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狐貍[三合一] (1)
他這話輕飄飄的, 開一個善意的玩笑。戋戋卻如着魔魇,一字一字地确認道:“你說什麽?”
沈舟頤沒再重複,攬住她的肩膀, 岔開話頭:“起來吧。你近來累了, 得趕緊回府歇息。”
戋戋冷冰冰獨自站起來, 再不碰沈舟頤的半片衣緣,臉上盡是畏怯和戒備的神色。方才絕不是她的幻聽,一個正常人絕不會對她說出那句話,況且沈舟頤肩頭有紅蓮斑, 根本就不是正常人。
沈舟頤懷中空蕩蕩的。
兩人對峙了須臾,他柔聲說:“那些人可都在抓你呢,現在不是耍脾氣的時候。”
戋戋右眼皮狂跳, 他那般誘哄的語氣, 越聽越像危險的人牙子。
她燒着滾燙的神經, 強自保持鎮定:“濟楚哥哥呢, 他不是也來救我了嗎?”
她不确定邱濟楚一定是什麽好鳥,但在此危情下, 人多些總是沒錯。她因輕信晉惕而被不死不活地折磨了數日,此刻面對一個肩頭有紅蓮斑的人,如何敢輕易相信。
“戋戋這話是什麽意思?”
沈舟頤邊說着,邊步步向她逼近。他的長靴踏在初冬地面的落葉上, 發出要命的橐橐聲——她也不知道為何要用這個詞來形容他的腳步, 明明在前一刻, 他還是她最渴盼見到的哥哥、親人。
沈舟頤最後一次哄道:“來, 跟我回家吧。”
戋戋不住搖頭, 已被逼到了牆角, 退無可退。直覺告訴她沈舟頤一定有問題, 他以往對她的好都是錯覺,他把自己僞裝成一只綿羊,暗地裏不知醞釀着什麽可怕的打算。
她下定狠心,用自己最後那一丁點殘存的力氣從沈舟頤身邊跑開。可沒跑兩步,腰間就被一根又黑又硬之物纏住,腳下趔趄,跌入他的懷抱中。原來他從地上官兵的死屍撿了根血淋淋的馬鞭,用來牽制她正好。
沈舟頤随手丢掉馬鞭,打橫将她抱起。戋戋不肯屈服,可兩只膝窩被他有力的臂彎扣住,想從他懷中掙脫落地是不可能的。
糾纏中,她尖銳的指甲劃破了他的側頰,歇斯底裏地吼道,“你到底要做什麽?”
狹長的傷口很快溢出鮮紅的血,沈舟頤巋然不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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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能有什麽目的,不過是帶她回去見她那祖母罷了。光天化日的,他能做什麽?
邱濟楚正在不遠處等着他們,遙遙見沈舟頤懷抱着戋戋,舉止親昵。邱濟楚也不驚訝,左右這兩人已有了婚約。
邱濟楚掀開馬車車幕,急聲道:“快上來!”
戋戋被丢進車內的軟墊上,張口要朝邱濟楚喊救命。她的精神這幾日被晉惕磋磨得瀕臨崩潰,極其不穩定。沈舟頤并肩坐在她身側,勾住她纖細的脖子,沉悶警告道:“戋戋若再鬧,我就不客氣了。”
讓她安靜下來很簡單,只需一根針輕輕刺中她的穴位,她就會像那日發高燒時候般任他擺布。
戋戋登時顫了顫。
沈舟頤的左手指骨夾有一枚銀針,在微淡天光的照映下隐隐透出暗藍的鋒芒,顯然是喂了藥的。他沒在吓唬她,他随時可以刺中她脖頸的血管。
戋戋捏緊拳頭,不得不委曲求全。
邱濟楚聽得二人的争吵,搭話道:“戋戋,你知不知道你失蹤的這幾日家裏人都快急死了?為着救你,你哥哥甚至求到了大皇子面前,你跟他置什麽氣?”
戋戋清秀的面頰上滴淌汗水,如若未聞。
沈舟頤替她擦擦髒兮兮的臉蛋,把她的腦袋扳在自己肩上:“累的話,睡會兒吧。”
馬車快,片刻就到達賀府。
戋戋下得馬車,擡眼望見自家牌匾,不安的心方始安定了些。
賀家清寂的宅院前挂着兩只白紙糊的燈籠,喪幡迎風凄凄慘慘地飄搖。還未入院,母親吳暖笙便拖着病體顫顫巍巍地迎上來,泣不成聲。戋戋與母親擁抱在一起,亦是有淚如傾。
賀老太君同樣對她朝思暮想,僅存的幾根黑發也盡數白了。未婚閨女被外男擄走關在別院,那是多大的醜事,賀老太君最怕戋戋清白不保。晉惕提上褲子就走肯定不會負責,叫她将來如何嫁人為婦?
戋戋伊始時感覺自己就站在懸崖的邊緣,随時都可能被沈舟頤推下去粉身碎骨。眼前親人俱在,她忽然燃起幾分溫暖的力量,眼神無畏地瞪視着沈舟頤……看他怎麽當着賀老太君的面對她不利。
沈舟頤被她瞪着發毛,無奈聳聳肩。
吳暖笙循着戋戋的目光,見沈舟頤漆發半披,衣衫有損,潔淨的雪袍上血跡斑斑,哽咽道:“多虧賢侄兒了,又救下戋戋一次。”
賀老太君慨然,晉惕如此狼子野心,竟做出強擄民女這等荒唐事來,活該千刀萬剮。她此刻真心願意把戋戋的終生托付給沈舟頤,也唯有沈舟頤,才能支撐起整個賀家。
一開始兩家合并時,賀家人對沈舟頤只是半利用半輕蔑。現在态度卻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渾然把他當成救苦救難的天神。
戋戋被沈舟頤的紅蓮印記唬得不輕,與他同待在一片空氣下也難受。賀老太君見她臉色不好,忙命人準備熱水,服侍她沐浴更衣、好生吃飯,趕快休息。
她經此浩劫,原本圓潤的身材形銷骨立,精神也損耗得厲害。賀二爺已然下葬,接下來的幾日都不用她跪靈棚了,她便渾渾噩噩地在榻上睡着。
吳暖笙擔心她,時常來她房中陪着,賀老太君也隔三差五拄拐杖來探望。賀若雪、賀若雨、賀敏、邱濟楚等人各自來送過一次補品,唯有沈舟頤從始至終沒露面。
他似知道她害怕,特意給她時間好好靜養。
戋戋憂之愈深。直到第五日頭上,她正披着件棉衣坐在爐邊烤火,聞門外丫鬟被遣走的聲音,是沈舟頤來了。
戋戋稍稍側過頭去,不願面對他,手背被火烤得發燙。屋外正沙沙落着小雪,雪光透過窗戶紙将暖室映得分外明亮。
沈舟頤熟門熟路走到她跟前,攥住她暖得發燙的五根柔荑,嗔怪道:“都快烤焦了,也不曉得移開。”
他帶來三個信封,分別盛有三種不同樣式的喜帖,純紅、灑金、洋紅,都是他親自設計的。他叫她挑選一個出來作為他們新婚的請柬。
戋戋厭惡地瞥了眼,提醒道:“好哥哥。我父親才剛去了。”
沈舟頤俯下.身來嘬她幾口,笑道:“悲傷也悲傷夠了,休息也休息好了,難道咱們一輩子都不成婚麽?你拖能拖到幾時候去。”
戋戋真是沖口欲嘔,她身上層層疊疊裹着的還是為賀二爺哀思的喪服。欲将他趕出去,可喊什麽都沒用,侍女都被他事先支開了。
“咱們的婚事就此作罷吧。”
事已至此,她對他明白直言,“以後請你不要再未經同意私自來我的閨房。”
沈舟頤掠過一層暗雲:“明明是說好的事,戋戋怎能不守諾言。”
戋戋無情道,“我就是不守諾言了,請你出去。”
沈舟頤有恃無恐,見身後錦榻鋪得正好,柔軟光潔,他便信然坐下,把玩她擱在枕畔的玉如意。
茜紅的羅帷裝飾得溫馨嬌嫩,床頭還堆着一些她剛換下來的亵衣。這裏本來是獨屬少女的,驀然被陌生男人霸占,說不出的膈應。
他拍拍床榻,“過來這裏,陪陪我。”
戋戋頓時感覺自己被侮辱了。
她不肯動,沈舟頤便以玉如意勾住她的細腰,強行将她帶向自己。
“走。”
“你若肯伺候伺候我,我少頃便走。”
戋戋羞怒之下,咬舌自盡的心都有了。她本鐵骨铮铮地站着,卻不知被沈舟頤拿捏了哪個穴位,渾身發軟地跌在錦被上昏天黑地。随即,雙手被固定在腦袋兩側。
沈舟頤手持滲涼的玉如意,懲戒似地拍打在她的臉蛋上,有點疼,像幼時學堂夫子打學生的戒尺。
“只因你答應做我妻子,我這麽多日來才拼盡全力救你。如今你說悔婚就悔婚,真是過河拆橋,把我用完了就丢啊?”
戋戋被他打得臉蛋生疼,血往頭湧,腳上的繡鞋掉下一只,另一只不住亂踹,淚水如珍珠斷線般墜下來。
沈舟頤冷眼旁觀,眼淚正好助興。
他捏着她雪白的下巴甜甜一啵,她越是反感,他越要變本加厲。
戋戋恍然明白,之前他對她恂恂有禮,皆是由于肩頭紅蓮斑沒暴露的緣故。現在該看的都被她看到了,身份便沒必要再遮掩。
自從賀二爺死後,她總感覺沈舟頤變了個人……或許不是人變了,而是他撕去僞裝,露出真面目。
怎麽會有人那樣大公無私,給賀家藥方,幫賀家還債務,賜賀若雪嫁妝呢?
他從一開始就是有所圖而來。
戋戋心想自己注定逃不過此劫了,痛苦地閉上眼睛。雖然在賀府,卻無人能救她。她只希望那過程快些結束,然半晌,預料的厄運卻并未到來。
耳邊傳來沈舟頤泠泠的嗓音:“我不喜歡強迫,你不用擺出一副視死如歸的樣子。”
戋戋緩緩睜開朦胧的淚眼,自己的衣衫雖然有些褶皺,但仍是完好的。她稍稍松口氣,坐起身來,黯然不語。
沈舟頤又将那三張不同樣式的喜帖拿到她面前要她選擇,他對和她成婚仿佛有股執念,即使兩人鬧到這份上了依舊不折不撓。
戋戋極度煩躁,将那些喜帖打散,丢到熊熊燃燒的火爐中。喜帖很快蜷曲焦糊,不成樣子。
沈舟頤額角一跳,神色倏然陰暗下來。
他溫柔時真溫柔,板臉時也真吓人。戋戋下意識捂住腦袋,瑟瑟發抖。
沈舟頤默冷半晌,語氣沾了點無奈:“不喜歡的話直接與我說,白白燒毀它們作甚。”
他滅掉爐火,從燒糊的髒灰中把喜帖的殘骸拾出來,俊美的五官也覆有一層淡淡的鉛灰色,神情滿是遺憾和落寞。
戋戋不帶溫度地道:“你死心吧。”
“你真鐵了心不嫁我了?”
戋戋感到身上有無形的壓力,仍頂着壓力重重點頭。
他聽不進去,嘆道:“但願你是玩笑。”
蹉跎片刻,終于離開她的閨房。
直到确認他的背影完全消失,戋戋才從屋內反鎖死門,把自己捂在被子中放肆大哭起來。
這日之後,戋戋便搬去了壽安堂,與老太君同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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戋戋從別院脫逃的那一日,錦衣衛大舉搜查魏王府,雖沒搜出什麽大逆不道的東西,王府的不少小把柄例如收受賄.賂、以權謀私等都被抓出,魏王挨了聖上不少訓斥。
二皇子是晉惕長姐的夫婿,因着這層關系,整個魏王府都是對二皇子效忠的。人人都能猜得出來此番禍事是大皇子暗中使陰招,卻只能吃個啞巴虧,忍氣吞聲,誰讓晉惕真的那麽沒出息強搶了民女呢。
晉惕還未成婚就在外面養妾室,趙閣老父女如何肯答應,定然要晉惕給個交代。
晉惕起初态度冷硬,堅決不肯解釋,後來趙鳴琴一怒之下竟要懸梁自缢,惹得趙閣老也要到陛下.面前去彈劾晉惕,魏王才拍板:不等良辰吉日了,立刻安排晉惕和趙鳴琴拜堂成親。
大戶人家締結姻緣,三書六禮,本來得持續半年多。眼下情況實在特殊,趙鳴琴孩子已在腹中,若真等肚子大起來再過門,那被人瞧見才真是奇恥大辱。左右聘禮嫁妝都是現成的,莫如快刀斬亂麻,早日了結此事。
兩家剛剛敲定婚事,一封聖旨降下來,卻是讓魏王出兵作戰的。原來北方的柔羌人忽然大舉來犯,竟要聖上最疼愛的雲樂公主和親,其狂妄程度難以言喻。
聖上賜魏王飛蛾符,領兵兩萬,命其殲滅蠻夷的頭領。柔羌人兇狠蠻橫,此戰頗不是個好差事,若在平時魏王還可以推诿給其他人,但現在陛下降旨,擺明了叫他戴罪立功,由不得他不去。
臨行前魏王叮囑魏王妃,一定盯準晉惕,把婚事落定。
晉惕被母親關在家中,心灰意冷,一度消沉得想過自戕……但戋戋姣好的容顏總是在他最絕望時浮現在眼前,支撐他活下去。
無論富貴還是貧賤,都難逃命數二字。戋戋固是因名分而與晉惕決裂的,可換到晉惕角度想,他何嘗不想娶她為正妻?他和她都試圖掙紮過,都倔強不認命,可徒然抗拒了半天,到頭來還是要顧忌家族的榮辱和世俗的孝道,不得不低頭。
十日後,魏王府張燈結彩,大紅燈籠高懸,晉惕與趙鳴琴成婚了。
王府辦喜事整個帝畿都被震動,人群如潮,紅妝十裏,處處皆是喜慶的鞭炮聲。
晉惕雄踞于高頭大馬上,頭戴彩绫帽,胸纏紅綢花,好個英俊倜傥的新郎官。看熱鬧的百姓人人稱贊,都道幸而賀家的狐貍精沒上位成功,世子爺與閣老女,這才是一等一的般配。
然細看新郎官的表情,卻是陰沉又落寞的。見過恨嫁女,這恨娶男倒是頭次見。
角落處,戋戋定定望着新人的八擡大轎,像個僵立的死人。喜糖灑在她腳下引得大群孩童來哄搶,她才木讷地往後退了退。
沈舟頤在身後體貼說:“別看了回去吧。只要你想,日後咱們成婚也會如此熱鬧的。”
戋戋青着臉不答。
她要和他退婚,還要她說多少次?
沈舟頤笑容未褪,五指毫無避諱地掐着她的腰。戋戋去過一次百花洲,那裏的客人掐姑娘也是同樣的手法。
戋戋很厭惡沈舟頤在賀二爺的喪期對她動手動腳。一念起他在五裏巷還養着個嬌寵的美妾……嘔心更深。
偏生他五官還幹幹淨淨,白膚緋唇,清風中雪衫微動,似天底下至潔至淨之人。
她很明顯地偏離開他的撫摸。
沈舟頤蹙眉道:“你不喜歡那胎記,日後我做了就是。鬧脾氣也有個限度,別太得寸進尺了。”
戋戋重申道:“我說過以後我們分道揚镳。”
沈舟頤冷笑:“那你家欠我的,你欠我的,該如何還?”
戋戋不願與他多言,獨自回府去。
這幾日她都住在賀老太君房裏,刻意回避沈舟頤。若非今日出門恰好遇上,她是不會與他同行的。
走出幾步,沈舟頤可能真的生她氣了,竟也沒追上來。
賀老太君疼愛戋戋,什麽事都讓她自己做主。之前家裏人給她和沈舟頤定下婚約,也是她自己點頭的。如今她既然要反悔,老太君自不會逼她再嫁給沈舟頤。
戋戋本以為憑賀老太君的庇護就可以擺脫沈舟頤,可平靜的日子沒過兩天,賀家就又出事了。
賀敏在去學堂的路上被人潑了熱滾油,一大片泛着油花的滾油就直直澆在他頭上,賀敏半張身子都被燒傷,臉也全部毀容了。半夜裏,時常聽到賀敏痛苦的哀嚎聲,喊爹喊娘求救命。
賀敏是賀家唯一的嫡傳男丁,書讀得尚可,本來指望着他功成名就,可這一瓢熱油潑下來,淋他淋得半死,躺在家中成為廢人。
賀老太君血淚俱下,去找惹事的酒樓問責……竟只是一庖廚偷懶,随便将熱油潑在大街上,正好灼傷賀敏。
這理由哪裏站得住腳,哪有大白天從二層閣樓往街上潑滾油的。況且路上來來往往的行人那麽多,為何旁人都平安無事,只有賀敏被淋得半死不活?
那間酒樓,是大皇子在臨稽的一個手下官員開的。
大皇子。又是個殺人白殺、賀家惹不起的角色。
賀家連連出事,每每都要靠沈舟頤出錢出力。上次為救賀二爺,沈舟頤已經賠進去不少珍貴藥材了。此番賀敏又莫名其妙地毀了容,實在令人厭煩。他并非單獨為賀家效勞的大夫,他也開着自己的藥鋪,他也有自己的病人要看。
賀老太君本欲聽從戋戋的意思,就此撤掉她與沈舟頤的婚約,卻不得不因賀敏之事暫緩。要沈舟頤玩命為賀家效勞,還不給人家一點好處,算是什麽道理。
之前為了幫賀二爺打官司,沈舟頤賠進去大幾千兩。雖官司最後沒打贏,但錢一點不少花。也虧得當初賣雙蟬璧時他跟晉惕多要了些,否則真支撐不住這一波又一波的慘事。
戋戋焦慮得熱量快要從顱頂炸裂,這老天爺就像和她作對,她越想離沈舟頤遠點,一雙無形的大手越是把她推向他。她也曾懷疑過是否就是沈舟頤暗地裏使絆,故意把賀敏弄成這副半死不活的樣子的?
懷疑只是懷疑,她沒有任何證據。
賀敏被潑熱油後第三天,病勢急劇惡化。賀老太君找來了許多大夫,都無能為力。當然,賀老太君找的大夫都是市井沽名釣譽的庸醫,真正有大本領的聖手她也尋不來,她一沒錢,二沒勢。
賀家宛如中什麽極惡毒的詛咒,家中男丁接二連三出事,都快成兇宅了。賀大爺、賀二爺相繼故去,若賀敏再傷重無救,賀老太君真的會瘋。
老太君厚着老臉,求到沈舟頤面前。她平日裏是多麽頤指氣使的人,被逼到絕處,就差給沈舟頤跪下。
俗話說貧賤夫妻百事哀,貧賤家族亦是此理。賀二爺被人欺負至死,賀敏又無緣無故傷成這樣,賀家滿門老幼婦孺空悲憤,卻半點還手之力都沒有。
沈舟頤倒答應賀老太君會盡力救賀敏,但和當初救賀二爺一樣,他沒把握,死生都由命。他也不是神仙,難保不會手抖。賀敏死了就死了,都是沒辦法的事。
賀老太君找不到其他妙手回春的聖手,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沈舟頤身上。無奈,她私下裏許沈舟頤:“賢侄若能救回敏兒,老身會竭力說服戋戋,與你好好成婚。”
沈舟頤告訴老太君,巧婦難為無米之炊,他确實想要一味藥材。
老太君問什麽藥材,他落落大方地要了戋戋。
老太君憂道:“老身答應幫你勸她,但她不一定同意,你……”
沈舟頤打斷道:“今晚臨稽有燈會,讓侄兒帶戋戋出去玩玩吧,她近來心緒也低落。”
賀老太君騰起一陣無名火,她親孫子還挺屍在榻上奄奄待斃,他還有閑情逸致游玩?欲怒斥兩句,見沈舟頤鋒利的視線掃過賀敏,同樣冰冷,不容拒卻。
老太君渾身激起戰栗,到嘴邊的硬話收了回去。
“侄兒就算現在要救治敏哥兒,恐老太君還不放心把敏哥兒交給我。”
他手邊正放着細如柳葉的刀,微光在尖利的刀刃上流轉,能救人也能殺人。
賀老太君悲哀之極。
她知道把戋戋交出去是什麽意思,可憐那女孩還戴着孝呢。
賀敏痛苦的嚎叫聲容不得老太君半點猶豫,她必須在孫子和孫女之中做出選擇。
孫女只是平常疼愛罷了,日後嫁出去便像潑出去的水。可孫子不同,孫子永遠姓賀,是要替賀家傳承香火的。若賀敏死了,賀家會絕後,賀老太君日後在地下沒臉面面對死去的列祖列宗。
老太君愧仄不已,撒手不管了,獨自呆在佛堂裏,不吃不喝也不出門,連聲為賀敏念佛祈禱。
戋戋聞聽此訊前來探望賀老太君,就隐隐知道自己被賣了。
除去她,賀老太君還有什麽籌碼跟沈舟頤交換?
暮色染天的時候,她正坐在花圃前的小秋千上發呆。
沈舟頤緩緩踱過來,對她道:“已與你祖母打過招呼了,晚上跟我出去一趟吧。”
他離她三尺遠,語聲冷漠,只是來通知她的。
戋戋硬聲道:“我若不去呢?”
他漫不在意:“随你。”
半點挽留她的意思也沒有。
情勢已發生了逆轉,現在是她求他。
戋戋恨得咬碎牙關,可她再恨,也得向現實妥協,也得救她名義上親兄弟。
“你把我當成可以交換的東西,”她痛罵他,“你肮髒,無恥。”
沈舟頤嗤然瞥她一眼,異常平靜說:“戋戋,你要曉得,我明明可以什麽都不交換的。”
“你想逼婚。”
“我沒有。”
他定定道。
“我再給你最後一次機會選擇,之後不要翻悔。我不欠你賀家的,根本沒義務為你家效勞。”
戋戋能有什麽選擇的餘地,她身為賀家的一份子,吃賀家的用賀家的,賀家兒子出事了,她自然得舍己為人。
小飛蟲落在蛛網中,苦苦掙紮,束手待斃。
沈舟頤懶得跟她多言。
“願意的話,過會兒就來找我。我帶你先出去熬副避子湯。”
避子湯?
戋戋的太陽穴劇烈跳動。
沈舟頤最後憐憫地揉了揉她的臉頰,拂袖走了。
清霜見小姐和公子吵架,怯生生走過來,問她要不要回屋休息。
戋戋心緒難平,沉沉眺望即将降落的暮色,好絕望,又好悲哀。
良久,她嘶啞地說:“去給我準備盆熱水吧。”
她要沐浴。清霜不明白她為何忽然此時要沐浴。
……
臨稽是座江南小城,水路發達。今晚城中放煙火,璀璨的火星混合着星光落在水面上,激起層層漣漪。曲水溪橋,滿地煙霞,處處皆是吱吱呀呀的搖橹聲。
戋戋将頭發簡單樸素地盤了個髻,沒簪任何首飾。她的容貌原本偏甜美,适合濃濃的桃花妝,一身素色掩蓋了姿色。
她仍把白麻衣套在最內層的亵衣之外,企圖在關鍵時刻喚回那人的良知。雖然很大可能是徒勞的。
沈舟頤明明只是個平民,無權無勢,無官無兵。可他壓在她身上,像五指山。
出門,慘霧重浸,月亮朦朦胧胧,缺失半個。
沈舟頤雖沒說把她帶到哪兒去,但不用太過擔心他會幽禁她。他行事風格與晉惕大有不同,做什麽都講究名正言順大大方方,不會私自将她藏起來。臨走前,他甚至還和她一起去拜別了賀老太君,說今晚宿在外面,明日上午再歸來。
賀老太君手裏捏着佛珠,沒反對,默應了。
出得死氣沉沉的賀府,外面其實還是很熱鬧的。竹閣松軒,小販叫賣,往來人群熙熙攘攘。
沈舟頤随意尋處藥鋪煎了副避子藥,灌在水囊中,給戋戋随身帶着。他是醫藥之術的大行家,聞聞味道就知道湯藥的優劣。這樣苦的味道,是絕對不可能讓她懷上孩子的。
他對她道:“事發突然,以後不會時常如此。”
以後,還有以後?
恐懼的寒流如蛆附骨,戋戋痛苦不堪。
她說:“街上太擠,逛也沒有什麽好逛的,不如你帶我去她那兒坐坐。”
指沈舟頤養在外面那個妾室。
她不想和沈舟頤做那事,便臨時找個借口推诿。若日後她注定要嫁給他,還不如提早和那位認識認識,瞧瞧到底是什麽貨色。
沈舟頤卻不近人情地拒絕:“你是你,你的事與她無關。”
他可能一時嘴急說反了,應該是“她的事與你無關”——他愛那妾室如珍寶,小心翼翼地呵護,生怕她這未來大婦會欺負了他的愛妾。
戋戋深吸一口氣,嗫嚅着解釋道:“你別誤會,我沒別的意思,就只想和她提前見見面罷了,畢竟日後要在同一屋檐下。”
沈舟頤顯然不願深談:“好了,別說這些了。你看喜歡吃什麽,我買給你。”
戋戋黯然,他既心念她人,為何還執意娶她?
她淺淺嘆口氣,眸中晶瑩。
沈舟頤道:“怎麽又耍脾氣?非是我不讓你見她,她只是個無關緊要的人,咱們的夜晚良辰美景,何必跟不重要的人耗費時間。”
他的嗓音萦繞在她耳側,語氣比剛才略略軟些。那般俯首遷就的樣子,好像他和她跟一般的眷侶是同樣的。
但戋戋知道沈舟頤在給她臺階下,至于那愛妾,他是必不可能讓她見到的。
戋戋玉白的小手捏住他的衣袖,失聲叫道:“舟頤哥哥。”
沈舟頤稍愣,這熟悉的稱呼倒好多日沒聽她叫過。
“你說過會一生當我的保護傘,對我好,那些話都不作數麽?”
沈舟頤凝重道:“自然作數。”
“可你如今這般步步緊逼于我,可還顧念着半點兄妹之誼?”
她嘗試對他動之以情,曉之以理。
沈舟頤知她又在耍心眼,并不為所動。他掐掐她雪腮,“好戋戋,你不想從賀府出來,難道咱們在你父親的靈棚前麽?你姓賀我姓沈,咱們從來都不是兄妹。”
微風動樹,涼風拂體。
這下徹底完了。
數彎流水,歸鴉陣陣,臨稽城正罩在一片璀璨華彩中。雖夜色遙深,水中仍有不少輕舟蕩漾。這裏山溫水暖,不比城外護城河,即便到了冬日也不會凍冰。
上船的時候正好遇上幾位僧侶師父,沈舟頤向他們求了支姻緣簽給戋戋,雙手合十,動作甚為虔誠标準。
戋戋斜眼瞥着,他何時與佛結下緣分,平日裏他書房仿佛也頗放着幾本佛經,不知是真的虔誠,還是裝模作樣。
船室是一早布置好的,溫暖而不狹窄,在河水的蕩漾下宛若嬰兒的搖籃。矮桌放着兩杯酒,精致的酒杯上雕镂有花紋,是象征夫妻和美圓滿的。
小橋流水靜窈萦深,水聲夜色競來相娛,若不是和沈舟頤在一起,今晚的夜色本是極好的。
戋戋處于閉塞的船室之內,眼見周遭一點一點升溫,氣息愈來愈沉悶。
矮桌上除去酒水之外,還有幾盤精致的糕點,沈舟頤剛才特意買給她的。
他意興正好,撩了撩船下涼絲絲的水花,撣她的臉蛋,叫她說幾句臨稽話來聽聽。吳侬軟語,臨稽女子說起話來,能醉到人骨髓裏去。
戋戋啞然,不是不能,而是不會。
沈舟頤疑色:“是麽,可妹妹不是臨稽的土人麽?”
戋戋解釋道:“母親是從長安遠嫁過來的,不會說臨稽的土話,我跟随母親,自然也不會。”
沈舟頤半信半疑,戋戋沒再做聲,一口一口吃着點心。
沈舟頤不等她吃完,忽然将她按倒在了身後的軟墊上,引得戋戋啊地驚叫。
岸邊升起纏綿婉轉的琵琶歌聲,柔韻細細,啵啵啵,锵锵锵,似大顆小顆的珍珠清脆交撞。曲聲似仙樂綸音,九轉十八折,銷魂醉魄。
戋戋杏眸猩紅,吐氣如蘭,怔忡地面對着沈舟頤,音樂聲悉數淹沒在了耳邊。
沈舟頤凝睇着她,霧色的雙眼流淌得很慢,黏膩如拉絲,實說不上清白。
終于,他要得到他的珍珠了。
從小到大那個可望不可即的、濃眉大眼的小仙女就在他懷中,他再也不用小心謹慎地仰望了。
他将那顆珍珠握在手中,碾碎。
戋戋的冷汗滑過臉頰,神色如紙一般蒼白。陌生的窒息感将她籠罩,讓她恐懼,不知所措。在真正淪陷于他手之前,她還很傲氣,很決絕,跟他玩心眼。可這一刻真的到來時,她那些硬骨頭都軟化了,只想求他放過她,跪地給他磕頭都行,傲氣和尊嚴她都不要了,只要他放過她。
“如果你三年前,甚至前世就嫁給我,現在我們會不會很幸福?”
他懷着恨意不斷诘問于她,徑直咬上她的肩頭,力道很大。這一咬,仿佛要把他們前世今生的恩怨都報複回來。她的肩膀如精美的瓷器,差點碎掉。
洶湧的愛意似泛濫的月光,映照在即将成婚的兩人身上。
月色可愛,佳人更可愛。
……
月色之下,不僅有伉俪成雙的賀家兄妹,更有在黑暗中潛行的晉惕。
他守在河邊,焦急地望着河心。兩個水性好的手下正把一具死屍從河心打撈上來,腐臭發綠,腫脹不堪,已看不出死者的身份了。
晉惕不斷催促仵作驗屍,仵作費好大力氣,才道:“這個中年男子,應該就是世子您要找的人。”
晉惕問:“确定嗎?”
仵作點頭,基本确定。臨稽不比別處乃是皇都,對命案抓得極緊,似這般河中飄屍,極為少見的。
晉惕下命令道:“帶回去,想辦法證明此人就是德貴。”
他一直致力于揪出趙鳴琴腹中孩兒的生父,好還自己清白。思來想去,應該只有失蹤的德貴知曉內情。于是晉惕順着這條線索,廣撒網,翻天覆地尋找德貴。找了五六日,德貴的活人沒找到,卻在河心偶然發現這具死屍。
定然是沈舟頤與趙鳴琴暗通曲款被德貴撞見,德貴才慘遭滅口的。只要尋個借口把沈舟頤抓起來,無論沈舟頤是否真的犯下殺人重罪,他都有辦法屈打成招,除去這個處處礙眼的眼中釘。
仵作被勒令不準休息,連夜尋找沈舟頤殺人的證據。仵作汗顏,世子爺才甫地新婚,不思與嬌美的新娘子共度良辰,沒事可跟個死屍較勁兒作甚。
羅呈幫仵作将屍體擡走,此處雖然比較僻靜,但今夜燈會正盛,耽擱久了難免有百姓會撞見。在事情敲定之前,還是不要走露風聲才好。
幾個手下收拾妥當後,王府的馬車前來接晉惕離開。忽聽岸邊此起彼伏的琵琶音,間關鳥語,清越悠揚,說不出的動人美妙。
一只輕舟,靜靜谧谧地飄蕩在蘆葦叢深處。
晉惕怔怔。
羅呈試探叫了句:“世子爺?”
晉惕揉揉劇跳的眼皮,自言自語道:“我仿佛感覺她就在我旁邊……”
她?
能被世子爺如此眷戀稱呼的,唯有賀家那位小姐。
羅呈道:“世子糊塗了,這麽晚賀小姐怎會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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