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晚上林霧秋親自下廚給我包馄饨,他換下白襯衫穿上圍裙,一雙用來執筆的手靈巧地揉捏面皮,很快,一個個渾圓的小馄饨整整齊齊碼在盤子裏。

我被勾起興趣,纏着他讓他教我,于是我們兩個一邊玩一邊包,半小時能完成的事情足足做了一個多小時。

“學長,你怎麽什麽都會?”等待馄饨出鍋的時候,我問林霧秋。

林霧秋和我開玩笑,說:“為了有朝一日把你養胖點。”

“唉——”我長長嘆了一口氣,說:“到頭來還不是便宜宋禹川。”

林霧秋笑笑,漫不經意地說:“我們不常一起吃飯。”

因為我的搗亂,我和林霧秋吃到晚飯已經快要九點了。我在飯桌上打哈欠,林霧秋看到了,問我昨晚是不是沒有睡好。

“一個朋友給我打電話,多聊了一會兒。”我老實交代。

林霧秋淡淡看我一眼,問:“什麽朋友?”

“大學同學。最近研究生開學,她說她去上課才發現課表裏有解剖課,昨天第一次去醫院解剖屍體,差點留下心理陰影,跟我吐槽了一晚上。”我解釋完,想了想又補充:“女同學。”

林霧秋無奈地笑了:“我不是這個意思。”

“我知道,我怕你誤會嘛。”我舉起三根手指,說:“我發誓,我不喜歡女生。”

林霧秋笑着搖搖頭,随口問:“藝術專業為什麽會有解剖課?”

“不知道。我以為有的學校學編程已經夠奇怪了。”我說。

我們兩個一邊吃飯一邊聊天,沒有宋禹川那座冰山杵在一旁,氣氛溫馨輕松許多。

有些人年輕時也許不那麽驚豔,但當他們經歷過歲月的沉澱和打磨,會逐漸散發出玉一樣溫潤剔透的光澤,林霧秋就是這樣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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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眼睛裏盛着笑意,認真地聽我講那些無聊的事。頭頂的暖色燈光柔柔映照在他臉上,某一刻我好像跨越過橫亘在我們之間的四年時光,看到過去的他和現在的他漸漸重合,不變的是他依然溫柔淡漠,而更多了一種令人安寧的沉靜。

說到興起我擅自開了一瓶宋禹川私藏的紅酒,給自己和林霧秋一人倒了一杯,邊喝邊講我大學時幹過的傻事,比如做水泥裝置被砸到腳,打了一個月石膏,再比如扔下半幹的雕塑跑出去玩,半夜下大雨才想起窗戶沒關……

“還有一次去電音節,手機被偷了,我坐在馬路牙子上等朋友來接,一擡頭看見一輪又圓又大的月亮……”

我捏着酒杯,腦袋枕在胳膊上,慢慢悠悠地說。

“月光照在我身上,我好像浮起來了。我向月亮漂過去,可是靠不了岸。”

“然後我想起來,原來是因為我沒有家,我回不了家……”

酒精讓我的思維變得遲緩,意識也漸漸混沌,我喃喃說着一些自己也聽不清的話,不知不覺閉上眼睛。

半睡半醒中我好像被人抱起來,身體靠在一副溫暖的胸膛上。有淡淡的皂角香味鑽進鼻腔,讓我在混沌中也覺得妥帖和安心。

那人把我抱回卧室放在床上,我迷迷糊糊睜開眼睛,看見一張熟悉的好看的臉。

“睡吧。”林霧秋溫聲說。

“嗯……”我翻了個身,落地窗外一輪明月,如同記憶照進現實。

我靠岸了嗎……

第二天早上,我被站在床邊的人影吓醒。

原本大腦因為宿醉還有些昏沉,睜眼看見一個高而筆挺的黑影,吓得我立馬清醒過來。

是宋禹川。

“……”我被惹出起床氣,想也不想抓了一個抱枕丢過去,“你有病啊。”

宋禹川單手接住,問:“你怎麽在這裏?”

“關你屁事,這是你家嗎?”

嘴比腦子快,問完我才想起來這确實是他家。于是我恨恨拉起被子蒙住腦袋,翻身不再理他。

宋禹川在床邊站了一會兒,終于一言不發地離開,還順手幫我關好門,脾氣好得不像是他本人。

被他一鬧我也睡不着了,勉強又躺了半小時,拖着沉重的腦袋和身體爬起來去洗澡。等收拾好出去才發現,林霧秋今天不在家。

“他白天有事,晚點回來。”宋禹川淡淡地說。

我看了一眼牆上的挂鐘,十一點。

“那我也回去了。”我說。

“祁翎。”宋禹川叫住我,“今天中秋節。”

中秋節……怪不得昨晚看到的月亮那麽圓。

宋禹川見我沒有反應,又說:“霧秋讓你今晚留下吃飯。”

聽到這句話,我有點懷疑自己的耳朵。——宋禹川有這麽好心?再看他的表情,似乎不像有詐。

我想了想坐回沙發上:“哦,好吧。知道了。”

剛坐下,宋禹川手機響了。他起身去陽臺接電話,我看着他挺拔的背影,心說有什麽見不得人的非要躲着我講。

“喂?爸。”

宋禹川的聲音隐約傳進我的耳朵。

“嗯,回來了。”

“我知道。”

“他不一定願意。”

“我盡量。”

……

我豎着耳朵聽牆角,以至于宋禹川突然轉身時反應不及,猝不及防撞上他的目光。

他微微皺起眉頭,走過來說:“是我爸。”

我不明就裏地點點頭:“哦。”

“他知道你回來了,想讓我帶你去看看爺爺。”宋禹川說。

說完他臉上竟然出現一種不應該屬于他的猶豫,看着我問:“你願意嗎?不願意就算了,可以不去。”

——看來他并不是那麽不通人性,至少能看得出來我不喜歡和宋家扯上任何關系。

不過人都死了,我也沒必要在這種事上糾結,想了想說:“好啊。”

宋禹川可能沒想到我答應得這麽爽快,愣了一下,說:“那……下午?”

“嗯,可以。”

反正林霧秋不在,與其和宋禹川在一個屋檐下相看兩厭,還不如出去上墳。

因為放假,往郊區的路上有一段擁堵,過了那段路,視野逐漸變得開闊,大片金黃的銀杏林闖入視線,車輛行駛在路上,有種駛向秋天的感覺。

我把車窗放下來,風卷進車廂,吹走我和宋禹川之間的沉悶。他沒有對我開窗的行為表示不滿,只淡淡看我一眼,然後關掉車裏的空調,放慢車速,說:“不要把頭伸出去。”

我撇撇嘴:“……我不是弱智。”

這一趟說是掃墓,不如說是小學生秋游。我連宋禹川他爺爺的面都沒見過幾次,站在墓碑前自然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憋了半天只憋出一句“常回家看看”。

宋禹川提着我的後領把我拉開,放下手裏的花,說:“爺爺,祁翎回來了。”

照片上的老人慈眉善目,面帶微笑地看着我們。

一陣山風吹來,卷起一地金黃的落葉,我忽然覺得有些冷。

宋禹川對着墓碑淡淡地說:“他畢業了,一個人生活得很好,也有能力照顧自己,您放心。”

說完沉默許久,轉頭看向我,說:“走吧。”

我一時沒反應過來,問:“這就走了?”

宋禹川惜字如金:“嗯。”

車停在墓園外,我們兩個只能步行出去。山上氣溫低,我攏緊外套跟在宋禹川身後,走着走着,他忽然停下腳步回頭等我。

“怎麽了?”我問。

“沒事。”宋禹川等我跟上來,重新和我并排一起走。

他走在我身側,替我擋了一點風。沉默很久,他忽然開口:“你離開沒多久,爺爺得了阿茲海默,最後幾個月他誰都認不出來,只經常念你母親的名字。”

我不知道他為什麽跟我說這些,疑惑地轉頭看向他。

剛好宋禹川也在看我,近距離對視,他眼簾低垂,目光似乎不像平時那麽冷漠。

“自己親生的兒女,無論偏心哪一個都會惹人非議,所以他反而最喜歡收養來的小女兒。”宋禹川說,“偏愛引起的嫉妒,加上後來發生的事,造成你在宋家的糟糕境況。站在你的角度,你确實應該讨厭我們。”

偏愛……

我想起什麽,不由得輕笑:“為什麽要和我說這些?”我問,“我不是很感興趣。”

他口中的人早已化作黃土,現在再提,我很難有任何觸動。

宋禹川張了張口,終究沒能說出一個原因。

我把目光從他身上移開,看着前面空曠的墓園,說:“你們看不慣我有你們的道理,我讨厭你們也有我的理由,這不是很公平麽。”

“并不全是你想的那樣。”宋禹川說。

“哦,”我點點頭,“那又怎麽樣?”

宋禹川又不說話了。

走出墓園,車停在不遠處。不知道為什麽,我總覺得今天的宋禹川怪怪的,帶我出來秋游,還對我說這些莫名其妙的話。

“宋禹川。”我叫住他。

宋禹川回頭,遠處重山掩映,天高雲闊,他的黑色長風衣被秋風吹起,莫名有一種寂寥和孤冷。

我忽然忘了剛才準備說什麽,看着他的眼睛,不知道怎麽想的,脫口而出問:“你是不是被嫂子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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