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3 豺狼

聽說柔羌王子在尋找《善人經》, 不少民間古物收藏家都向王子獻寶,畫軸古卷經書殘本,魚目混珠參差不齊, 妄圖從王子手中獲利……阿骨木看都懶得看, 沒一個真品。

有族人看透他的心思:“王子不是懶得看, 而是不敢看吧?南朝民間藏龍卧虎,萬一真有人獻上《善人經》的孤本,王子必定要遵循先王遺诏,迎佛經回去。到時候兩國罷戰, 美若天仙的戋戋姑娘成為泡影不說,晉惕那一箭之仇也無法報了。”

阿骨木窒悶難當,此刻的他确實是在刀尖上行走。他既想要美人, 又想要佛經孤本, 又想殺殺南朝人的威風。

其實若沒有晉惕這員殺将, 南朝皇帝只是病貓。

晉惕。

王子恨毒這個名字。

他須得先下手為強, 給南朝人點顏色瞧瞧。

·

晉惕這頭,奉皇命夜襲柔羌。

如今柔羌王子停駐在南朝, 部落裏群龍無首,如果實施突襲的話,只要布局得當應該可以做到。晉惕對自己的身體素質和領兵能力絕對自信,正大光明交鋒時尚能殺得這些蠻子落花流水, 更遑論突襲。

晉惕殺勁很足, 策馬率領三千兵士, 雄風凜凜。此番若得凱旋, 他便能贏娶美人歸, 與戋戋長相厮守。

北地遙遠, 晉惕率軍抄近路, 日以夜繼行軍,跋涉足足三天三夜才到達北地。略去晉惕偷襲柔羌部落慘烈的厮殺場面不談,單說結果——卻是失敗了。

不但敗北,而且慘敗。

原來那狡猾的阿骨木王子也拟偷襲南朝皇宮,部落中嚴陣以待。

晉惕此番戰敗,一則是遠道而來糧草不足,叫柔羌人占盡地利之勢;二來心浮氣躁,多少存些輕敵之念,以為還能如上次那般輕輕松松殺滅柔羌,貪功冒進,致使三千南朝将士反被柔羌人殺得落花流水,丢盔棄甲逃回中原,晉惕自己這個主帥也受下重傷。

東窗事發後,阿骨木王子勃然大怒,鬧到聖上面前,口口聲聲質問:“我兩國已答應修好,為何晉惕還行卑劣行徑,漏夜偷襲我部落?既然如此,兩國正式開戰也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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聖上啞子吃苦柏,有苦難言。本是阿骨木王子先存異心在先,聖上本拟晉惕能一舉搗毀柔羌的核心部落,誰料晉惕失手,南朝倒成為挑起争端的罪魁禍首。

阿骨木王子悍然撕毀之前的合約,即刻便要啓程回柔羌。

聖上只好用賀家那女子先行穩住王子:“郡主的嫁妝已齊全,我兩國和親之誼不能誤,王子即便要回柔羌,也得帶着郡主一塊。”

王子聽聞戋戋的名字,臉色方緩和一些。但兩國的仇越結越巨,想通過和親握手言和,實乃癡人說夢。

晉惕由朝廷的大功臣,變成大罪人。

聖上雷霆震怒,別說賜戋戋給晉惕為妻,不把晉惕打入天牢已網開一面了。

所有尊嚴、希望、勝負欲都破滅,晉惕真真切切體味到了生弗如死的滋味。那種從雲巅跌落谷底的落差感,像一記重錘砸在內心,叫人骨軟力竭,了無生味。

數日來,晉惕挨受君主、父母、朝臣的無數責罵和彈劾,谙盡世态炎涼,本來傲慢清高的性子如爛泥被狠狠踩在腳下。威名固然需要很多次出生入死的勝利才能造就,而身敗名裂卻只需要一次敗北。

極度挫敗下,晉惕也想過自戕。

想他堂堂男子漢,戰場落魄,妻室也為人奪娶,人生實灰暗到極點。但為着戋戋不被送到柔羌,被那些野蠻人玷污,他就算再痛苦也得頑強活着。

二月十七距離上次争吵十多日之後,晉惕終于在宮中又見到了戋戋。她一身錦衣華服,珠翠滿頭,和之前甜美簡樸的樣子大為不同,宛若戴上富貴的枷鎖,愁容滿面。

兩人會面,相對無言。

她沒有像往常那般躲躲閃閃,或者見到他就跑,而是怔怔站在那裏,眸中沁着晶瑩的水霧。

晉惕朝她奔過去,一把将她纖薄的身軀緊緊摟住,想把她揉進自己的身體裏。

“對不住戋戋,對不住,我打輸了。”

淚珠墜下暈濕玄色的文武袖,神武如晉惕,還是第一次落淚。晉惕稍稍松開她,捧住她的小巧柔嫩的下巴情不自禁吻上去,吻若暴雨撒窗,猛烈中帶有無限熾熱的愛意。

他們的頸動脈緊挨着,彼此能感受到彼此的顫動,竹林幾乎遮不住兩人的身形。

戋戋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從晉惕的手中脫出來,她對柔羌王子再三躲避,對晉惕卻無計可施。

“世子爺,我那日已經把話說得很清楚,你現在又是何苦呢?”

“他們要把你送到蠻夷和親!”

晉惕低吼着,雙唇猶沾有吻後的水光:“……除非我死,否則我決不能看你往火坑裏跳。我想帶你私奔,你不愛我就一輩子把我當哥哥也好,只要讓我在身旁照顧你。”

戋戋悵然,吞咽口淚水。

“你真是執着。”

帶她私奔,那便是抗旨,後果很慘烈。而晉惕是個極其感情強烈的人,認準的事絕不更改,即便下地獄亦在所不惜。

晉惕直直把心裏話說出來:“我看見你日日和沈舟頤相親相愛,心剜似地痛,恨不得自己從沒活在這個世上。”

人世間的榮華富貴他都不要了。

就是死,也要阻止戋戋去柔羌和親。

戋戋猶豫,如果她和晉惕走,那是極為自私的——她當然能免于遭受蠻族人的玷污,晉惕卻會身敗名裂,整個魏王府也會跟着遭受滅頂之災。

對于晉惕來說,這根本不是一條出路,而是死路。

晉惕長有力的大手扣住她,高大肩膀如遮風擋雨的牆。

“別猶豫,我是認真的。如果你拒絕我,我就闖到賀家去,先宰了沈舟頤,再把你搶出來。”

“我決心如此,任何後果願自行承擔。”

晉惕此時已失掉了一大半理智。

和親是她自己的事,是她自己辛辛苦苦設計,用來逃離沈舟頤的一種手段,與晉惕無尤,他為何如此有正義感趕着去送死呢?

或許晉惕真的在意她,畢竟他們曾經相愛過。

若說她對沈舟頤、柔羌王子都是虛情假意,對晉惕卻餘幾分殘情未了。

她本來打算設法招惹那個柔羌王子,然後借柔羌王子的手來對付沈舟頤,或者尋求機會逃出去的。如今晉惕非要摻和進來,她不得不改變計劃。

斟酌片刻,戋戋把自己盤旋腦海的念頭告知晉惕。

兩人若直接私奔定然會被聖上抓回來,下場慘烈,不如虛晃一槍,名義上逃亡,實際還留在臨稽城內,叫那些追兵撲個空。待風頭過去,兩人再真正遠走高飛。

晉惕拙于智取,一應計策都聽從戋戋的,左右他已決定為她豁出去。

“好。”

那瞬間,他熱淚盈眶,感覺自己真正得到了戋戋。她是在謀劃和他逃亡啊……她心裏有他,愛他,她還愛他。

戋戋的感情遠沒晉惕那樣豐富,愛誰不愛誰對她來說根本無足輕重。此刻的她沒有絲毫即将自由的快樂,反而如履薄冰,緊繃得幾乎窒息。

前路茫茫黑暗,她連十中之三的勝算都沒有,只因形嚴勢格,面對沈舟頤的多番逼迫,她必須得勇敢冒險。

若這次再失敗被沈舟頤知道……死就死吧,左右是人皆有一死,她寧願轟轟烈烈地死,也弗願懷他的孩子。

回到賀府的桃夭苑,戋戋五髒六腑猶自亂顫個不停,對前路的恐懼和對自由的向往同時折磨着她,叫她臉一陣滾燙一陣冰涼。

她撫摸着從阿骨木王子那兒得到的烏木犀香料,暗暗也将一瓶紹興女兒紅準備好。這酒最烈,平時她沾一點舌頭都被辣得不行。

內心是暗潮洶湧的大海,表面卻不動聲色。

晚上和沈舟頤同床共枕時,她柔弱又粘人,在沈舟頤胸口淺淺畫個圈,說:哥哥,我愛你。

沈舟頤揉揉她的腦袋:我也愛你啊,傻妹妹。

他跟她說明天就進宮,把《善人經》背出來,希望可以免于她和親。

戋戋問:“舟頤哥哥有把握嗎?”

沈舟頤暗淡的眼睛凝視她,似有未盡的弦外之音。

“都看天意。”

但願老天保佑。

戋戋滿足地沉浸在沈舟頤懷中。

無論怎麽,這都是她與他的最後一晚了。

睡到中夜,沈舟頤忽然在她耳畔道:“戋戋,我真舍不得你走。”

語聲出奇溫柔,宛若在放低身段求她。

“我其實……一直沒有恨過你。”

戋戋閉合眼簾:“妹妹也不願意去和親,都是被迫的。”

沈舟頤道:“你知道我說的不是和親。”

戋戋心頭咯噔,黑暗中,沈舟頤的神色模模糊糊,只餘灑落在肩頭的銀色月光。

“睡吧。”

他最後拍了拍她的肩頭。

·

翌日聖上準備下旨,命戋戋前去柔羌和親。

可就在此時,太後壽康宮裏的一位太醫忽然毛遂自薦,說能背出《善人經》原原本本的內容來。

聖上生疑,面見那位年輕太醫。

男子雪袍翩翩,一副清明靈秀的文人長相,琨玉秋霜,當真英俊可人。

聖上曉得,他就是那位風口浪尖上的賀姑娘的夫君。

自打晉惕偷襲柔羌失敗後,聖上一直在尋覓絕地反擊突破口。沈舟頤既敢說有本事背出那部傳說中的經書,且聽一聽,若斯人敢托大欺君,必斬下他的腦袋。

不想沈舟頤出口成章,都是佶屈聱牙的奧澀古語。

他說《善人經》不是佛經,而是行記,一部藥經,裏面記載着一個叫了慧的和尚的生平。

在場的諸位大學士與重臣,包括聖上在內,都沒讀過那本傳說中的經書,卻無法分辨沈舟頤是否信口胡謅……他對每一處經文都能詳盡地做出解釋,合情合理,仿佛他親歷過了慧和尚的生平一樣。

聖上始料未及,這些文字,無疑是柔羌王子極為渴望的東西。

該怎麽利用這些文字,才能讓它們發揮作用在刀刃上呢?前些日晉惕已然折損不少兵将,再不可冒失。

沈舟頤卻不管聖上要拿這些文字作何,他只求一個恩典:“願陛下免除吾妻賀氏往柔羌之地和親,不叫微臣夫妻二人生離。”

聖上未置可否,先穩住沈舟頤。

如何計較,得先将阿骨木王子傳喚進宮再說。

然此時有噩耗傳來:“魏王世子帶着賀家姑娘私奔了!”

在場面面驚愕。

原是禮部的人按郡主的份例前去接戋戋,卻發現賀府的桃夭院空無一人。有宮女曾聽見世子與賀姑娘在皇宮後花園暗中說話,籌謀遠走高飛。

豈同兒戲?聖上拍案震怒,立即命人圍困魏王府,并且全城搜捕這膽大包天的二人。

真是反了,反了。

沈舟頤聞聽此訊,長睫阖上,吐出口濁氣。

為什麽。

為什麽,她非要走不可?

消息傳到阿骨木王子耳中,和親對象居然和死對頭晉惕私奔了,王子腦袋也是如遭雷劈,急急欲追去。然內侍卻喚王子先進宮,因為他尋找的那部不世經書被人活生生、一字一字背出來了。

王子再遭雷擊,雷得內外焦糊。

天吶。

老天爺這是要做什麽?

……

滿城風雨,人心惶惶。

其實晉惕和戋戋并沒有走,按照之前約定的,他們暫時躲在魏王府的小地窖裏,等風頭平息。

之前他們在皇宮相會,也是故意叫人瞧見的,好傳播假消息出去。

地窖十分隐蔽,乃是晉惕秘密開鑿的,饒是陛下派出的衛兵将魏王府、賀府都翻了個底朝天,也未能找到二人的蹤跡。侍衛首領自然而然地認為晉惕與戋戋已逃出了臨稽,便将搜索範圍擴大。

最危險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誠不我欺。

晉惕暗暗心安。

地窖中雖然光線暗淡,戋戋那柔美而窈窕的身形卻若隐若現,像成熟的甜蜜果子,絲絲引惑着人。

他從後面一把攬住她的細腰,此番冒險實在值得。

“戋戋,你可真會出主意。我們什麽時候從地窖離開?”

晉惕目光盈盈,戋戋回過頭來,亦對他懷有感激之意,含情脈脈。

可她薄唇微啓,說出的話卻冰冷寒人。

“對不起子楚,你還有你的家族要照顧,我不能那麽自私叫你和我一塊私奔,而讓你的父親承受滅頂之災。”

“子楚只需記得,戋戋是走投無路才這麽做的,戋戋感激您,永遠感激您。”

說罷,她就從衣袖灑出摻雜烈酒的烏木犀粉。

晉惕只覺一陣辛辣的香味撲鼻,随即頭暈腦脹。

身子軟軟倒下來,就此人事不知。

臨合眼前,只模模糊糊看見戋戋那雙柔荑,在撫摸他的眼皮……

作者有話說:

最近總是刷到金枝欲孽的神級運鏡,有感而發,微博放了張我瞎畫的圖(非常非常潦草),有興趣的小夥伴可以去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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