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
好像很少有人在新年第一天掃墓,墓園裏空空蕩蕩,只有風吹過松柏樹林的沙沙聲。我和宋禹川并排走在大理石徑上,走着走着,他忽然牽住我的手。
我低頭看了一眼,又擡頭看宋禹川,他臉上沒有別的表情,靜靜地看着前面的路。
“你每年都來麽?”我問。
宋禹川點點頭:“嗯。”
走到宋禹川爺爺墓前,我放下手裏的花,默默鞠了一躬。
在我記憶裏,宋禹川的爺爺嚴肅、認真、不茍言笑,從他身上幾乎可以看到宋禹川老了之後的樣子。我不太擅長應付這樣的長輩,以前在宋家的時候,除非必要,我一般都繞着他走。
同樣他也不太在乎我守不守規矩,我一不需要繼承家業,二不需要出去抛頭露面,反倒成了宋家唯一一個無拘無束的自由人。
“爺爺。”宋禹川淡淡地說,“我和祁翎來看你。”
接着是一陣漫長的沉默。
我直覺宋禹川今天的情緒反常的沉重,不僅僅是面對過世親人的低落,還有一種難以言說的掙紮和痛苦。
終于,他再次開口:“對不起。答應你的事沒有做到。”
他低頭看着墓碑,緩緩地深吸一口氣,“我還是很喜歡他,對不起。”
“他”……是我吧?宋禹川說喜歡我。
這好像是第一次。
哪怕我們已經做了更親密的事,他都從來沒有在床上或是在別的地方說過喜歡我。畢竟對他來說,被我勾引上_床已經是非常不該的事,再親口承認喜歡的話,更加證明他意志力薄弱,失去原則。
“我可以限制自己的自由,把身體關在籠子裏,但我關不住我的心。對不起爺爺,讓你失望了。”他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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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握住宋禹川的手,他垂眸看我,很輕地搖搖頭:“沒關系。”
我想了想,說:“我不太懂。”
“我也不懂……我怎麽會那麽無可救藥地喜歡你。”宋禹川露出一個淡淡的微笑,“明明你最開始闖進我生活的時候,我甚至讨厭你。”
“你總惹我生氣,又不把我放在眼裏。但是後來我想,我喜歡上你也不奇怪,你那麽漂亮,那麽靈動又狡猾,那麽浪漫和自由。我越抓不住你,越喜歡你。”
他看着我,每個字都說得認真,像一場深深埋在心裏的遲來的告白。
我忽然開始心跳加快,甚至想要躲開他的目光。
宋禹川仿佛想起一些溫柔又悵惘的回憶,垂下眼簾:“爺爺早就看出我喜歡你,霧秋也知道,只有你,你這只自以為聰明的小狐貍,你不知道。”
“爺爺他知道……”我有些驚訝,“他不許嗎?”
“嗯。”宋禹川輕輕點頭,“發生在你母親和我姑母身上的事,他不想再看到第二次。”
“可是這不一樣。”
脫口而出之後我忽然覺得很無力,換做我是宋禹川的爺爺,我也會有同樣的想法。
“後來他病重,對我唯一的要求是娶一個除你之外的人,再也不要聯系你。”宋禹川說,“所以我和霧秋結婚,完成他的遺願。”
原來是這樣……記得林霧秋說過,他們結婚沒多久,宋禹川的爺爺就去世了。
我看着宋禹川,想要安慰,但不知如何開口。他接着說:“我以為只要我不見你,就可以一直忍下去。但是……”
——但是我又闖進他的生活,甚至主動介入他和林霧秋的婚姻。
宋禹川的所有行為都變得有跡可循,他的疏遠和隐忍,還有那些不着痕跡的關心。
我忽然覺得很沉重,在我過往的關系中,每一段都開始得輕松,結束得簡單,所有人都習慣直言不諱地表達喜歡,熱情消退後再體面地道別,從來沒有一個人對我說,“我喜歡了你很多年”。
這樣的“很多年”,對我來說是一種負擔。
“那嫂子呢?”我問。
宋禹川露出一個淡淡的微笑:“他第一次和我動手,是在知道你離開那天。我們兩個認識快二十年,別說動手,他連生氣都沒有過。你想,他有多在乎你?”
我想不到。
“他沒有告訴過我。”我說。
宋禹川搖搖頭:“霧秋比我清醒得多,一直都是。”
想起昨晚睡前聽到的話,我忽然意識到林霧秋可能什麽都知道。
“昨晚,你們兩個回來之前,是不是說了什麽?”我沒忍住問。
宋禹川點頭默認:“嗯。”
他好像不準備告訴我具體的對話內容,在我追問之前,他轉移話題:“走吧,去看看你爸爸媽媽。”
我父母的墓地和宋禹川爺爺的墓地在同一片墓園,相隔不遠。
“每年我都會來掃墓,每次都抱着一絲幻想,會不會忽然在這裏見到你,但你一次都沒有回來過。”宋禹川邊走邊說,唇角揚起一個淡淡的弧度,“沒良心的小東西。”
我低下頭,不知道如何回應,想了想問:“後來你們遇到我那次,真的是偶然嗎?”
宋禹川陷入沉思,慢慢地說:“不知道……我認識林霧秋這麽多年,他的空閑時間幾乎都在實驗室解方程,但那天他忽然對我說,想去逛逛當地的藝術展。如果他是故意的,也許我應該感謝他。”
我的心情更加複雜。想到和林霧秋重逢後的種種,似乎每一步都有“姜太公釣魚願者上鈎”的意思。
如果他之前那些生澀和疏離都是裝的,那麽我可能才是那個被釣的笨蛋。
我不願意承認自己失手,心裏默默安慰自己沒關系,結果都是一樣的。
宋禹川對我坦白所有事情之後,我們兩個之間的氣氛變得有些奇怪,站在我父母墓前,沉默很久,誰都沒有說話。
最後宋禹川先開口:“如果你想和他們單獨聊聊天的話,我可以回避。”
我搖搖頭:“不用,我沒有什麽想說的。”
然後又是一陣漫長的沉默,直到刮起一陣風,放在墓碑前的花束被吹得簌簌顫動,宋禹川攬過我的肩:“起風了。”
我擡起頭,一片樹葉掉下來,落在我的發梢。
是他們回來看我了嗎……
我摸摸頭發,樹葉掉落在地上,被路過的風卷走,消失在視線裏。
“走吧。”我收回目光,對宋禹川說,“我想回家了。”
“好。”
離開前,宋禹川對着墓碑微微颔首,既像是告別,又像一種承諾。
我想,過去每一年每一次,他自己一個人在這裏的時候,會不會和他們聊天,講一講關于我的事情。像他這樣什麽話都憋在心裏的人,也許只有這種時候才能對自己坦誠。
“宋禹川。”
我停下腳步,宋禹川也跟着回頭:“怎麽了?”
我看着他:“你為什麽不問我喜不喜歡你?”
他愣了一下,睫毛不易察覺地微微一顫,垂下眼簾說:“我想,不太喜歡。”
“你不問怎麽知道。”
這個問題對他來說好像很難,他猶豫很久,看着我的眼睛,問:“你喜歡我嗎?”
他的目光裏有期待,有緊張,更多的是不安。我靠近一步,站在他面前,對視幾秒鐘,輕輕勾起唇角:“有一點喜歡。”
宋禹川眨眨眼睛,仿佛松了口氣,臉上緩緩出現一個微笑:“一點就夠了。”
他擁抱住我,又重複了一遍:“一點就夠了。”
——原來俘獲一顆心這麽容易。我靠在宋禹川懷裏想。
只要一點依賴和喜歡,一點甜言蜜語,敲開冰冷堅硬的外殼,就能得到一顆鮮活跳動的熱烈的心。
宋禹川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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