓他這樣纏着也不是回事兒啊。

若若一眼就看出小姐的為難,大着膽子,小聲道:“這……這成何體統,要是秦家人看到,小姐您的名聲可就毀了。”

主仆連心,玉黎清接話道:“聽到了沒,連若若都知道其中的利害,你還在這兒裝傻。”

一邊說着,輕拍江昭元的後背,希望他能懂點事。

江昭元卻不覺得有什麽不好,臉頰枕在她肩膀上,微笑說:“有什麽關系,我們本就是夫妻,讓他們知道正好。”

他巴不得人人都知道他們的關系。

那些不知道從哪裏冒出來的臭魚爛蝦總要繞在清清身邊,看着就心煩,他要讓所有人都知道清清是他的人,不許碰也不許肖想,連多看一眼都是錯。

玉黎清不知道他藏在心裏的扭曲,只聽他話裏的笑意,羞憤道:“誰跟你是夫妻了,你再說這樣的話戲弄我,我就把你踢下去。”

每一回聽到他說這樣的話,玉黎清的心就要抽一下。

有時她想,前世她懵懵懂懂,只是為了得到一個有歸屬感的家,才去到江昭元身邊,追逐着自己眼中清冷卻溫柔的江丞相,到最後卻是鏡花水月,一場空。

她到死都沒有嫁給江昭元,屍骨都不知道被埋在了哪裏,身在異鄉,魂魄連個歸處都沒有。

父親給她安排這門婚事的初衷是好的,她能夠理解,但她已經不想嫁給江昭元了。

前世懵懵懂懂的聽從父親的安排,這一世,她想自己做決定。

靠在她肩膀上的江昭元顯然不知道她有這樣的心思,執着道:“我怎麽會戲弄你呢?只要清清點頭,我随時都可以娶你過門。”

“關于這件事,我是不是已經跟你說過了。”玉黎清語氣變得嚴肅起來。

她強硬的扒開了少年摟在她腰上的手,按着他的肩膀把他從自己身上推開,看着他的眼睛,正經道:“你要讀書考功名,我也有自己想做的事,至少在履行婚約之前,我希望你不要再提這件事了。”

一次又一次的試探催促讓她很不舒服,好像江昭元迫不及待要将他變成自己的附屬品似的。

雖然她知道江昭元應該沒那個意思,但她還是會難受。

成親對他沒什麽大影響,但對她而言,要離開家鄉,離開父親,再也不能接管母親和父親振興起來的家業。

她不喜歡那樣。

看到她驟冷的态度,少年才意識到有些事不是靠撒嬌賣乖就能哄來的,雖然清清時常縱容他的任性,但在這種大事上,卻格外清醒。

如果是她認定的事,應該沒有人能輕易改變吧。

這樣的脾氣,他也很喜歡。

“好。”江昭元微笑道,“我會等你。”

他答應的這樣輕松,倒叫玉黎清有些驚訝,偏過頭去,低聲道:“你出去吧,我得換衣裳了。”

“嗯。”少年下了床上,乖乖推門出去,踩在被雨淋濕的院子裏,踏出一串腳步聲,随着院門一聲吱呀,少年的身影徹底消失在視線中。

透過窗戶看着人影消失在院門外,玉黎清才松了一口氣。

還好江昭元沒有追問,不然她還真不知道要怎麽圓自己這套說辭。

她根本就沒想過履行婚約。

要怎麽跟江昭元說,他才不會生氣呢?

玉黎清從床上起身,坐到梳妝臺前,看着鏡中的自己發呆。

若若從旁拿了梳子為她梳發,小聲道:“小姐,您剛剛是不是對江公子有點兇啊。”

剛剛小姐那麽嚴肅,她都不敢插話。平時那麽愛笑的小姐,一下子面無表情,還挺能震懾人的。

玉黎清嘟嘴道:“他這人很難聽進去別人的話,我要是不正經一點對他說,他是不會往心裏去的。”

“小姐,我不明白,江公子對您那麽好,您為什麽不願意同他完婚呢。”若若一邊梳着頭發,一邊小聲問。

玉黎清捏着桌上的珠花,輕聲答:“我不想去梁京。”

若若天真道:“那您可以跟他商量商量,江公子上頭有個嫡長的哥哥,他又不用承襲爵位,日後搬到揚州來住不也挺好的?”

“若若。”玉黎清淡淡道,“做事不能只往前看,也要往後看。他是個聰慧有才華的人,明年科舉必能高中,到時入朝為官,前途無量,區區一個候爵之位,只怕入不了他的眼。”

讓未來的江丞相來遷就她,玉黎清自認為沒有這個本事。

她希望江昭元能摒棄前世的惡行,卻沒想過替他決定人生。

鏡中的少女展露愁容,別在發間的簪子都失了顏色,若若為她戴上珠花,輕嘆道:“那這麽說來,小姐是下定了決心要解除婚約了。”

“嗯!”玉黎清重重的應了一聲,“這樣對他對我都好。”

是在對若若說,也是說給她自己。

屋裏漸漸沉默了。

玉黎清笑着說,“說這些不高興的做什麽,咱們聊點兒開心的,至少蠶絲的問題有一點解決辦法了,這一趟沒有白出來。”

“嗯嗯,而且外頭下雨可美了,對面的山頂上飄着一層白霧,看着像仙氣兒似的。”

“是嗎,那我得去看看。”

穿戴整齊後,在正廳用了簡單的早飯,吃完了飯便站在廳門口踮着腳擡頭望着院牆外,對面的山上大片大片的墨綠被籠罩在雨霧中,仙霧飄渺。

正瞧着,秦钰從一旁走過來,俯身道:“小姐早。”

“早啊。”玉黎清好奇的向他身後張望,沒看到有人,問道,“這都快到巳時了,怎麽不見秦管事?”

她今日起得算晚了,本以為會讓秦山久等,結果她都吃飽飯了,秦山還沒露面。

秦钰答:“父親在給母親梳頭發,之後還要在房裏陪母親吃早飯,父親讓我過來跟您說一聲,他要晚些才能過來。”

“哦~”玉黎清甜甜的笑起來,“他們兩位感情真好啊。”

“母親年紀大了,手腳不太利落,記性也變差了。父親不放心她,平日裏便要多費些心思照看。”秦钰說着,請玉黎清回廳上坐。

“小姐今日打算做什麽,若是我能幫得上忙……”

二人一同回到廳上坐下,江昭元從一旁側廳裏走出,坐在玉黎清身邊,也問,“清清說說吧,我想我應該也能幫上忙。”

既被追着問了,玉黎清也不跟他們客氣,說道:“我打算往南邊去,那邊有幾個村子裏有養蠶育種的人,如果能和他們合作,一年後,蠶絲的問題就能完全解決。”

收購蠶絲只能解決當下的問題,想要獲得優質穩定的蠶絲來源,就要擴大優質蠶種的數量。

手裏有了好蠶種,再找養蠶人合作,結成蠶絲後再由專人收購,形成一整條線,未來就不用再擔心優質蠶絲被人以高價壟斷。

南邊那幾個村子是母親的劄記中提過的,因為氣候足夠溫暖,最先一批培養出新蠶種。

她一定要去看看。

聞言,江昭元點頭,“好。”

秦钰卻嚴肅道,“不行,不能過去。”

“為什麽?”玉黎清疑惑地看向秦钰。

秦钰皺眉道:“我聽人說那邊的山林裏有鬼怪,見到的人非死即傷,都說是撞見了鬼,今天又下雨,萬一真碰見什麽不幹淨的東西……”

坐在對面的少年冷笑一聲,淺灰色的眼眸中盡是不屑,“這世間哪有什麽鬼神,不過是人故弄玄虛,危言聳聽罷了。”

秦钰憂心忡忡,“可是萬一真的碰見,小姐若有閃失,我們怎麽跟老爺交代呢。”

江昭元擡眸盯着他,挑釁着勾起嘴角,“你怕擔責就直說,這趟又不是非要捎帶你過去,我會保護清清的安危。”

這話一說出口,便戳傷了秦钰的心,他低下頭去,半晌都沒再說話。

“咳咳。”玉黎清咳了兩聲,打破了短暫的沉默。

她看向秦钰,微笑道:“謝謝你提醒,但我這次出門帶了幾個好手,他們四個再加上方毅,個頂個的壯,力氣也大,我想不管是壞人還是鬼怪,應該都得忌憚些。”

秦钰低着頭,解釋說:“我是擔心小姐遇到危險,并不是害怕擔責。”

“我知道,但我還是要過去,你能理解我嗎?”她溫柔的問。

東郊的這些村莊大都與周家有了合作,即使她找人去收購,也只能買到被周家挑剩下的二等品,長此以往,若周家想對付她,只需要加大收購量,就能将玉家擠壓出絲綢買賣。

其中利害,秦钰也能明白,他點點頭,“我知道,我陪小姐去吧。”

“不必了。”玉黎清委婉拒絕,笑道,“秦管事身邊就你這麽一個兒子,我可不舍得把他的寶貝兒子拐走。”

聞言,秦钰微紅了臉頰,“能幫到小姐的忙就好。”

眼見兩人聊的火熱,江昭元換了個語氣,跟着勸道:“父母在,不遠游,你還是留在這裏奉養父母吧。”

難得聽江昭元說一句好聽的話,玉黎清認可的點點頭,也道:“秦管事年紀大了,很多事也需要你去替他做,我本想着,如果你願意,就讓你幫我收購東郊這一片的蠶絲來着……”

“我願意。”秦钰道,“只要能幫到小姐,我什麽都願意做。”

“哈哈哈。”能得人助力,玉黎清開心的笑起來,“那就這麽定了,我回去把需要的蠶絲重量和預算價寫給你。”

“好。”

時至中午,家丁在院外收拾好了馬車,玉黎清也和若若把她們住過的房間收拾整齊,退了出來。

秦山得知消息,前來送行,“小姐這麽着急要走嗎,外頭正下着雨,要不然休息一晚再走吧。”

身着粉衣的少女撐傘立在雨中,微笑道:“勞您挂牽,雨天趕路還涼快些,沿路看看山裏的雨景也不錯。”

秦山放心不下,提議道:“那我找幾個人保護小姐。”

“不必了,我身邊帶着人呢,而且我腿腳可快了,要是真遇到危險,我跑也能跑回來,到時再來您這兒搬救兵。”

玉黎清的調笑活躍了緊張的氣氛,秦山松了一口氣,這才放心讓人離開。

一行人走出秦家。

還未上馬車,玉黎清偷偷在江昭元耳邊道:“你去後面和方毅坐一輛吧,我和若若坐一起。”

旁邊有秦家人看着,江昭元只得“嗯”了一聲。

待玉黎清走上馬車後,他來到第二輛馬車前,向着剛從秦家院門走出來的若若勾手,看到他的若若有些驚訝,左右看看才确定江公子是在叫她。

若若走過去,小聲問:“公子有什麽吩咐嗎?”

“你來坐這輛。”江昭元冷冷道。

“啊?”若若狐疑的看着他,“可是小姐說想和我一起坐。”

“你是想坐這輛馬車,還是跟在外頭走?”江昭元嘴角勾起微笑,眼底卻是冷漠的寒意,“清清對你那麽好,你應該不是那種不識擡舉的人吧?”

不知為何,若若心底打怵,總覺得眼前的少年有點蛇蠍美人的意思,長得好看,心卻有點……黑。

不得不答應下來,“我知道了……”

毛毛細雨打在馬車上,敲出細微的聲響,玉黎清坐在馬車裏回想母親劄記裏的內容,餘光瞥見一人撩開門簾走上來。

來人不是若若,卻是江昭元。

玉黎清驚訝道:“你怎麽過來了,我不是說了要你去和方毅坐嗎?”

“他們兩個聊的正歡,我都插不進去話。”江昭元幽怨着垂眸,“清清不要我的話,我去最後頭和家丁們坐一起吧。”說着就要下去。

“诶!”玉黎清攔住他,往身邊挪了一下,給他騰了個位置,“進來坐吧。”

少年笑着坐進來,立馬勾住了她的胳膊,靠在她肩膀上蹭蹭,“我就知道你不舍得。”

玉黎清扶額,“他們四個坐一起已經很擠了,我怕你進去會被擠得長不高了。”

“我還會長的。”像是害怕自己的小身板被嫌棄,少年急切道,“再過幾年,我會長成真正的男人,你別嫌棄我好不好……”

“當然會長,這個年紀正是長身子的時候呢。”玉黎清憐愛地摸摸他的頭。

回想起他十八歲的模樣,的确比現在高出一大截,肩寬腰細,身板也壯實不少。就算是巴掌大的小奶狗,也會長到她都抱不動的體型。

只是不知道,他那裏也會跟着長嗎?

腦海中浮現昨夜瞄見一眼的小東西,玉黎清忍不住笑出聲來。他臉長得好看,那裏也可可愛愛的,一副人畜無害的模樣。

她實在無法想象冷傲又壞心眼的江丞相,衣裳下會是那樣漂亮又細嫩的身子。

聽到她的笑聲,少年嘟起嘴來問,“你笑什麽?”

玉黎清忙捂住嘴,收斂笑意,“沒什麽。”

江昭元把玩着她的手掌,只當她是不信自己,又羞又急,咬唇道:“我真的會長大的。”

作者有話說:

就要湊夠整數,整數讓我心情舒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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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努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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