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上藥

外頭手忙腳亂地救火,嘈雜了許久才安寧下來。

深宵已至,赫連恒側身在榻邊坐着,無名指蘸上藥膏,塗上宗錦背後一道道猙獰的傷口。這若不好好處理,日後定然要留疤。只是他們如今身在尉遲的地界,洛辰歡救完了火,定然會察覺屍體少了,輕易便能猜出來有人救走了宗錦。

此刻不能大張旗鼓地尋大夫來,只能先做些簡易地處理。

宗錦只覺得後背劇痛,可又有些微的癢。有什麽冰涼地東西觸及他的傷,原本火燒似的疼痛便會因此緩解不少。他感覺自己還醒着,可意識被關在漆黑中,既無法控制自己的身體動作,也無法睜開眼看看如今的情勢。

赫連恒的出現,赫連恒将他救出刑房……一切都撲朔迷離,亦真亦假,以至于他自己都不知這知否出自他的臆想。

倘若是真的,那世事弄人,真夠嘲諷。

傷他的、要殺他的是他尉遲家的人;救他的、此刻替他上藥的反而是尉遲家的敵人。

男人微涼的手碰觸到他背後最後一道傷,在他腰眼處;那裏怕癢得厲害,自然也更加怕疼。宗錦在昏昏沉沉中不由自主地抽氣,氣息顫抖不止。他看不見,卻能感覺到赫連恒動作頓了頓,接着便放得更輕,好像是在怕他痛。

——他又不是什麽柔弱的小姑娘,要上藥就趕緊上,有什麽好顧忌的。

宗錦雖在心中如此腹诽,可卻隐隐有種難以名狀的松緩。比起洛辰歡和申屠文三,他反倒更能确認赫連恒不會殺他。所以即便是現在這慘狀,即便将後背完全敞露在赫連恒眼前,他也不必警惕。

很快,藥膏便均勻地覆蓋住那條鞭傷。

他能感覺到赫連恒的手離開,緊接着便是窸窸窣窣衣衫在動作間摩擦出的細微聲響。卧榻忽地動了動,男人似已經起身要離開。他就在這時,終于勉強睜開眼。

宗錦側臉壓在枕頭上,一睜眼便看到的是赫連恒的側身,和拿着毛巾的手。

這處本該有塊紅色的佩環。

小倌突兀地一動,手在床榻上慢慢挪動。這點動靜便抓住了赫連恒的注意,男人腳步停駐,垂眼看向榻上的人。

可宗錦并未發現他正看着自己,只顧着挪動手,慢慢摸到床沿,再繼續往前。

他想拽住赫連恒的衣衫,可實在是碰不到;反倒是赫連恒的手,離他還稍近些。于是宗錦冰冷的指尖勾住了男人的手,啞着嗓子說:“還有……”

“嗯?”男人沉沉回應道。

“肩膀,”宗錦說得小聲,話語間裹挾着沉重的吐息,“還有,肩膀……洛辰歡那個狗雜種……”

赫連恒只問:“坐得起來嗎。”

宗錦倒是想回答“能”,可如今他連動手都這般費勁兒,哪還有餘力支撐自己坐起來。往常他狂妄嚣張,嘴上說什麽,心裏便想什麽;偶爾他也有認栽時候,也同樣的坦率。

小倌緩緩眨眼,似乎視線尚未徹底恢複清明:“……起不來。”

男人并不多話,彎腰扶住在他腰側,穩穩地将人扶起來了些,再讓他轉過身,後背朝牆。枕頭恰好成了墊子,墊在宗錦腰下沒那麽慘的位置。

他不敢靠住床頭,只能歪着腦袋,倚在旁邊的木框上。

屋內燈火幽微,赫連恒僅留了兩盞燭火。因此,男人半張臉都在陰影裏,即便宗錦擡眼也看不清楚。他沉沉吐息着,不知怎的嘴裏忽然蹦出句無關緊要的話來:“……那玉佩的事,并非我本意。”

“……”赫連恒怕是也沒想到他會這麽說,微微一怔後才回應,“我知道。”

“我弄了個,弄了個東西賠你……”宗錦一邊說,一邊擡起他發軟的手,十分勉強地摸到自己前襟,一下一下摸索着扯開衣服。

赫連恒不知他是何意,就在旁看着他将衣衫敞開,縮了縮肩膀。

衣衫滑下來,露出宗錦的右肩,和血淋淋的洞。赫連恒只知道他後背受了鞭刑,全然不知他竟肩膀也被傷成這樣。那處血洞隐約能看到翻出來的肉,像被刀挑出來的傷。

僅僅是這麽點動作而已,宗錦又出了一額頭的汗。

那張臉毫無血色,嘴唇也泛白。然而宗錦再開口時,說得卻是:“……他娘的,怎麽不見了?”他說着,手愈發急躁地在自己胸腹下摸了陣,直至摸出來一個小布團,他才緩緩吐了口氣。

“算了……”宗錦說,“藥給我,我自己上藥……”

赫連恒的目光卻落在布團上:“那是什麽?”

“沒什麽……”宗錦下意識地将布團往自己腰後撥了撥,“藥給我啊。”

“你這副樣子,還有力氣替自己上藥嗎。”

“不然呢?”宗錦眉頭微蹙,模樣又脆弱又透着些煩躁,“那你幫我。”

方才若不是他昏迷不醒,赫連恒恐怕也不會親自替他上藥——到底是四城之主,哪能喜歡伺候人?宗錦篤定男人會把藥給他,說完便側頭看向自己肩膀上的創口,一邊在心裏暗暗辱罵洛辰歡是個禽獸不如的雜種,一邊等着男人将藥遞給他。

誰知下一瞬,赫連恒的影子忽然覆上了他的身體,将燭光都遮住。

宗錦不明所以地擡頭,就看見男人再度坐回了他身旁。

赫連恒的臉仍是那麽平靜,他握着被血染紅的毛巾靠近宗錦的傷口,在擦拭之前通知似的低聲道:“忍着點。”

不等宗錦回應,濕潤便觸上他肩膀處血肉泥濘的傷。

宗錦倚着木框霎時間便疼得龇牙咧嘴直抽氣。饒是如此,他也沒叫出聲,只是別過眼索性不看自己糟糕的傷。

赫連恒與他對面而坐,認真清理着傷口周圍已有些凝固的血。宗錦的視線無處安放,飄過不遠處的燭臺,又飄到房內的木架。這雖然是客房,但也曾是他的家;陳設裝飾都未曾改變,他卻已經變了。

物是人非,大抵也就是這個樣子。

他不願意再捉着這種惆悵不放,垂眼不再看周圍的景致。于是自然而然的,他的視線便落在了眼前那張俊美的臉上。

若要比男人味,赫連恒肯定不如曾經的他;可若是論及精致,那赫連恒還是能勝過他一籌。

因對方正低着頭,高挺的鼻梁便顯得尤為亮眼。

在往下是緊抿着的薄唇,算是好看的,卻讓宗錦不禁想起好像曾從誰嘴裏聽說過,“薄唇寡情”……大概指得就是赫連恒這樣的唇。

他知道赫連恒曾有過一房妻室,過門不久便病逝,後來赫連恒也未再娶。過去他還覺着赫連恒用情太深,可真當和赫連恒相處過這段時日後,他又覺得赫連恒對他的亡妻似乎并無感情。

赫連府裏沒有設神祠,赫連恒的卧室、書房中也沒有佛龛香案,像是連四時祭拜都不曾在意。

他如是思忖着,眼前不知為何忽地閃過一個陌生的畫面——他坐在赫連恒身上,也是如現在的角度般欣賞赫連恒的薄唇。

奇了怪了,他幾時坐在赫連恒身上過?

恰逢此時,毛巾剮蹭過痛處,宗錦“嘶”地抽氣,猛然回過神來。他再低頭看自己的右肩,多餘的血垢已經被清理幹淨,傷口也未繼續滲血,現下能隐約看清楚洛辰歡的刀攪爛了的肉。

赫連恒微微直起腰,揭開藥膏的盒蓋,無名指抹了些出來,再度湊近宗錦。

男人束着的長發因這動作而滑落肩頭,落在宗錦的手背上。

涼涼的,有些絲滑,摸起來還挺舒服。

宗錦不自覺地勾了勾手指,自然而然地攪進發絲中,竟就忘了收回手,攪弄着玩了起來。這恰恰好幫他分散了些注意,不會再一門心思地惦記着肩膀的痛。

男人對此毫無察覺,只不緊不慢地替他上着藥,說:“待離開尉遲府,我再讓北堂去尋大夫來替你好好處理。”

“無所謂,上上藥,自己會好,”宗錦輕聲說,“不必管。”

“為何會被抓住?”

“因為技不如人,”宗錦一面玩弄着赫連恒的頭發,一面嘆着氣回答,“我連你都打不過,洛辰歡又和申屠勾結……”

“我可以替你報仇,只是還不到時候。”赫連恒說,“我們現在到底是在久隆,即便我安排了人,真要打起來,未必能占了尉遲的便宜。”

“我又沒讓你跟尉遲家作對。”宗錦不滿道,“洛辰歡配做尉遲家的人麽,還想奪權……尉遲崇可真是個廢物。”

這話不像尉遲家下頭的小人物會說出來的,口吻反而很像尉遲家的長輩。

赫連恒不動聲色地瞥他一眼,繼續道:“當真是洛辰歡對尉遲岚下的手?”

“我已說過幾次,”宗錦沉聲說着,即便如此虛弱,也難掩心裏的憤怒,“赫連你細想想,若非偷襲,誰能神不知鬼不覺地殺了尉遲岚;若非有內應,尉遲家兵分三路往天都城,為何敵人偏就知道尉遲岚的小隊抄了山道;若非是尉遲岚信任的人,怎麽可能一點訊號都沒留給其他幾支人馬……嘶……”

他越說越激動,情不自禁地捏緊了拳,一下子肩頸處的肌肉都繃緊了,扯着傷口猛地疼起來。

赫連恒只好先停了手,等着他緩過去,在繼續一點一點将藥膏抹上去。

“……我又何必騙你。”宗錦說,“我若是有半句虛言,我不得善終,行了吧?”

“那你想怎麽做?”

言談間藥已經上好,赫連恒忽地起身,垂落的發絲也從宗錦指間溜走。

宗錦無意識地搓了兩下手指,似有些惋惜;但他的心思已不在這上頭,而是在要如何對付洛辰歡上。

男人不知從哪裏弄了紗布來,再度坐回宗錦面前,小心纏上宗錦的肩膀。

“我也不知道,”宗錦乖巧地擡起手臂,好讓男人包紮得更輕松,“總之不能讓洛辰歡成了尉遲家的掌事。……赫連,這對你只好不壞;白日裏你就該看出來了,洛辰歡身後是皇甫,尉遲崇和司馬在合作;皇甫淳如果明面上掌管晏州、長洲、秦州三地,暗地裏還将尉遲家的地盤收入囊中……久隆有的是糧草,到時候再打起來,你赫連也打不過。”

聞言,赫連恒眼底閃過略微的驚訝。

這些事若從北堂列嘴裏說出來,倒是很稀松平常;可從一個小倌嘴裏說出來,着實有些奇怪。

哪有在娼館裏賤如草芥的小倌,心系天下大勢,還能将其中的利害都想得明明白白?

片刻後赫連恒替他包紮完,道:“你很會看。”

“我會的不止這麽點,”宗錦想伸手擦擦額頭上的汗,卻沒有力氣,“我還知道接下來你要對付枞坂,等到枞坂無憂,你才好對付皇甫淳。”

“看樣子你是真覺得能把天下打了送給我。”

“當然,”宗錦眼裏冒出兇悍的光,“我言出必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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