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靈前撕逼(上)

尉遲崇長得和尉遲岚九成像,說是一個模子裏刻出來的都不為過。可兄弟二人的眼神與氣場相距甚遠,叫人一見就能分辨出誰是兄誰是弟。

在場的其他人看見突然闖入的赫連恒時,都很好地收斂着內心所想,一個個波瀾不驚,只是看向了大門的方向。唯獨尉遲崇,驚訝又慌張,皺着眉甚至往後退了半步。

宗錦一見到他這副不成器的模樣,就覺得窩火。

他死死盯着弟弟,咬牙切齒,表情難看;但眼下,誰也不會去關心這個小倌在看哪裏——衆人在意的是赫連恒,在意他不請自來是為何事。

最先開口的也是尉遲崇:“……赫、赫連君,你來做什麽?”

“來給令兄上香。”赫連恒眸色深沉,輕巧掃過在場幾個有頭有臉的人物,最後視線落在了洛辰歡身上,“司馬和皇甫都在,看樣子我來得正是時候……還是說,尉遲家不大歡迎我?”

比起尉遲崇,洛辰歡要顯得淡定多了。

雖說是跟随尉遲岚近十載的戰将,洛辰歡卻生得一張溫文的臉,五官标致,眼神柔和,像是極好相處。見到赫連恒他也未失态,唇間似笑非笑,搶在尉遲崇說話前他便回答道:“當然歡迎。”

聞聲,宗錦向他看過去。

半個月不見,洛辰歡比起之前清瘦了不少,原本還看得出是武将,如今素服加身,只讓人覺得是滿腹經綸的書生。那耐人尋味的微笑下頭藏的是什麽,宗錦最清楚。

他幾乎按捺不住地攥緊了拳頭,指甲快要嵌進血肉裏。

“沒想到啊,赫連離這兒最遠,竟也趕着來了。”站在洛辰歡身旁的男人,披着灰色的毛皮大氅,左右手交替搓着,說,“原以為尉遲和赫連,兩家水火不容,不想赫連君倒是重情重義。”

此人便是皇甫家如今的家主,皇甫淳,無論說什麽都面上帶着笑,看起來心機深沉,陰險狡詐,是宗錦過去最讨厭的人之一。皇甫家的封地雖不如尉遲、赫連兩家那樣大,卻與天都城緊緊相連。若要造千代皇室的反,那可就是絕佳位置。

“重情重義談不上,”赫連恒冷冷說,“只是昔年也算有過交集,來送送。”

這邊他才說完,那邊尉遲崇邊上站着的人便冷笑了一聲:“赫連君說得還真好聽,誰不知道你與尉遲水火不容,這次尉遲君在不蕭山遇害……那可是你們兩家交界處,究竟你們誰在貓哭耗子呢?”

那是個女人,身材不比普通女子那般嬌小,身高約莫比宗錦要高出一些,看起來英姿飒爽。

這女人宗錦認得,赫連恒也認得。

如今群雄割據裏情勢裏,唯有司馬家世代女子當家;眼下這位便是如今的司馬家家主,司馬太芙。宗錦一向不喜歡她——他倒不覺得女子掌權有何不妥,只要能力拔群,男女又有何妨;他不喜歡司馬太芙的原因是,這女人說話總是陰陽怪氣,和皇甫淳不相上下。

可司馬太芙剛說完,尉遲崇便連聲搭腔:“對啊,就是啊,你們別在這裏假仁假義,說不準是你們當中的誰,對我哥痛下殺手!”

赫連恒卻是連看都沒看司馬一眼,徑直朝着靈位而去。

宗錦擺着一張臭臉跟在他身邊,沐浴在兩家勢力暗潮洶湧的目光下,一路走到供桌前。

靈位上的字跡,他怎麽看怎麽覺得頭皮發麻,十分不爽。

這世上除了他,還有人能這麽驚險刺激地來參加“自己”的葬禮嗎?沒有,絕對沒有,要是時間回到半個月之前,殺了他他也不會相信真有借屍還魂這碼事。

宗錦的眉頭擰得像麻花。

接着赫連恒便認真恭敬地拿過案臺上的香點上,雙手擡高置于自己眼前,低頭,參拜,一拜,二拜,三拜……宗錦在旁邊看得有些發愣,不由自主地往側退了兩步。

赫連恒此行不過是怕皇甫和司馬占盡便宜,無論誰家做大,對赫連家都不是好事。可男人祭拜的動作那樣鄭重,像是在祭奠重要之人。

他們明明是死對頭,赫連恒就算不上香都很合理。

宗錦正疑惑,那邊赫連恒已經拜完,将手裏的供香插進香爐裏。場面因男人的鄭重而詭異地安靜了下來,一時間落針可聞。直到赫連恒再度直起腰,垂眼看着靈位上的字;洛辰歡極富主家風範道:“我替我家主上,謝過赫連君。”

“你也……”宗錦幹燥的兩片唇蠕動着,沒将心底的話全托出,聲音也壓得極低,沒讓旁人聽見。

從前他覺得洛辰歡知書達理,善于用人,尤其會和別人打交道,正好替他省了許多麻煩。

現在看洛辰歡,宗錦才知自己看走眼得徹底——他哪裏是會打交道,他分明是城府過人。

洛辰歡接着說:“祭禮已畢,尉遲家尚有家事要談,就不留赫連君了。”

男人目不轉睛,全然沒把洛辰歡當回事,随意應答道:“尉遲家的家事,輪得到你單姓小卒做主麽?”

“這是哪兒的話,”回答的并非洛辰歡,而是站在旁邊仍在搓手的皇甫淳,“洛将軍到底是尉遲君生前最信任的家臣,這種時候自然是要主持大局的。”

——放屁!

前邊宗錦都忍過來了,可人的忍耐是有極限的。聽見這話,宗錦下意識張嘴反駁:“姓尉遲的都死絕了嗎,輪到他姓洛的來主事?又關你皇甫什麽事,你少在旁邊叽叽歪歪!”

此言一出,無數雙眼睛倏地射向這個瘦弱家仆的身上。

尉遲崇雖然蠢,但到底和他一母同胞,性格相似;聽見這話立時他就着了,嚷嚷着喊道:“怎麽說話呢你?哪來的狗東西,敢在我尉遲府上口出狂言,來人……”他的話沒能說完,一旁的司馬太芙擡手攔在他面前,急急道:“等等,讓他說。”

他二人所言宗錦都聽得清清楚楚,只可惜他現在騰不出心思去理會弟弟。他忍了多日,在赫連恒面前吃盡了虧;如今背叛他的仇人就在眼前,還要做他家的主,他忍無可忍。

皇甫淳帶着他一貫的陰沉笑容,側過臉打量了片刻宗錦:“一個下仆,也敢搶在主上前面說話,可見赫連君禦下無方。”

“你少在那兒陰陽怪氣,”宗錦罵道,“尉遲家的事情輪得到你插嘴嗎?尉遲岚是死了,死了又怎樣,尉遲岚死了還有尉遲崇,尉遲崇死了還有尉遲分家的後嗣!皇甫狗賊,你以為你帶幾個臭魚爛蝦過來擺譜,就能輪到洛辰歡一個外姓人繼承尉遲家了?除非他現在三跪九叩改姓尉遲,還得看看尉遲家的列祖列宗認不認!看老子……看尉遲岚認不認!”

他罵得兇狠,頸上青筋暴起,嘴邊唾沫橫飛,眼神兇惡如豺狼虎豹,罵着皇甫淳,眼睛卻直勾勾盯着洛辰歡,像是恨不得将此人當着衆人的面生吞活剝。

這話也實在難聽,話剛為未完,皇甫身後的随從們便齊刷刷地抽了刀,對準了赫連家的精兵。

赫連恒雖未開口,可江意與北堂列脾氣沒那麽好,立時“唰”地拔刀,攔在他們的兵刃前。

場面驟然變得劍拔弩張,兩夥人随時要厮殺起來。

“啪!啪!啪!”

就在這時,清脆的鼓掌聲橫插一杠。

司馬太芙鼓着掌,笑着道:“好,說得好,就算尉遲君不幸辭世,當然也是該尉遲君的親弟弟主掌大權,哪裏輪得到外姓家臣。”

尉遲崇:“就是就是!輪得到你洛辰歡嗎!”

聽見弟弟毫無主見的搭腔,宗錦氣得直想翻白眼。他目光冷冽地掃過堂前諸人——自家只有幾位家臣在,分家的長輩更是一個都沒到場,很難說這裏面還有何隐情。而就這幾位家臣,也是分邊而立,站隊站得不加掩飾。

唯獨洛辰歡沒有說話。

宗錦冷冷看他時,他也看着宗錦。

洛辰歡神情疑惑,眉間微皺,看宗錦的眼神有種說不出來的複雜。

皇甫淳再道:“談論尉遲家的事,我可以不管;對我出言不遜……”他一邊說,一邊看向仍在靈位前的赫連恒:“這便是你赫連家的态度?”

“怎麽會,”赫連恒淺淺一笑,“這不過是我家的下仆,不懂事,皇甫君勿要計較。”

“勿要計較……赫連君說得輕巧,”皇甫淳笑眯眯道,“可我氣量小,記仇,睚眦必報。”

宗錦的話簡直如同一串爆竹,炸爛了這些人的表面功夫。

支持尉遲崇的家臣連聲稱贊,已顧不上宗錦的話難不難聽:“就連下仆都懂的道理,有些人就是不明白,名不正則言不順,尉遲家的事只有尉遲能做主!”

“若二少有才,家主生前也不會将所有事盡交給洛将軍了。”自然也就有人開始為洛辰歡說話,“二少無才無德,只知酒色笙歌,怎可統領尉遲一族?”

“照這麽說,尉遲家不如改姓洛好了?”

“你別強詞奪理!”

那些人你一言我一語的開始打嘴仗,吵得宗錦腦仁都疼。他一直忿忿看着洛辰歡,對方也不知為何,竟就這麽跟他對視着,良久沒有挪開目光。直至赫連恒從堂前退了回來,恰巧擋在了他二人中間,将宗錦藏在了身後。

——像,好像。

看見宗錦氣勢洶洶怒罵的瞬間,洛辰歡心頭猛地一震,好像看見了那個嚣張狂妄的尉遲岚。視線被擋住,他自然而然地和赫連恒對上眼,這才從剛才的震顫中脫身,迅速回神,幹咳了兩聲:“咳、咳……諸位,諸位,勿要在主上的靈位前争執。”

他一邊說,一邊轉過身,朝皇甫淳和赫連恒抱拳作揖:“也勿要在我家主上的靈位前兵戎相見,謝謝二位了。”

皇甫淳懶洋洋地擡手,身後諸人便聽話地收了刀。

赫連恒這邊則更配合,都無須男人示意。

洛辰歡再道:“……由我一個外姓家臣,主持尉遲家上下大小事務,确實不妥。”

“對嘛,”尉遲崇連忙接茬,“你知道你還……”“但是,”洛辰歡重重道,“主上臨死之前,親口對我說,希望我能幫着處理好尉遲家的事,待日後有了合适的繼承人,再将原原本本的尉遲家交予他。”

他說得懇切,眼眸都在閃爍,似有淚要流。

宗錦氣得想撥開赫連恒,再繼續罵;誰知男人側挪了一步,死死攔在他身前。

“赫連恒你讓開……!”

男人側眼看他,輕輕搖了搖頭。

就這點功夫,洛辰歡已然繼續往下:“若是諸位不信,我這兒有憑證。”

他解下腰間系着的香囊,不緊不慢地打開,然後掏出了一塊墨色的玉,兩寸見方,三寸長,上面隐約雕刻着火紋。

洛辰歡将玉的底面亮在衆人面前,上面還有些褐紅的印泥:“這是主上的印章,是他臨死前,親手交予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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