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船行

馬車很快将章桃的哭聲抛到後面,章杏擦了眼淚,伸手将簾子掀了一道縫往外面看去。章桃站在大街中間,臉望着這邊方向,正伸手抹着眼淚。王秉義低着頭與她說話。兩人身影漸漸遠去,馬車轉了一個彎後,便不見了。

狹小馬車上共擠着十來個孩子,小的約莫七八歲樣子,大的也就十二三歲模樣,皆是面黃肌瘦,衣衫褴褛。石頭緊挨着章杏坐着,見她不落淚了,便壓低了聲音,說道:“我們要出城了。”章杏再從簾縫看出去,果然見到了淮陽城高聳的城牆。

出了淮陽城,馬車又行一陣,停了下來。石頭又掀了簾子往外看,咦一聲,說道:“怎麽到了東源河?”章杏也轉過頭去,出現在眼前是一條濁浪翻滾的河水,一道石砌碼頭延伸到河裏,兩邊停靠着許多烏篷船,沿河大道上人來人往,多是些或穿了短褂,或光了膀子扛着貨物的河工,一邊灑汗疾走,一邊吆喝:“讓道,讓道。”

章杏不禁臉色一變,這是碼頭?!這人牙子難道是要将他們賣到外地去?

石頭也皺着眉頭,說道:“這東源河我以前跟我爹來過,從這一直向東,便可以到淮河裏。杏兒,他們要把我們賣哪裏去?”

他不知道,章杏更不知道。

同車的孩子聽了外面聲響,也紛紛湊過來看,有熟悉這河道,便說道:“在這碼頭坐船,往東就是淮河,往西就是郴州,河陽了。”石頭見他說的十分清楚,問:“你去過郴州,河陽?”

那孩子約莫十一二歲,又瘦又黑,摸了摸頭,說:“我是坐船上遠遠看過幾眼。”石頭繼續問道:“這兩地有沒有淮陽大?”那孩子想了想,搖了搖頭,說:“應該沒有淮陽大吧。我那回看那邊的幾個沿河碼頭都不如淮陽的大,碼頭上人也不如這邊多。”

“那過了河陽呢?過了河陽又是哪裏?”石頭又問道。

那孩子瞪大眼睛,說:“那我就不知道了,過了河陽都是些大山了,我那回坐船坐了好幾日都沒有轉完呢。”

石頭問完了,擠出來,又坐到章杏旁邊,低聲說:“咱們許是要往東去,怕是要坐好幾日的船。”

章杏點了點頭。郴州河陽都沒有淮陽大,他們這麽多孩子,淮陽都不出手,那邊只怕更是不好出手。而往東去,便是淮河,沿淮河南下就是江寧建康等地。那幾地最是繁華,文人墨客如沙,美人商賈如雲。人牙子多半是要将他們販到那邊去的。

孩子們正議論去處。幫閑掀開馬車簾子,嚷道:“都下車,都下車,快點!快點!”

十來個孩子推推拽拽下了馬車,被幫閑領着上了一艘烏篷船。到了船上,草簾子一掀開,章杏不由得一愣——烏篷裏面竟是已經有不少孩子了,粗粗一看少說也有一二十個。人牙子這批買賣倒是做的不小。

幫閑見章杏站住不進,吆喝喊道:“發什麽愣?還不進去坐好!”

石頭連忙拽章杏。章杏回過神來,跟在石頭後面,找了一個角落坐下來。才坐下來沒多久,石頭突然拐了拐了她,用手指了指船的最裏面,低聲說:“杏兒,你看……”

章杏順他所指看過去,心裏又吃了一驚。那對她以為早就不在人世的兄弟倆居然就坐在那邊角落裏,兄弟兩個看起來比起以前消瘦了許多。哥哥尤甚,幾乎是皮包骨了,又因為眼角那傷猙獰,使得整個人看起來陰沉可怖。

這倆兄弟是先上船的,顯然早就看到章杏石頭了。

兩兩目光相對,那兄長居然沖章杏兩人點頭一笑。石頭一愣,咧嘴回了一笑,轉頭低聲對章杏咬耳朵:“這倆兄弟命倒是長。”

章杏用拐子捅了捅石頭。石頭笑着撓了撓頭,不說了。

船開動了,卻不是往東去,而是順河一路西行,天黑時候就到了郴州。人牙子也不讓船裏等人下船,只讓幫閑送了些窩頭和飲水進來,吃完喝完就吆喝着讓他們早些歇了,簾子門口還派了人看守。

這烏篷約莫三尺寬,十餘尺長,滿滿擠着二三十個孩子,草簾子密不通風,裏面味道雜亂,章杏睡不着,睜着眼睛聽着外面水聲,想着這時章水生大約已經知道她和石頭自賣自身的事了,以他性子必然要難過一場。王秉義答應幫忙勸解,也不知道這會說通了沒有。

石頭眯了一會醒來,見章杏還睜着眼睛,躊躇一下,抓了章杏的手,說:“杏兒,等我們以後有了出息,咱們就回來看章叔和桃兒,給他們錢使,讓他們日後再也不愁吃穿。”

章杏聽他說的直白,心中感動,不由得咧嘴一笑。石頭皺着眉頭搖了搖頭,又說:“不行,不行,不缺吃不缺穿,算什麽?日後我要是有了出息,就給他們在淮陽城裏買一棟大宅院,買許多丫鬟小厮伺候他們,讓他們什麽都不用幹,只管吃了就睡睡醒再吃。”

章杏不禁笑着說:“你當我爹我妹妹都是豬,什麽吃了睡睡了吃的?”

石頭笑着感慨:“總算是笑了。”

草簾子門口人影晃動,章杏拉了拉石頭,兩人便不說了。等外面換了值,章杏再轉頭時,石頭已經睡着了,她看了看攬在自己肩膀的手,微微笑了笑,往石頭身邊靠了靠,合上眼睛。

再醒來時,天色已經大亮,船早開動了,人牙子扔了些食水進來,讓孩子分食了。又一整日都在船上,孩子們天性活潑,沉不住,相互說話認識。石頭原就是喜動不喜靜,很快就跟船裏孩子玩成了一片。

那對兄弟,石頭也跟人家搭上了話,轉頭告訴章杏,他倆是劉灣人,家裏原來是開綢緞鋪的,姓葉,哥哥叫葉慎,弟弟叫葉寰。

那葉慎是同船孩子中年歲較大的,臉上又有傷,又不喜言語,對誰都是一副不茍言笑的樣子,同船孩子都有些怕他。他對章杏石頭兩人卻是頗有幾分善意,雖是不主動上前搭話,但也是笑臉相對。那葉寰則是一切為哥哥馬首是瞻。

章杏到底不是孩子,對孩子們之間來往興趣不大,她的注意力全落在人牙子以及幾個同船的那幾個幫閑身上,心中隐隐覺得有些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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