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不見燈火的庭院一片幽暗, 穹頂的夜風刮着烏雲緩緩移動,空氣潮濕壓抑,醞釀着一場夏雨。

站在院中的二人沒有大動作, 螢火蟲沒受到驚擾,輕輕的浮動着,有的飛出了院牆, 有的上了房頂, 還有很多只在濕重的空氣裏收起了翅膀,落在地上, 隐秘了蹤跡。

幽若的光芒散去,少年站在原地, 眼中寧靜冷豔的水波漸漸染上溫度, 仿佛忘記了一城春色, 落花飄進他眼中,将一眸水色染成粉紅。

他沒法描繪現在的心情。

原本他以為清清會偷偷親他一下, 沒想到她這樣調皮, 而這樣沒有章法的胡來,他也喜歡。

牙齒咬在臉頰的軟肉傷并不疼, 但卻給他一種“要被清清吃掉”的錯覺,那種伴随着疼痛的甜蜜, 占滿她整個身心的幸福感, 只是想一想便叫他激動不已。

被她輕咬過的地方隐隐發熱, 江昭元擡手撩起鬓邊的長發別到耳後,想着散散臉上的溫度,心中卻暗生期待——她會不會再咬一下?

玉黎清覺得自己餓到兩眼發昏了。

在府裏時, 她總勸着父親要按時吃飯, 保護腸胃, 真到了她自己身上才知道有很多事等着去做,有時候真顧不上吃飯。

現在肚裏空空,眼神直勾勾的看着江昭元,怎麽看都覺得他好像很好吃的樣子。

少年烏發散亂,側臉上多了一圈淺淺的牙印,輕咬下唇,欲語還羞,垂着眸子半晌沒說話。

玉黎清反思,她這算不算是胡作非為?小公子這金貴的身子,好像不能亂咬吧?

總是在沖動之後才反省自己。

輕咳兩聲,悄悄詢問:“給咬你疼了?”

江昭元搖搖頭,被咬過的下唇泛着嫣紅,低下頭去羞問:“為什麽?”

“餓了。”玉黎清快言快語,嘴上說着,肚子好像更餓了,哭喪着臉道,“在外頭跑了一下午沒吃晚飯,肚子都餓癟了。”

因為餓了才咬他。

江昭元沒覺得這理由哪裏不對,擡起頭來,緩緩把手臂遞到她面前。

在玉黎清短暫的疑惑中,少年捏住袖口往上拉,柔滑的布料在手肘處堆起,露出雪白纖細的小臂,再靠近些還能看到手腕內側蜿蜒的青筋。

他小聲道:“給你吃。”

盯着那白嫩的肌膚,玉黎清吞了下口水,伸手推拒道:“不必,秦钰已經讓廚房做夜宵了,我過去吃點就好。”

一邊說着,準備向他告辭。今夜在他這兒呆了一個多時辰,将近子時,是時候該離開了。

玉黎清往院門的方向撤了一步,微笑說:“已經很晚了,你剛剛才沐浴過,快回去睡吧,在外頭站久了當心着涼。”

江昭元的視線追逐着她的方向,問她:“那你呢?”

玉黎清誠實道:“我要去吃點兒夜宵填填肚子,然後也回去休息。”

明天還要和秦山商量商量蠶絲的買賣,有想法和實施想法有一定的差距,她畢竟是個新手,要多請教老前輩才不會做錯事。

江昭元走到她面前,追問:“要去哪兒吃?是和秦钰一起?你想背着我和他單獨吃飯?”

他仰着一張小臉越靠越近,神色中摻雜着不安與猜忌。

玉黎清輕吐一口氣,擡起手來,拇指按着食指對着他的腦門來了一下,彈了一個響亮的腦瓜崩兒,短暫的疼痛激的少年痛呼一聲。

“啊!好疼。”

“讓你再瞎說。”玉黎清無奈道:“你管的也太多了些,人家秦钰陪着我跑了一下午沒吃飯,我跟人家一起吃點夜宵怎麽了?啃個饅頭你也要管?”

江昭元捂着額頭,小聲嘟囔:“那我也要去。”

玉黎清勸他:“你不是用過晚飯了嗎,吃太多會積食的。”

院子裏的螢火蟲已經盡數散去,昏暗的夜裏看不清楚少年的表情,只聽到他溫順說:“我晚上吃的不多,現在也餓了。”

說的跟真的似的。

“真的餓了?”玉黎清懷疑道,“你不會是騙我吧?”

“沒騙你。”江昭元一邊說着一邊往院門走,着一身白色中衣,散着一頭黑發,只看模糊的輪廓,像半夜裏飄出來勾人魂魄的小鬼兒。

玉黎清輕笑一聲,叫住他:“你就打算這麽出去?”

少年回身看她,又看看自己,“不行嗎?”

“好歹是個公子,披件衣裳吧,叫人看見你衣發不整的模樣,羞人呢。”玉黎清說着,拿手指蹭蹭鼻子。

不知是不是因為早過了入眠的時間,總覺得他沒那麽聰明了,呆呆的,有點可愛。

江昭元站在原地思考了一會,覺得她說的對,出門在外,不能讓丢了面子,尤其是在別的男人面前。

“我去穿件衣服,你在這等我。”說着轉身往回走。

和他比起來,玉黎清就是衣着端莊,裝發整齊,心裏暗暗感謝若若梳發的好手藝,将她的發髻綁得那麽緊,哪怕她被江昭元按在床上撒嬌,發髻也只有一點不太明顯的毛躁,依舊清爽幹淨。

站在院門邊,優雅地對着他撥棱手掌,“嗯,快去吧。”

少年向前小跑了兩步,扶着門框回身看她,像是怕她跑了似的,叮囑道:“一定要等我啊,不許先走。”

“知道了,還不快去,我都快要餓暈了。”玉黎清抱起手臂,溫柔的注視着他的方向。

……

正廳裏,桌上擺放的飯食早在陰沉潮濕的夜裏涼了。

坐在桌邊的秦钰無聊的托着臉,不知自己已經坐了多久。不由得懷疑小姐今晚是不是不會過來了?她回去休息也該讓人來跟他說一聲才對,難道是和那位公子……

門邊傳來腳步聲,秦钰趕忙站起身來去看,終于瞧見了那抹亮眼的粉,開心道:“小姐。”

“讓你久等了。”玉黎清向他走過去。

秦钰搖搖頭,笑道:“我沒等多久,只是不知道小姐愛吃什麽,便讓廚娘做了幾道拿手的家常小菜,還請小姐不要嫌棄。”

等玉黎清走進來坐在他對面,秦钰才注意到有個小公子跟在玉黎清身後進來了,自然的坐在她身邊。

少年眯着眼睛看他,上下打量一番後不屑地撇過視線。

一副冷冰冰的表情,看得秦钰心裏發毛,父親上午囑咐過他,這位公子不太好相與,這會兒又被人用這種眼神看着,秦钰有些緊張。

感覺氣氛有點僵,玉黎清解釋說:“真是不好意思,他聽說我們要吃夜宵,便要過來一起嘗嘗,給你添麻煩了。”

秦钰低下視線,“那我再去拿一副碗筷。”一邊說着往外走。

見秦钰表情不自在,玉黎清拿胳膊肘搗了江昭元的手臂一下,示意他跟人家道謝。

江昭元斜目看向秦钰,不情不願,冷冷的說了一句:“去吧。”

等秦钰走出門,玉黎清轉頭皺眉道:“人家好心招待我們,你好歹說句謝謝呢。”

江昭元淡淡道:“他招待我們是因為他本就是為玉家辦事,以此為生,他把我們照顧好了對他有好處,不過是利益交換罷了。”

聽罷,玉黎清竟有一瞬間覺得他說的并不是沒有道理,但下一秒就反應過來,江昭元這是以偏概全,把那些盡心盡力做事的人都打成了貪圖利益的小人,讓人寒心。

反駁道:“話不能這麽說,他陪我去拜訪養蠶人的時候很盡心,并無敷衍,這叫以真心換真心。”

若真只是為了利益,完全可以陽奉陰違,她能看到秦钰是真心幫她辦事,比起府裏那些給玉晟告密的人來,已經很難得了。

“他稍微用點心就讓你這麽在意。”

少年陰鸷的目光在轉過頭的瞬間變成如水的溫柔,嘴角勾起淡淡的笑,“我也可以幫你,你想要我的真心嗎?”

晃動的燭光映在他臉上,光線強烈的一側,眼瞳是惑人的淺灰,昏暗的一側,眼瞳顏色要深上許多,略有差異的瞳色讓玉黎清有種被妖魅直視的錯覺。

忙躲開他的視線,“這不一樣。”

“哪裏不一樣?”

少年稚嫩的聲音天真地追問着,像個求知若渴的孩子,非要問出被他認可的、唯一的答案。

“難道我連這點忙都幫不上,還是清清覺得……”他拉着她的手掌蓋在自己胸膛上,低語道,“我的心不如他的貴重?”

少年只在中衣外套了一身薄薄的外衫,玉黎清的手掌隔着一層柔滑的布料觸到他的心跳,緩緩的,悶悶的,和她輕盈而歡快的心跳大相徑庭。

她想把手抽回來,卻被他緊緊的按住,大有種“不說明白就別想走”的意思。

也不管氣氛場合對不對,就這樣耍起無賴來了。

他就是只不聽話的小壞狗。

玉黎清鼓起腮幫子,合起手掌,挑了他心尖兒上的那塊皮肉,擰了一下。

江昭元吃痛俯身,擡頭紅着臉道:“好疼。”

“哼!”玉黎清趁機把手抽回來,神情得意,搬着凳子離他遠了一些。

沒過多久,秦钰拿了碗筷回到正廳,看兩人老實坐在原地,連句話都沒有,心生疑惑:他們不是朋友嗎,怎麽也不聊天……難不成連小姐都拿不住這公子的脾氣?

越想越覺得小公子不好惹,在他面前更不敢擡頭了。

把碗筷雙手放在他面前後,秦钰回去老老實實的坐下。

短暫的沉默被玉黎清的笑聲打破,“饅頭好香啊,秦钰,今天一天辛苦你了。”

秦钰緊繃的神經這才稍微緩和了一些,點頭道:“都是我應該做的。”

視線從少年身上掠過,秦钰又是一驚,那公子死死的盯着他,眼神中是徹骨的寒冷,就好像要把他給生吞活剝了似的。

他做錯什麽了嗎?

好像他每一次跟小姐搭話,公子都會變得很不高興,實在不像正常人的反應啊。

他們兩個……真的只是朋友嗎?

——

淩晨時分,壓在空中的烏雲下了一場小雨,整個揚州城都籠罩在綿綿細雨中。

天剛亮不久,玉家門外便駛來一輛馬車,車上的人走下來,守在門邊的小厮沒有多問便放了人進去。

在庭院裏忙活的管家看到來人,遠遠的對人行禮,“晟公子?您怎麽這麽早就過來了。”

玉晟撐着油紙傘,淡笑說:“我聽說堂妹出去了,怕叔父一個人在家裏憋悶的慌,特意過來陪叔父用早飯。”

管家認可的點點頭,“辛苦您跑這一趟,那您去吧。”

玉晟來到這府上像跟進自己家裏似的,處處有人行禮,他輕車熟路穿過花園,走去後廳。

昨天一早便聽說玉黎清已經去過了織坊,對着女工們誇口說要解決蠶絲問題,還想處置他剛提拔上去的劉管事。

他本以為那只是虛張聲勢,随便打發了個下人出去打聽,直到中午才得知昨日天還沒亮,玉黎清便帶着人出城去收購蠶絲了——她不是說說而已,是真想打理織坊。

玉晟不太高興。

泡在蜜糖罐子裏養大的嬌小姐,老老實實的做個笨蛋花瓶,嫁出去給玉家添一門權貴親戚就好了,想什麽管家業做生意,傳出去不怕人笑話。

這個家裏有他打理産業就夠了。

得給他的好堂妹一點教訓才行,讓她知道女人該做什麽不該做什麽。

玉晟走上後廳,看到了坐在桌邊揉太陽穴的玉天磊,熱切的喊他:“叔父。”

玉天磊擡起頭來,從雨中看清來人,疑惑問:“你怎麽過來了?”

玉晟自然的在他旁邊坐下,替二人斟了兩杯茶,“我怕堂妹不在家裏,叔父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

“還是你有心。”玉天磊輕嘆一口氣,又煩躁又無奈。

“清兒真是越發任性了,昨天趁着我沒睡醒的空,自己帶人出去,還自作主張把江公子也帶走了。”

一到陰雨天,玉天磊渾身上下便酸痛的厲害,想着不聽話的女兒,更覺自己年紀大了,不管是身體還是精力都已經跟不上他們這些年輕的孩子了。

玉晟從旁安慰:“堂妹也是一片赤誠,織坊的事我聽說了,堂妹想收購蠶絲,我本可以幫上一二,只是城外那麽多村莊,不知道她現在人在哪裏。”

人出城整整一天了,這會兒去找無異于大海撈針,與其自己派人找,不如來求問叔父。

玉天磊順着他的話答:“我昨天找人打聽過,說是有玉家的馬車往城外東郊去了,那邊有玉家的地和人手,還算安全。”

玉晟微微一笑,“堂妹聰慧機靈,知道哪裏該去哪裏不能去,叔父不用擔心,我這就派幾個得力的人去保護她。

”說着,話鋒一轉,“再說,堂妹和江公子同行,二人游山玩水也是一番美事。”

不說這事兒還好,玉晟一提起來,玉天磊心裏便抖三抖。

那兩個孩子都不愛守規矩,旁人不知道,但他可知道他們兩個夜半私會,拉拉扯扯的見不得光的事。

就怕他們日夜相處,不知分寸,萬一辦出什麽後悔莫及的事,可真是要把他氣死了了。

二人閑聊一會兒,玉晟從玉府出來,坐在馬車上開始盤算。

雨天路上人少,落雨聲和馬蹄聲遮掩了談話聲,玉晟隔着窗簾喚跟在馬車外的貼身小厮,“阿力。”

阿力撐着傘,附耳過去。

玉晟悠悠道:“西街那邊聚着不少地痞流氓,你去找上幾個身強力壯的,我有事派給他們去做。”

“公子要做什麽?咱們家裏有家丁,何必要讓那些手腳不幹淨的去做事?”

玉晟輕笑一聲,“玉黎清不是想收購蠶絲嗎,我得讓她知道這做買賣的難處,不然她還真以為自己事事都能一帆風順。”

阿力隐約猜到公子要做什麽,提醒他:“可是二老爺不是說了,江公子也和小姐在一起,若是傷了他……”

玉晟胸有成竹,“放心,我有分寸。”

“奴才這就去。”

“等等。”玉晟撩開窗簾喚住他,“不急在這一時,回府換身衣裳再去,別讓人看出來你是玉府的人,到時真有了麻煩,也找不到咱們頭上。”

阿力趕忙收回步子,憨憨笑道:“還是公子想的周全。”

雨滴沿着屋檐落下,沖散了夏日的暑意,滾滾車輪向前,留下兩道水痕,在水窪中泛起淺淺的漣漪。

山間的雨更為輕柔,細小的雨珠滴在樹葉上,一滴兩滴彙聚成水珠沿着葉脈的紋路滴落下來,流進松軟的泥土中。

耳邊響着吹在窗外的雨聲,玉黎清緩緩睜開眼睛。

昨夜睡得太晚,今日又适逢下雨,這一睡便到了辰時二刻。

她慵懶地向床裏翻了個身,忽然發覺床外側的被子好像被什麽壓住了,翻不動,怎麽回事?

玉黎清揉揉眼睛,翻身看向床外,迷蒙中看到一頭散着的長發,還有少年裹在衣衫下清瘦的後背。

少年蜷縮成一團,躺在她胸膛以下的位置,腦袋正頂着她的小腹,似乎很喜歡她熱乎乎的肚子。

他雙手抱在雙臂上,只占了床上小小一塊地方,身下也不過只壓了一塊被角,安安靜靜,連呼吸聲都很小,好像睡着了似的。

意識到那是誰後,玉黎清伸手捏了捏自己的臉,确認不是在做夢,才從床上坐起。

她擡起手臂伸了個長長的懶腰,許是因為剛剛睡醒,腦子還是一團漿糊,才沒有因為少年的闖入而過于驚訝。

又不是第一次了,他好像莫名擅長偷跑到別人房間。

伸手去撫摸他的發頂,柔軟的發絲從指尖滑過,觸感仿佛綢緞一般絲滑。

他是什麽時候過來的?

稍微清醒一些,玉黎清輕輕拍他的肩膀,小聲問:“江昭元,你睡着了嗎?”

過了一會兒,少年低聲答:“沒。”

她又問:“為什麽要過來?”

聞言,少年緩緩松開身子,起身與玉黎清對坐,迷離的眼神低垂着,慵懶又蠱惑的聲音微啞,答了一聲,“冷。”

說着,摸上了玉黎清的手,纖長的手指像是遇水肆意生長的藤蔓,勾纏着她的指尖握進自己掌心。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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