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亂象

後來章杏留了心,果然在隊伍後面多次見到那對兄弟。那兄長額頭上的傷已經好了,留了個扁豆大小的疤,往下連到了眼角,使得原本一張俊秀的臉平添了幾分陰森淩厲。兩兄弟身上月白平紋暗花軟緞衣衫早面目全非,披頭散發,與時下滿地的乞兒一般無二。

又行半月餘,總算是到了淮陽,卻見城下密密麻麻皆是流民,壯觀龐大,數不勝數。章杏心中驚愕。章水生唯恐女兒走散,挑着擔子,一手緊緊牽了小女兒,囑咐大女兒:“杏兒,抓好妹妹,別散了。”

天色将晚,全塘鎮一衆人等忙着找落腳點。只他們來得算晚了,牆根下,破廟裏等一衆好地早被人霸了去。拖兒帶女轉了一圈,才在距離城下約數百步處找到一處幹燥空地,幾家搭棚鋪地各自安置下來。

章杏将早間喝剩了野菜湯分成三份,與父親妹妹一道用了。章水生須得打聽消息,囑兩個女兒早些歇了,自己與李大柱兩人打聽消息。忙了半宿回來,女兒章杏還沒有睡,坐在草墊子拿了大葉子紮成蒲扇在給妹妹趕蚊子。見到他回來,立時端了一盆熱水出來,讓他泡腳。

章水生脫了草鞋,将腳泡進熱水裏,那水裏放了艾草,草香随着熱氣侵到骨子裏,一整日的疲勞頓時去了一半。章杏拿了蒲扇給父親驅蚊扇風,問道:“爹,怎麽樣?淮陽明日赈粥嗎?”

章水生點了點頭,說:“有是有,不過每日只有一次,排得上就有,排不上就沒有。”章杏手下動作一滞,說道:“那我明日早些帶妹妹去。”

章水生摸了摸女兒的頭,笑着說:“明日你帶妹妹就好,爹去。”女兒去了,便是搶了再早也沒有用,這赈粥說得是排得先的先得,其實一切還不是拳頭說話,誰狠得住人,誰就能搶個先。

章水生泡了腳躺下安置,月朗星疏,天愈發熱了,曝曬了數日的地上早灰塵噗噗,熱氣順着草墊子蒸上來,人就像躺在火裏烤着,分外難受。章水生翻來覆去好一陣子方才迷迷糊糊進入夢裏。在夢裏,他挑了擔子,帶着兩個女兒在人堆裏穿行,人多天熱,他覺得分外渴,只是怎麽也找不到大柱一家。

正忙累得嗓子冒煙,突然一個人撲倒他的腳下,叫喊:“當家的,當家的,可算找到你了。”

他低頭一看,正是葉荷香,只那婆娘卻是空手。他滿心的驚喜又變得惶恐起來,抓起那婆娘,問道:“金寶呢?我兒子金寶呢?”

葉荷香嚎啕大哭,抱住他的腿說:“當家的,這不怪我,不怪我,金寶他不聽話,他總是哭,總是喊餓,可是我也沒有辦法,吃的用的都被人搶走了,我一個婦道人家,我也辦法,我也餓啊。”

章水生覺得自己快瘋了,抓着那婆娘,咬牙切齒問:“你這個蠢婦,你到底把金寶怎麽了?你快說!”

“我,我把金寶送人了。那家有吃的,就缺個兒子。”葉荷香哭喊說,“金寶跟着那家有吃有喝,當家……”

章水生一腳踹向葉荷香,只覺得心窩都開始疼了,別家缺兒子,他家難道多嗎?金寶也是他唯一的兒子。這婆娘,先是丢了兩個女兒,如今連自己兒子都要送人,這種妄為人母的東西真是該活活打死!

章水生憤怒之極,一下子從夢中驚醒。夜正深沉,明月當空,白日嘈雜喧鬧總算消停,地上橫七豎八躺着許多人,不遠處不知是哪家的孩子在哭,做娘輕聲撫慰斷斷續續傳來,聲音裏茫然空洞隔着老遠都能聽得分明。

章水生嘆了一口氣,轉頭看。他身邊不遠的草墊子依偎着兩個女兒,大女兒的手臂雖短,卻仍是緊緊圈着小女兒。他的兩個女兒原本就比別家的瘦些,尤其是大女兒,同年的石頭足高她一頭了。這幾月下來,大女兒更是瘦沒有半兩肉,那只手臂只皮包着骨,白生嶙峋,刺得他心裏酸疼酸疼。

章水生丢不下兩個女兒,卻又實在擔心葉荷香,每日在搶粥之餘四處尋找,只期盼着葉荷香也來了淮陽,能讓他找見。然則,他将淮陽城外每一處都跑遍了,也沒有找到人。

淮陽城外的流民越聚越多,食物越發匮乏,全塘鎮濟世藥鋪的萬先生用自己年輕貌美的繼室換了兩張大餅。那婦人被拉走時抱着自己兒子哭得肝腸寸斷。

淮陽城守衛森嚴,等閑進不去。城西城南兩處粥棚每日施一回粥,那粥初先還能見到幾粒煮稀爛的米,到後來,清亮的可以照見人影了,便是這個也是人人打搶的。結幫搶食成了尋常,章水生李大柱等人組成的全塘幫夥也加入混鬥之中,有時候為了一碗可照見人稀粥,都會發生數十人的械鬥。

章杏收藏的野菜草根已經吃完,父親不一定每日都能帶回吃的,淮陽城數裏外樹皮草根皆被剝食,不見一點綠色,她每日須得早早起來,帶着妹妹跑老遠尋能果腹的食物。突然有一日,李崔氏将她們姐妹兩個強拉了回來。

她低聲說:“你還敢跑出去?有好幾家的孩子都丢了!”

章杏初先還不明白這話意思,茫然說:“走丢了?”

李洪氏将她拉過來,嘆了一口氣,用她那枯瘦的手耙了耙章杏枯黃的頭發,低聲說:“丫頭,我知你是個懂事的,心疼爹娘妹妹,只眼下實在不太平。那幾個孩子說是走丢了,卻是再也回不來的,便是尋到了,只怕就是一兩根骨頭了。”

章杏毛骨悚然,頓時明白了。李洪氏讓媳婦将裝了半籃子的幹菜樹根拿過來,塞到章杏手中,說道:“拿去罷,你李奶奶也沒有別的了。”

章杏挽了籃子,牽了妹妹回去,茫然坐一會,又瘋了似的在自家那破籮筐裏翻找起來,翻出一個八九寸長的鐵杵,将略尖那頭在石頭上磨了小半日,直至劃皮見血,這才纏了尖頭,藏進自己袖子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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