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拷問(上)

“哈?”申屠霎時間沒能聽懂宗錦所言,只覺得這張臉有些眼熟,“你不是今日赫連恒身邊跟着的那個……”“你說什麽,你再說一遍?”接連而來的是洛辰歡的質問。

申屠沒聽清楚,微醺的洛辰歡卻聽清楚了。

他不僅聽清楚了,甚至那點醉意都趕跑。只一眼,洛辰歡便認出這是今日在靈堂裏對他幾次三番出言不遜之人,還大庭廣衆下打破了衆人暗默的規則,敢直接動刀子。

在尉遲岚的靈位前他便想說了——這人說話時那股狠勁兒、那股嘲諷,還有眼神,和他親手殺死的尉遲岚,有股說不清道不明的相似。

眼下也是如此,洛辰歡看着宗錦,心緒混雜得難以名狀。

“老子說,老子是你主子,”明明處在弱勢,還伏身像在給他二人施禮似的,宗錦的口吻卻傲慢,“洛辰歡,不記得是誰把你帶在身邊,教你行軍打仗了?不記得是誰給你一口飯吃,替你求醫問藥了?”

聞言,申屠文三詫異地側目看了看自己的同僚。洛辰歡因醉酒而泛紅的臉,一瞬間變得寡白,雙唇翕合着毫無底氣地試探出兩個字:“……主上?”

“你還知道你是誰的狗,不錯,”宗錦冷笑着說,“老子就是尉遲岚,特意回來找你,還有你,算、賬。”

無論眼前之人多麽瘦小,臉長得多麽柔和,伴随他一字一頓的話語所爆發出來的氣勢,都讓洛辰歡心顫。就連申屠文三也有些懵了——他雖過去不似洛辰歡似的,和尉遲岚成日朝夕相處,到底也在尉遲家待了數年,對尉遲岚自然了解頗深。這話,這眼神,活脫脫就是尉遲岚在世。

可轉瞬他又清醒過來,朝着宗錦道:“一派胡言,你是什麽東西,也敢冒充他?”

此言一出,洛辰歡倏然回過神。

宗錦和尉遲岚的長相、身形,并無半點相似……更何況,人是他親手殺的,屍首也是他親自處理掉的。除非這世上真有轉世托生。

雖說呈延國不乏鬼神教派之說,可說歸說,他們這些久經沙場、刀下不知多少亡魂的人,自然不會當真。

宗錦仍然沒有徹底站起來,他像是謹慎得過了頭,壓低了腰和膝,一手攔在自己身前,一手放得靠後貼近小腿,是很常見的守勢。

洛辰歡的眼神變得厭恨,聲音低沉:“你到底是什麽人。”

“老子……”“管他是什麽人,”不給宗錦再說什麽的機會,申屠文三率先抽了刀,直直朝着宗錦而去,“敢冒充尉遲公,就是找死。”

他說得正氣凜然,好似剛才在這間書房內嘲諷尉遲岚的人不是他,聯合皇甫背叛尉遲的也不是他。那刀來得極快,如蛟龍出海,氣勢兇猛,直指宗錦的咽喉。這一擊裏的殺意不加掩飾——管他宗錦到底是受誰指示,在這裏行竊聽之事,殺了就能一了百了。

然而就在這電光石火間,宗錦貼在身側的手驀地擡起,手中變戲法似的多了把匕首。

兵刃相接,“叮”地一聲脆響。

宗錦反抓着匕首,就靠着它防住申屠的刀;對方也未因為這點變數而動搖,仍往前發力,勢頭像是要将宗錦連着匕首一塊兒捅穿。

宗錦的力氣遠不如申屠,較量不過片刻便顯而易見地節節敗退。

他不得不後退半步,以卸掉些力;申屠就趁勢再壓,更加兇狠。

“冒充?老子就是尉遲岚,”宗錦咬着後槽牙,話語從牙縫中生生擠出,裹挾着強烈地恨意,“是心虛不敢相信?”

相較之下,申屠餘裕得多,勾唇一笑,戲谑道:“莫說你只是冒充的,就是尉遲岚本尊出現在我眼前,不過也是一殺了之……死人就不會礙事了。”

伴随着話語,申屠像戲弄野貓似的一點點加重力氣。

宗錦再退,後腳跟“咚”地撞在木櫃底,已然退無可退。

就在這時,一直不曾言語的洛辰歡,仿佛終于從醉意和方才的動搖中清醒了過來。他突兀地抓住申屠的手臂,急急道:“先別殺他!”

“為何?”

申屠剛說完,洛辰歡手一晃,便從他手裏奪下了刀。這變數來得極快,宗錦只覺得匕首上的力道忽然松懈,他的手因慣性還不聽使喚地往上移了些;緊接着,那把刀調轉了方向,角度刁鑽,果斷迅疾,倏然插進宗錦的右肩,足有一寸之深。

“啊……”

宗錦咬着牙都沒能忍住,立時痛得叫出聲。

洛辰歡看起來是文弱書生,但能跟在尉遲岚身邊的,就沒有文人。他不如申屠力氣大,卻夠快,夠陰狠。刀尖入肉的下一刻,洛辰歡左手便亮出了随身的小刀,當飛镖似的甩出來,重重砸在宗錦的膝蓋骨上。

宗錦便身不由己地再次跪下去。

洛辰歡冷眼看他,淡淡說:“赫連恒派你來的?”

“……誰,都……指使不了老子……”

這是實話,但在洛辰歡與申屠的耳朵裏,就和每一個被逮住的細作并無差別,不過是嘴硬罷了。

于是洛辰歡再問:“你聽到了多少?”

“敢做就要敢當,洛辰歡,”宗錦忍着痛,豆大的汗珠滑落額角,他卻還在笑,“能不能男人一點?”

“那便是從頭聽起了。”洛辰歡像是聽不見他的惡語般,“赫連的人,穿着皇甫的軍裝,知道這間書房……你背後的人倒是厲害,但事做太滿反倒招人懷疑,莫不是司馬太芙一手安排的?”

“司馬太芙區區一個小娘兒們,能懂什麽。”申屠不屑道。

宗錦忿忿回答道:“老子自己想殺你,就這麽簡單。”

洛辰歡沒再跟他廢話——這事極為重要,尤其重要的是宗錦有沒有通過什麽手段把消息遞出去,或者留在哪處。若是尉遲岚遇害一事曝光,那皇甫多年的經營便會白費,安插好的這兩顆棋子也會失去效用。

比起殺了這個人,撬開他的嘴更為重要。

洛辰歡輕飄飄地一轉手腕,那刀尖便撐着宗錦的血肉旋轉攪動。

宗錦咬着牙也無法克制慘叫從喉嚨裏漫出來,右肩傳來的劇痛簡直讓他生不如死。溫熱的血浸濕了衣衫,汩汩不斷往外冒,将他身上的甲胄染得猩紅一片。血腥味很快便蓋過了房中原本的酒氣,宗錦無意識地往牆上望了望,“我即大義”四個字如同在嘲笑他的天真。

他過去真是覺得,只要能打,天下遲早是他的。

他過去真是覺得,無所謂世間俗人如何看他,只要他痛快便是對的。

然而事實并非如此,脫離了“尉遲岚”的身份,沒有了可調用的兵馬;脫離“尉遲岚”的肉身,連自己的性命都保護不了……他又談何武取天下。

忽地,洛辰歡像發了慈悲似的,将刀抽離了些。

——再更用力地捅進去。

“說不說?”洛辰歡道,“我不擅拷問,但尉遲府有得是人擅長拷問。”

洛賊很憤怒,宗錦察覺得到。

至于這憤怒究竟是因背主求榮的事被他人知曉,還是因為他“冒充”了尉遲岚,宗錦便無從知曉了。

“若,若,若今日不是你……再殺我一次,”宗錦氣喘籲籲,強撐着道,“那就是日後,老子将你,五馬分屍,千刀萬剮……”

宗錦的話斷斷續續出口,洛辰歡耐心聽他說完,才終于拔出刀,蹲身下去仔仔細細打量了片刻宗錦的面孔。

他像是在确定什麽,但卻無論如何也得不出答案般,最後反手用刀柄狠砸在宗錦的頸側,瞬間便讓小倌癱軟下去,昏厥不醒。

申屠文三道:“直接殺了便是。”

“不,”洛辰歡說,“要問出來。赫連恒突然來訪,本就有鬼;若是尉遲崇不但找了司馬,還找了赫連,三家聯盟我們沒有勝算。……他一定知道點什麽,能撬出一點是一點。”

“你也過分謹慎了。”

“我怎能不謹慎,”洛辰歡将刀遞還給申屠,緊皺着眉小聲道,“有人早早在這裏等着我,那就是知道我會來他的書房;那天晚上的二十人,有一個人至今下落不明……總之這件事,必須謹慎。”

申屠文三雖然不喜洛辰歡這副婆婆媽媽的做派,卻沒再反駁。他撿起刀,草草插回刀鞘中,自己走進了屏風之後;洛辰歡則轉頭推開書房門,喚了幾個下仆進來,将宗錦擡了出去。

夜色深沉,下仆擡着宗錦急匆匆往尉遲府更深處走。

江意穿着一身黑衣,倚在角落裏某棵樹後。他遵照吩咐在尉遲府裏逛了一圈,才走到這附近,便聽見隐隐約約的慘叫。那聲音是不是宗錦的他難以判斷,只能尋聲走到這間房前。

接連而來的便是血腥味。

他便守在不容易被發現的角落裏,等了片刻後,果真那房門打開來,有人……或者有“屍體”被擡了出來。夜色下他無法看清楚那是不是宗錦,但皇甫家的衣飾他認出來了。

眼瞧着“屍體”離開,江意依然在原地沒有動。

約莫半柱香功夫後,申屠文三走了出來,警惕地左右看了看,确認四下無人,才匆匆離去。

——房內燭火已熄,想必無人了。

他這麽想着,就打算離開;誰知好巧不巧的,那裏頭又冒出了點動靜。

門再度打開。

沒想到裏面竟還有一人,特意和申屠文三分開走,該是在避人耳目。只是江意為求隐蔽,躲得稍遠,根本看不清那人的臉。他盯了許久,到那人的身影消失在轉角後,又等了片刻,才終于從樹後現身。

江意無聲無息地走到那間書房門前,一面警惕着周圍的動靜,一面背身靠門,比劃了兩下高度,才調轉方向,小心翼翼地往客房那邊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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