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

飛機升上萬米高空,久違的沖破束縛的自由感讓我興奮得想在座位上跳舞,旁邊的奶奶一臉和藹地微笑看着我,問:“小朋友,出去上學嗎?”

……小朋友?

我摸摸自己的臉,心想應該不至于那麽年輕吧,不好意思地點點頭說:“嗯。”

“真好。我孫女也在國外上學,今年她沒有回國,我替她父母去看看她。”

奶奶大概是看到同齡的我想到了自己的孫女,自然而然地和我攀談起來。八個小時後飛機落地法蘭克福,奶奶換另一班航班去柏林,我在機場咖啡廳等着轉機去蘇黎世。

國內的電話卡已經被我折斷扔進飛機上的垃圾袋,換上了之前在國外用的。我翻開通訊錄,找到時教授的電話。

昨晚收好行李之後,我聯系時教授說我準備回去了,他體貼地問我要不要順路來瑞士玩幾天,和他們一起去滑雪,我自然一口同意。然後時教授問了我航班信息,說今天來接我。

電話接通,傳出時教授溫和的聲音:“喂?小祁。”

“時教授。”我笑着說,“我到法蘭克福準備轉機了。”

時教授聽出我聲音裏的雀躍,打趣我說:“這麽開心嗎?”

“要見你當然開心。”我悄悄壓低聲音,“老實說,你有沒有想我?”

聽筒裏傳出一聲低低的笑,時教授像哄小孩一樣哄我:“有——不過今天你可能要晚點才能見到我。”

“啊,為什麽?”

“我臨時有一個會要開,南嶼今天休息,我和他說了讓他去接你。”

“他……”我撇撇嘴,“他不會把我捆起來扔河裏吧?”

時教授還沒說什麽,電話那邊傳來另一道冷淡的聲音:“你想的話,我不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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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聽出是時教授的那個小男朋友,哼了一聲說:“你敢扔我,我去告你。”

電話那邊淡定地回擊:“我學法的。”

……

“好了。”時教授打斷我們無聊的拌嘴,“我要去學校了,我們晚點見面聊。”

我看看時間,也差不多要準備登機了:“那晚點見。”

“嗯,再見。”

我把喝完的咖啡杯扔進垃圾桶,起身随手一揣兜,摸到一枚硬硬的金屬,是那條項鏈。

昨天洗澡摘掉放在床頭,今天順手裝進口袋裏,現在拿出來看,忽然有一種恍如隔日的錯覺。明明我離開家也不過才半天。

我想了想,把項鏈重新戴回脖子上,妥帖地放進領口。

這是我第一次不告而別,或者可以說逃走,雖然我一向認為有儀式感的告別是一段關系必不可少的一部分,但想想對方是林霧秋和宋禹川,我還是打消了這個念頭。

機場廣播開始通知登機,離開前我看了一眼手機,現在是國內時間晚上十點多,不知道宋禹川和林霧秋回家了沒。

但願宋禹川不要太生氣,最好像幾年前那樣,波瀾不驚地接受我離開。

飛機在輕微的颠簸中緩緩升起,雖然外面天還亮着,但生物鐘讓我有些困頓,我閉上眼睛戴上眼罩,在鄰座催眠一般的翻書聲中陷入沉睡。

我好像做了一個夢。

不,很多夢。

我夢到林霧秋生日那天,我在人群中一眼看到穿白襯衫的他,他端着一杯酒,外套脫下來搭在小臂,臉上始終挂着溫和但疏離的微笑,直到看見我和宋禹川,笑意才有了實質。

後來我喝醉去陽臺醒酒,看見林霧秋一個人站在那裏,初春微冷的風途徑他吹向我,帶來淡淡的白花和樹木的香氣,他望着遠處,背影像一抹遺留在人間的月光。

有一瞬間,我忽然希望這捧月光落在我身上。

然後我夢到宋禹川。離開的前一天,我像往常一樣在家吃飯,飯桌上沒有人講話,直到宋禹川的小媽問我是不是明天動身。

“嗯,下個月開學,早點過去租房子。”我說。

“還沒問過你學什麽,金融嗎?”

“不,學純藝。”

宋家往上數三代,不是商人就是政客,據我所知沒有人搞什麽虛頭八腦的藝術。宋禹川的小媽愣了一下,說:“啊,那也很好。”

我正要說什麽,宋禹川忽然插嘴,淡淡地解釋:“祁翎他父母是音樂家和畫家。”

我沒想到他連這個都知道,擡眼看過去,他面無表情地吃飯,看都沒有看我一眼。

那時候的宋禹川二十五歲,比現在更高傲更鋒利,也更不會隐藏自己的情緒。每次我做什麽事讓他看不慣,他都像一只一碰就炸毛的獅子,恨不得一巴掌拍死我。所以他很少主動和我說話,也不太關心我的事,記憶裏都是我挑釁他比較多。

再往後我又夢到很多別的事情,以前的,現在的,有宋禹川也有林霧秋,碎片一樣在我腦海中閃回。所有無關緊要的人好像都被我忘掉了,最後留在記憶裏的只剩他們兩個人的臉。

飛機落地的輕微晃動讓我從睡夢中緩緩轉醒,我摘下眼罩睜開眼睛,窗外是蘇黎世的黑夜。

“這麽早天就黑了……”我看了一眼時間,一邊伸懶腰一邊喃喃自語,心想不知道時教授開完會了沒。

我對這座城市依然是陌生的,耳邊半懂不懂的語言終于讓我有了來到地球另一端的實感。我拉着箱子随着人流往外走,打開手機,屏幕安安靜靜,沒有信息也沒有電話。

看來那位司機并不關心我……我撥通時教授留給我的號碼,嘟嘟兩聲後,手機裏傳出一道冷淡的聲音:“喂,到了嗎?”

“我出來了,你在哪兒?”我問。

“我在停車場,你跟着路标走,出來之後一直往前,我的車停在靠裏的位置,黑色慕尚,車牌是42……”

——嘟嘟嘟

“喂?”

話說一半,電話裏忽然變成挂斷的忙音,我疑惑地拿開手機,發現對面已經挂電話了。

怎麽回事,信號不好嗎……

我又撥回去,這次幹脆沒有人接聽,只撥通不到一秒就被挂斷。

“搞什麽啊……”

接連幾個電話打不通,我沒有辦法,只好撥了時教授本人的號碼,一邊心裏祈禱他快接電話,一邊不知不覺走出機場大廳。

“喂?”電話終于接通,“小祁?”

“喂,時……”

在我開口的同時,一種奇異的感覺忽然像電流一樣擊中我的大腦,順便将我的後半句話堵回喉嚨裏。

我不由自主地停下腳步,緩緩擡頭,視線裏先出現兩雙筆直的腿,然後是兩道挺拔的身影,最後是兩張不久前還近在枕邊的臉。

——林霧秋和宋禹川。

“我剛開完會,南嶼接到你了嗎?喂,小祁?……”

耳邊時教授還在說話,我卻無法發出聲音。

我站在原地,笑容凝固在嘴角,眼睜睜地看着宋禹川向我走來。他像一個怨氣深重的厲鬼,眼底泛青,臉黑得吓人,一雙幽暗的瞳孔陰森森地盯着我,像盯着上輩子害死自己的負心漢。

他走到我面前,擡手抽走我的手機,挂掉電話。整個過程,目光始終沒有離開過我的臉。

我出現幻覺了嗎……

相比起來林霧秋平靜得多,甚至稱得上是溫和。他走過來,微笑看着我,仿佛現在不是在異國他鄉的機場,而是在每一個普通的清晨或夜晚。

“寶貝。”他聲音溫柔,“逃跑不乖哦。”

我穿着溫暖的羊絨大衣,圍了厚厚的圍巾,但在聽到他聲音的瞬間,後背卻像撞了鬼一樣冷飕飕地冒寒氣。

我寧願林霧秋叫我的大名,也不願意在這種時候聽到他喊我寶貝。這兩個字落在我耳朵裏,無異于“你完蛋了”。

那一瞬間我腦海裏冒出很多念頭:

他們怎麽知道我在這裏,又怎麽做到先我一步找過來,就算我在法蘭克福轉機花了一點時間,私人飛機也不會比客機還快吧?

還有,他們來幹什麽,想抓我回去嗎……

所有念頭彙集到一起,最後變成一句“大事不妙”。

“……學長。”我故作鎮定地開口。

在林霧秋說話之前,宋禹川忽然按住我的肩,迫使我看他。

我轉過頭,他直勾勾地盯着我,聲音冷得像冰:“這次你又想離開我多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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