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都在這裏,你清點一下。”警察說。
我愣在原地,條件反射地轉頭看向宋禹川,他沒有管那些名貴的古董,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後面的陶瓷,過了很久,緩緩擡眼看向警察:“為什麽碎了一個?”
他的語氣極力隐忍,像瀕臨爆發的火山,連我心裏都捏了把汗,怕他不管不顧地在這裏發火。
警察也很無奈,說:“嫌犯交代說拿出來的時候手滑,不小心摔了一個。”
宋禹川深吸一口氣,垂在身側的手攥得發白,聲音也冒着寒氣:“人呢?”
“禹川。”林霧秋皺着眉頭出聲提醒。
餘光看見宋禹川的律師站在一旁,警惕地盯着自己的雇主,甚至已經做好了出手阻攔的準備。我怕場面失控,想了想說:“沒關系,又不是什麽值錢的東西,你想要的話我再給你……”
話沒說完,宋禹川投來一道冷厲的目光,我識趣地閉上嘴,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看向別處。
“損壞的物品建議找鑒定機構出一份估值證明,或者提供交易記錄,法院會替你索要賠償。”警察說。
宋禹川搖搖頭,面無表情地開口:“他賠不起。”
摔壞了的是其中一件心髒形狀的陶瓷,在我看來遠遠沒到“碎了”的程度,只是磕掉一塊,有幾道裂痕,非要說的話甚至可以納入殘缺美的範疇。但宋禹川不這麽認為,他走過去蹲下來,從盒子裏拿出那件陶瓷,目光幽暗陰沉,自言自語說:“偏偏是這件……”
這句話的語氣,好像如果摔了的是那件八位數的汝窯瓷,他心裏會稍微好受一點。
我默默嘆了口氣,心想這兩個賊真是又魯莽又無知,偷鑽石彩寶就算了,好死不死要去動瓷器,這下好了,惹到宋禹川這個心胸狹隘的活閻王。
回去路上宋禹川一言不發,手裏捧着那個摔壞的陶瓷,臉色難看得像是捧着骨灰盒,導致我有很多問題想問他,一看他的表情又都咽了回去。
最後快到家的時候,我還是沒忍住開口:“你說實話,買我畢設的不會也是你吧?”
宋禹川沒看我,說:“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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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什麽?”我問。
他這時候倒是變得很坦誠,語氣平靜地說:“你剛畢業,沒有名氣,我怕你賺不到錢。”
“……我不缺錢。”
“我知道。”宋禹川終于擡眼看我,“不只是錢,也是你以後開價的底氣。”
我其實應該生氣的,作為一個獨立的成年人,沒有人希望自己自信滿滿賺到的錢背後有家長的操控,但看到宋禹川因為摔碎一件陶瓷而耿耿于懷的樣子,我又生氣不起來。
“這個呢,”我低頭看向那件陶瓷,“買這個幹嘛?”
宋禹川臉上終于出現一些別的情緒,用力抿了抿嘴唇,生氣地說:“還不是你非要做成內髒的樣子?”
我不明就裏:“內髒怎麽了?”
“那時你說,”坐在前排副駕駛的林霧秋淡淡開口,“蠟燭燃盡,你的生命也要熄滅了。”
我愣了一下,慢半拍地想起這回事:“不是我說,是我朋友說的。”
宋禹川愈發生氣:“不管是誰說的,萬一被別人買回去燒光了怎麽辦?”
我越聽越覺得離譜,頭都大了一圈:“你一個接受過科學教育的人,怎麽會這麽迷信?!”
宋禹川也生氣,但沒有和我吵,而是黑着一張臉轉頭看向窗外,一個人生悶氣。
終于回到家,宋禹川回自己房間,我想了想沒有跟上去。
林霧秋拍拍我的肩,說:“沒事的,他自己待一會兒就好了。”
我回過頭:“這件事你也知道嗎?”
從林霧秋昨天說的話和今天的态度來看,他一定是知道的。果然他垂下眼簾沉默片刻,問:“你會生我的氣嗎?”
我不知道自己現在是什麽心情,他們兩個隐瞞我沒錯,可我自己同樣不是誠實的人。要說誰騙誰,或許我騙林霧秋更多。
最後我搖搖頭,說:“不。”
林霧秋露出一個淺淺的微笑:“那就好。”
我心裏想着事,也提不起興趣做別的,吃過藥之後,我對林霧秋說自己想上樓休息,他柔聲答應,說晚飯好了叫我。
走到二樓樓梯口,我不自覺停下腳步,原地停頓幾秒,繼續朝樓上走去。
宋禹川不在卧室,我一個房間一個房間找過去,最後在書房找到他。他盤腿坐在地毯上,面前放着那件摔破的陶瓷和兩塊碎片,一動不動地盯着發呆。
聽見我進門,宋禹川擡頭看過來,臉上的表情浮現片刻茫然,然後收回目光,低聲說:“你怎麽來了。”
書房沒開燈,唯一的光源只有窗外快要消失的落日,我走過去坐在宋禹川對面,說:“碎了就碎了,別看了。”
“剛好是心髒……”宋禹川低聲喃喃,“你心髒本來就不太好。”
“我,”我一時失語,無法反駁。
我心髒不好是我自己折騰出來的,面對沮喪的宋禹川,我第一次産生愧疚這樣的情緒。
“走的時候明明沒那麽瘦,荷蘭的飯不好吃嗎?”宋禹川問我。
他的語氣又像是認真又像是随口岔開話題,我搖搖頭,誠實地回答:“不好吃。”
宋禹川牽起唇角,很輕地笑了笑,對我伸出一只手:“祁翎。”
我拿不準他是什麽意思,試探着把自己的手放上去,下一秒,宋禹川把我拉進懷裏,用力地抱住我。
那是和林霧秋溫暖柔軟的懷抱很不一樣的擁抱,熱切、強勢、堅硬,手臂像烙鐵一樣緊緊禁锢着我。我的臉埋在他的胸膛,沉穩的烏木香和熱烈的男性荷爾蒙氣息撲面而來,甚至讓我有一瞬間頭暈目眩,心髒也撲通撲通劇烈地跳起來。
“宋禹川……”我呼吸不暢,難耐地輕微掙紮。
宋禹川不理會我,低聲問:“不好為什麽還要去?”
“你先放開我……”
我用力從他懷裏探出一個腦袋,一擡頭對上他深沉的目光。
“你的賬戶裏有足夠的錢,可以買一棟舒服的房子,請兩個會做菜的阿姨,你怎麽不用?”他又問。
我覺得他的問題不可理喻,回答說:“那又不是我的錢。”
宋禹川皺起眉頭,說:“是你的。”
賬戶裏有錢這件事,也是我到阿姆斯特丹小半年後才發現的,當時沒有多想,以為是宋家給我的遣散費,現在想想,很有可能是宋禹川自己給我的。
宋禹川看着我,緩緩撫摸我的頭發,許久,在我額頭上烙下一個很輕的吻,說:“你把自己照顧得好一點,我也許不會那麽後悔讓你走。”
他的嘴唇柔軟溫熱,只吻了一秒鐘就放開,我眨眨眼睛,一時有些反應不及。
“但你又過得很自由,很快樂,我不知道該怎麽辦才好……”
這次我聽懂了,猶豫了一下問:“你怎麽知道?”
宋禹川沒有回答我的問題,沉默片刻,低聲說:“對不起。”
我明白了,他這幾年一直關注着我的生活。
這種感覺很奇妙。我以為讨厭我的人,可能也許并不讨厭我。
我以為我讨厭的人,也沒那麽讨厭。
那句随口說的關于生命熄滅的話,看樣子在宋禹川心裏埋下了一根尖銳的刺,加上今天的失而複得,他抱着我,好像我真的要消失一樣。
窗外的落日墜入地平線,從白天到黑夜,往往只是不經意的一瞬間。
房間暗下來,宋禹川的情緒也漸漸平靜,他懷裏熱烘烘的,把我的身體也捂得很熱。我被他抱着,像一只貪戀壁爐的貓,一時甚至有些不願挪窩。
安靜了太久,我想制造一點聲音,于是戳戳他的腰,說:“宋禹川。”
宋禹川不滿我亂動,抓住我的手,悶悶地答應:“嗯。”
“我餓了。”
“……”
他終于松開我,低頭看了一眼,又看看桌上的電子鐘,說:“該吃飯了。”
剛好敲門聲響起,林霧秋的聲音從外面傳來:“禹川,祁翎和你在一起嗎?”
宋禹川起身去開門,外面的光線忽然從窄窄的門框裏湧進來,我本能地擡手遮住額頭,眯了眯眼睛。
“怎麽不開燈。”林霧秋的語氣一如既往的溫和,“晚餐準備好了。”
“嗯,知道了,馬上來。”宋禹川淡淡地說。
林霧秋的目光越過他落在我身上,“你們……”
宋禹川頓了頓,說:“我告訴他了。”
“唔,”林霧秋的聲音依然聽不出情緒,“也好。”
我跟宋禹川一起下樓,坐到餐廳自己的位置上。
這可能是我吃過最心猿意馬的一頓飯,三個人誰都心不在焉,各自想着不同的事,偶爾的交流僅限于“要再來點湯嗎”或者“嘗嘗這個”。
我不知道他們兩個在想什麽,但我其實腦袋空空,偶爾冒出一些不着邊際的想法,也都和宋禹川或林霧秋沒有關系。
走神回來,林霧秋把一只小碗放到我面前:“多吃點。”
碗裏堆滿剝好的蝦仁,又白又粉,飽滿可愛。
我接過碗,乖乖道謝:“謝謝嫂子。”
宋禹川擡眼看過來,臉上又出現那種憋悶的神情,以前我不太确定,但現在多少看懂一點,——他好像在吃醋。
金貴的宋少爺可能這輩子沒在餐桌上照顧過別人,左右看看找不到表現的機會,最後悻然作罷,黑着一張臉悶頭吃飯。
我心裏好笑,第一次看宋禹川的黑臉不那麽讨厭。
“慢點吃,哥哥。”我故意笑眯眯地對他說,“喝點湯。”
宋禹川喉嚨一滾,差點嗆到。
再看林霧秋,勉強壓住翹起的唇角,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又給我夾了一塊魚。
沉悶了一天的氣氛終于恢複一點輕松,宋禹川放下筷子,抽一張紙巾擦幹淨嘴角,冷冰冰地對我說:“別再這麽叫我。”
“為什麽,不是你讓我叫的嗎?”我托着下巴,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宋禹川,慢悠悠地說:“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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