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拷問(下)

一開始,家族裏也無人看好他。

都說三歲看老,從他記事起,自己就是在不斷地犯錯、不斷被懲罰裏交替着長大的。分家的老頭每次見了他都搖頭,擺出副惋惜痛心的樣子;再陰陽怪氣地和他死去的父親說,“尉遲家的未來”“要慎重考慮”之類的話。

他們說得有幾分道理,但更多的,不過是看本家這一脈無人,長子頑劣,次子庸碌,想将分家的孩子推上高位罷了。

尉遲岚的父親從未對這些話有過回應。

父親去世得早,三十五歲時染上了重病,用藥物拖延着續命,硬撐了幾年,卻沒能撐到四十。

“阿岚,你不适合掌家。”父親死之前,斷斷續續地跟他說,“你性子太野,見事雖明,識人卻不清,做事太魯莽。”

“那又如何,”他那時還賭氣道,“那父親就讓小崇當家,我絕對不說二話。”

“不,能領着尉遲家朝前的只有你,阿岚。你記住我的話,與你合得來的,不見得是好的;與你合不來的,不見得是壞的……你若想萬人之上,就不要輕信任何人,人皆因利合,也皆因利散。”

“……”

“為父只要你答應一件事……”

“何事……”

“莫要讓我們這一脈絕後。”

“……我記住了。”

當家之後遇上了多少人給他使絆子,他數都數不過來;最讓他生氣的還是弟弟,被人撺掇幾句就來暗殺他。約莫是因父親臨終前的囑托,他再怎麽生氣,也沒對弟弟下手。

仔細回想當初,那時洛辰歡已經在他身邊做侍從了。

說不定父親一早看出此人不善,才會那樣叮囑他。只可惜他并未真正領悟到那話裏深意。父親也真是的,也不說得明白點。

“嘩——”

一盆冰冷的水潑在了宗錦的臉上。他立時從恍惚的回憶裏脫出,下意識地張開嘴大口吸氣,卻被驟然湧進肺腑裏的冰冷嗆得咳嗽不止:“咳、咳咳……呸……”

宗錦緩緩掀開眼皮,眼前是噼裏啪啦燒着的火盆,照亮周圍的土牆,和牆上排成排的各色刑具。

右肩的傷口是否還在流血,他已然感覺不到;饒是一盆水潑上來,他也沒感受到更恐怖的痛,許是身體已然麻痹了。水順着他的臉頰往下淌,将衣襟浸濕;睫毛上的沾着的水滴模糊了視線,好半晌宗錦才勉強看清楚面前的情況。

眼前的人已不再是洛辰歡和申屠,而是兩個他不怎麽眼熟的人。其中一人持馬鞭,一人則拿着剛才用過的水盆,正看着他。

持馬鞭者道:“将軍交代了,你何時想吐口,我們何時停。”

交代?交代什麽?他連老底都亮出來了,還要如何交代?

宗錦喘着粗氣,遲遲沒有說話。尉遲家的拷問他也清楚,都是按照他自己的性子定下的——無須他們提出問題,只需要下狠手,到人受不了的時候自己吐口反而吐得更幹淨。

他如今被綁在刑房中間的木樁子上,身上的甲胄早被卸下,只剩下單薄的衫子。片刻後,帶着小刺的特制馬鞭就落在了他後背,抽爛了衣衫,抽出刺目的血痕。被抽第一下時,宗錦咬緊了牙關,硬是忍住了嚎叫;可接踵而至的後勁,讓他繃得滿臉通紅,抽氣聲一聲重過一聲,聽起來駭人極了。

那馬鞭是用辣椒水泡過的。

傷口才裂開,第一波劇痛尚在最猛時,辣椒水便滲進了裸露的血肉裏,就是嘴再硬的人都會崩潰得叫出來。

然後是第二鞭、第三鞭……宗錦不知自己撐過了幾鞭,興許第一鞭都沒撐過,意識到的時候自己已經在撕心裂肺地慘叫了。

這小倌的身體本就柔弱,還怕疼得緊;這樣的劇痛接連不斷地襲來,他就好似身處地獄的油鍋裏,被反反複複的煎炸。與這比起來,洛辰歡在肩膀刺的那一刀,可真稱得上是溫柔。

到宗錦痛到睜着眼也看不見,吸氣都沒有力氣時,那人抽得也累了。

宗錦支離破碎的衣衫下,白皙的皮膚上一道道鮮紅的傷痕宛若開在冥河河畔的花,豔紅漂亮。男人揉着手腕,目光不自覺地在他背上游離,詭異的施暴欲不知怎的被這場面勾得蠢動。

忽地,在宗錦後背中央,蝴蝶骨下三寸的位置,有處不同于鞭痕的印子。

那人好奇地伸手,撥開碎布似的衣衫,将那塊地方露出來——那裏有塊暗紅的舊傷,鞭子好巧不巧地剛好略過了那處,使得痕跡還完整。那只是個實心圓,像血月,又像夕陽,顯然是燒紅的鐵章烙上去的。

“沒想到,居然是個賤籍……”那人驚訝道,“罪人之後也能在氏族裏做卒子?”

另一人聞言,也湊過來看:“還真是,這是瞞着皇甫,還是皇甫家這麽寬容啊……”

他二人只是受命行事,并不知宗錦的身份,只看衣飾便想當然地以為這是皇甫家的人。

賤籍和賤籍也并非都一樣,有的只不過是無姓氏的下等人,有的卻是幾百年前和千代皇室作對之人的後人,是賤籍中的賤籍。宗錦從未注意過自己背後有什麽,更不知道自己竟還有“罪人印”。

上等人如何折磨下等人都是常事,更別說他們本就受命于洛辰歡,要撬開宗錦的嘴。只是沒想到宗錦看起來孱弱嬌小,倒是很能隐忍;換成骨頭軟一些的,要不了十鞭子就會告饒。

然而宗錦早已無力管他們在說什麽。

他全靠綁着他的麻繩維持站立,眼前一片黑暗,腦子更是混沌,撥不出一絲精神再去思考。

忽地,有人捏住了他的下巴,強迫着他擡起頭。

“長得倒是挺嫩,看不出來骨頭這麽硬。”那人說着,意味深長地問,“有沒有什麽要吐的,這馬鞭只是個開胃菜,你也不想再繼續受苦了吧?”

這一個二個都該去死。

洛辰歡該死,申屠文三該死……輕信了這些人的自己也該死。

哦,他已經死了。

現在在這裏活受罪的人是宗錦,是個不知哪裏冒出來的罪人之後。

宗錦氣若游絲,張開幹裂的嘴唇,呼吸紊亂顫抖,許久才吐露出含糊不清地話:“有……”

“說吧。”

“洛……辰歡……殺了尉遲岚……”

這話就是笑話,那人先是一怔,接着便笑出來:“嘴硬?沒關系,嘴硬剛好。……把他繩子解了。”

另一人驚訝道:“你做什麽,他跑了怎麽辦?”

“就他,怎麽可能跑,你只管解開。”

勒在腰腹的繩索一解開,宗錦便如同秋風中的落葉,直直往下墜,重重摔在冰冷的地面。接連着手上、腳上的繩子也松了,可正如那人所說的,他沒有一絲力氣掙紮,恍惚中好似能感覺到生命的流逝。

這麽下去,就算他沒有受到致命傷,恐怕也會因為失血、因為過度的疼痛死掉。

有人掰開了他的腿。

“喂你幹什麽……要是被洛将軍知道了……”

“知道又能如何,我又不會弄死他……拷問嘛,嘿。”

“……沒想到你小子對男人還有興趣……”

“你看看他的臉,”伴随着這些話語,有人又掐着他的下巴,将他臉左右地擺了擺,“長得這麽漂亮,我當然有興趣;你玩不玩,你不玩你出去幫我放風……”

“……”

“趕明兒請你喝酒。”

“成。”

被辣椒水浸透的傷口摁在地面,宗錦明明能感覺到自己還睜着眼,卻無論如何也看不見。這具身體的痛覺已經麻木,他在這種劇痛裏卻還能察覺有人解開了他的腰帶,将下裝剝離。

赤條條的腿被人抓在手裏,陌生男人粗重的呼吸在刑房裏帶着詭異的回響。

越來越近,越來越近。

意識到即将發生在他身上的事,宗錦像垂死的鯉魚,在砧板上彈跳着掙紮。他的手胡亂砸在男人的腦袋上,可力氣太小,根本不夠看。男人不耐煩地捉住他的手腕,倏地壓過他頭頂,将他死死制住。

“……你他娘的找死,找死……”

宗錦在罵,但罵不出氣勢,罵不出力道。

陌生的溫度印在他大腿上,猶如燒紅的烙鐵;那只手惡心極了,卻不容他躲閃。

——早知道是會遇見這種事,那還不如在赫連府的時候他自己給臉上劃兩道。

“放開老子……滾,雜種……”

與赫連恒荒唐那晚的事他一點印象都沒有,現在卻不同,他無力反抗,卻依舊清醒。

“唔……!!”突然,伏在他身上的男人悶悶地慘叫了一聲。

緊接着,握在他腰上的手消失了,有什麽重物“咚”地砸在他旁邊的地面。他奮力想睜開眼看看怎麽了,眼前有黯淡的光,有人影,就在他面前。

“我還以為你真能殺了洛辰歡。”

他看不清楚那是誰,卻能聽清楚——這是赫連恒的聲音。

是赫連恒啊。

沒有由來的,宗錦竟覺得松了口氣。

“與你合不來的,不見得是壞的”,父親臨終時的話不知為何,突然回響在他耳邊。他一早便知道單憑自己,想殺洛辰歡是難事;他以為能在尉遲府中諸人裏找到幫手,可卻連申屠都是敵人送來的細作。

尉遲岚死去的那個瞬間開始,他便孑然一身;只是他太遲鈍,竟此時此刻才察覺。

赫連恒似也沒有搭救他的意思,并未扶起他,也沒有朝他靠近。

宗錦不知男人在想什麽,也懶得猜;他只是擠出身體裏僅剩的力氣,撐起他沾滿血污的身體。

不遠處火盆還在噼裏啪啦地燒着,宗錦行動緩慢卻堅定,一點點朝着赫連恒所在之處挪動身體,爬着前行。那只手逐漸靠近男人,到最後一步時卻怎麽也無法再挪動。他繃直了手臂,繃直了手指,在空中虛抓了幾下,終于碰到男人的衣擺。

就像蟄伏叢林中伺機的豺狼,張牙舞爪撲向獵物,碰到的瞬間便死死咬下,再不松口。

他揪緊赫連恒的衣擺,艱難萬分地仰起頭。

“幫我,”宗錦的眼睛裏洶湧着暴戾的光,“你幫我一次。”

他說得極輕,一字一句卻釘在赫連恒心頭。

“你幫我一次……我就把天下打了送給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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