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2 豺狼

戋戋和晉惕決裂後, 皇後娘娘迫不及待地将她逐出皇宮。

以前借皇宮的庇護,戋戋還能瞞着沈舟頤暗箱操作。如今被逐出去,她唯一能落腳的地方就是賀府, 在沈舟頤的五指山下兜兜轉轉, 要想好好活着唯有仰仗他的鼻息。

但她并不後悔和晉惕決裂。

晉惕是沈舟頤的心腹大患, 若非當着沈舟頤的面與晉惕斷幹淨,沈舟頤永遠都對她存疑,她永遠難以取得他實打實的信任。

如果上天垂憐,希望能讓她在一個月內逃離賀府。

沈舟頤已經猜到她偷偷服用避子藥的事了, 一個月是他耐心的最大限度;若之後她還“冥頑不靈”,他肯定要挑破此事,到時候誰都難堪。

時間相當緊急。

二月初十, 戋戋入宮侍讀的最後一天。

鳳尾幢幢竹影之中, 阿骨木王子将更多的烏木犀香料交給戋戋, 并向她表明愛意, 說前世有緣,今生想與她婚配。

戋戋聽到“前生”倆字太陽穴下意識發跳, 疑慮着問:“……前世?”

王子道:“與姑娘的相遇有種宿命感,你的面相很像我柔羌一位世代受人崇敬的女戰神。”

戋戋摸摸自己橢圓形的臉頰:“我長得很有殺氣?”

王子搖頭:“不是,那位女戰神也是張圓臉。”

戋戋道:“北地民間流傳的故事我也略知一二,沒聽過哪位出名的女戰神。”

王子解釋道:“那位女戰神是修羅的化身, 人間的煞神, 殺過的人的骷髅可以堆成一座山, 曾經為我北地柔羌帶來過安寧與和平。只可惜她後來自甘堕落, 墜入魔道, 先王便将她的世跡抹去了。”

“怎麽個自甘堕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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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傳說她愛上一個僧人。”

戋戋恍惚記得沈舟頤前世也是個僧人, 随即想到天下僧人千千萬, 此僧非彼僧。

兩人複又攀談片刻,繞開這些戰神僧人的複雜話頭不談,單講些男女暧然的挑逗之語。蓄意勾引柔羌王子倒算不上,戋戋只是覺得王子很有用,或許在将來能助她一臂之力。只要能對付沈舟頤,給阿骨木些甜頭也無所謂。

王子再次吻到她的手背。

“戋戋姑娘,和我回柔羌,好嗎?”

戋戋微顯沮喪:“難。明日我就不再進宮了。”

“為何?”

“皇後娘娘所命。”

王子臉色奮奮然:“沒關系,我來想辦法,只要你肯跟我。”他大掌伸将下去,呼吸噴灼熱氣,欲撫戋戋的臀。

戋戋婉轉淺笑。

上一個說要想辦法的人還是沈舟頤,沈舟頤固然很快想到辦法,卻不清楚這阿骨木王子有幾斤幾兩。

希望這王子可以多動動腦筋,別動不動就用武力蠻幹,否則任憑地位再尊崇也遲早被沈舟頤玩死。

戋戋離開後,阿骨木派自己的親信阿瑪回趟北地,通知兄弟和族人勤加操練兵馬,準備和南朝開戰。

阿瑪問:“安樂公主還有遺失在南地的了慧禪師的經書,王子打算放棄嗎?”開戰就意味着兩國之間徹底撕破臉。

王子面色冷冷,這兩件事都不屬他考慮的範圍。

安樂公主本身就是幌子,用來蓄意為難南朝皇帝的,他從來對娶公主的事興致缺缺。那本遺失的經書相對來說比較重要,高僧是整個柔然人的神祇,尋找它是為完成先王的遺诏……但王子相信南朝皇帝根本無處可尋。

“待戋戋姑娘到手後,煙火為信,正式開戰,本王子與晉惕之間必然有一次生死決鬥。”

阿瑪領命快馬出城而去。

……

皇宮的晚宴上,觥籌交錯。

諸位王侯将軍觀賞着歌舞,晉惕和阿骨木都在,且正好坐在面對面,兩人互相鄙夷地剜着對方。

酒香怡人,阿骨木王子喝得有點醉。

聖上談起安樂公主,和王子商量着把安樂公主嫁到柔羌去,以換來柔羌的稱臣和歲貢。

“柔羌王子意下如何?”

王子品着酒味,道:“蒙聖上厚愛。本王子确實有心求娶貴國女子,但非是公主殿下。”

“哦?”

聖上頓時來了興趣。

對面的晉惕本來一杯接一杯地頹喪飲酒,猛然聞阿骨木此言,劍眉斜飛,雙目如攪着愠色的漩渦——顯然他猜到阿骨木想說誰。

阿骨木大大方方說出戋戋的名字。

在場面面相觑,大多數王公貴族對賀家聞所未聞。

聖上的臉色黑得很,別人不曉得賀戋戋他還不曉得,當初晉惕就是跪在他面前,口口聲聲要娶此女,與此刻的阿骨木王子如出一轍。

這到底是什麽禍水,妖女,惹得男人們都搶着掙她?此女若敢威脅到皇位和江山社稷,必然得把她賜死。

晉惕霍然起立,英俊的面頰隐隐覆蓋一層鐵青。若非聖上面前由不得他放肆,他都想拔劍把面前桌案劈成兩半。

“聖上!”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在晉惕身上。

聖上厲聲道:“子楚!坐下。”

只因晉惕的長姊在宮中做貴妃,聖上是晉惕名義上半個姐夫,晉惕又為江山立下汗馬功勞,聖上才格外縱容于他。

阿骨木王子雙腿交疊在一起,胸有成竹地眺着晉惕。

曉得了嗎,搶女人要這樣搶。

看看你家皇帝是更在意江山些,還是為一個小小女子幫你主持公道。

晉惕泛白的骨節咯咯作響,眸子比黑夜更暗。

魏王擔心兒子過于僭越,狠狠押着他坐下,向聖上拜禮,又對王子道:“王子說笑,您說的那位賀姑娘不過是一介布衣,難以匹配王子的身份。”

阿骨木王子道:“本王也沒讓那姑娘匹配本王的身份吶,只是納來養在身邊,閑時逗弄而已。”

其實他面對戋戋本人時要有禮貌的多,此時如此說,存心氣晉惕。

魏王又道:“那位賀姑娘是嫁過人的女子,且夫婿尚健在,派她和親有違公理倫常。”

阿骨木王子沉聲道:“本王就要她。”

有夫婿又怎樣,左右是個弱質文人,殺掉。

随即也起身,向聖上道:“若陛下肯滿足本王子的心願,柔羌願獻上歲貢,就此兩國停戰。”

聖上撚着下巴,一時沉吟未決。

晉惕煩厭得很,雖戋戋對他無情,他卻不能對戋戋無義,焉可看着她被推進火坑,和親到那漠北蠻夷之地,父死子承兄終弟及?

他悲憤難當,卻又要顧忌着為人臣子的禮節,不能在陛下.面前與阿骨木王子動手,只得借着醉酒更衣的名頭離宴。

阿骨木望向晉惕匆匆離去的背影,莞爾一笑。

傳說中的情敵,也不過如此。

王子感到四肢百骸無比舒服,跟在快馬上跑了五十裏一樣酣暢淋漓。在柔羌,他作為高高在上的王子,女人向來都是主動往他身上貼的,從未體驗過這種争搶與厮殺的爽感。

南朝人,徒然有武力罷了。

……

這場宴過後,阿骨木王子又被聖上單獨叫到禦書房。

最後的結果是,聖上封賀家女一個郡主的虛號,送她到北地柔羌去和親。

這結果在意料之中,聖上連自己的親生女兒安樂公主都忍心嫁去北地,更何況一個名不見經傳的戋戋。

安樂公主得知喜訊後,大呼萬歲,賞賜了戋戋許多金銀財寶。

晉惕卻沮喪欲死。

他去聖上面前跪,跪一天一夜,求聖上收回成命。

沈舟頤再可惡,到底也是南朝人,到底也有張俊俏的皮囊在;若讓戋戋被那些粗魯如野獸的柔羌男人玷污,她會死的。

聖上質問:“子楚憑什麽叫朕收回成命?”

晉惕須眉戟張:“柔羌人狼子野心,陛下即便靠和親暫時穩住他們,來日他們照樣會卷土重來的。不若命臣上沙場,殺柔羌一個落花流水!賀姑娘……賀姑娘只是平民百姓,陛下向來愛民如子,關鍵時候怎可推百姓出去擋刀?”

聖上呵斥道:“放肆!”

晉惕死死垂下頭去,怨氣沖天。

“朕可是聽說那女子冷血無情,狠心将你抛棄,你還願意為她說話?”

晉惕執意道:“即便她一刀殺死微臣,微臣仍是情之所鐘,不能自已。”

聖上曉得了,晉惕這是要和柔羌王子對峙到底。

柔羌是個禍患聖上如何不知,怪只怪前些日晉惕自己頹廢。

聖上不是那等軟弱之主,柔羌屢屢犯禁,聖上表面與他們虛與委蛇,暗地裏也在思量着如何将這些異族斬草除根。

阿骨木和聖上,兩國君主相交,表面上一團和氣,背地裏卻誰也沒捧出真心。

“朕可以答應你的請求,給你一次将功贖罪的機會。朕會表面和柔羌人罷手言和,你夜率三千精兵,突破邊疆大關,偷襲柔羌的核心部落。”

“若你能一舉拿下柔羌幾位長老的人頭,回來朕便将賀家女許配給你。但在此之前,她已被封為郡主,使命就是去柔羌和親。要救她,看你能不能完成朕交給你的事。”

晉惕驟然使命加身,熱血澎湃。

他眼神變黯,暴風雪般的狠意襲上瞳孔。

“臣定不辱使命。”

·

戋戋突然間被封為郡主,對于整個賀家來說,是巨大的驚訝和打擊。

臨稽家族大多弗願家中女兒遠嫁,更何況是那漠北苦寒之地。

丫鬟們都議論說:“柔羌那位王子妻妾成群,大妃一位,侍妾十二。蠻族不知天倫,同時娶兩位大妃也是常有的事,女人在他們那裏地位等同于牛羊。”

戋戋乃冒牌千金的秘密洩露後,賀家人盡皆對她白眼,冷淡至極。賀三爺和三夫人甚至覺得,和親是戋戋和吳暖笙二人多年欺瞞賀家的報應。

賀老太君纏綿病榻,得知此事後只淺淺問了幾句,沒幹涉太多。她心裏對戋戋這個孫女大概還是有憐惜的,戋戋罪不至此,只是老太君人庸體衰,無能為力。

晚間,戋戋靜靜依偎在沈舟頤懷中,看紅燭墜淚,微弱的火苗在黑暗中跳動。

他們十指交扣在一起,沈舟頤骨節修長的手包裹住戋戋稚嫩的小手,纏綿交錯的心跳聲,融入彼此的身體。

“大皇子今日警告過我了,叫我保命要緊,莫去幹涉你被封為郡主和親之事,否則聖上即刻摘下我的腦袋。那兩個男人在宮裏争奪你,鷹視狼顧,氣勢洶洶,根本沒我說話的餘地。”

沈舟頤一邊認真吻着她嬌憨的面頰,一邊娓娓道來,無奈中夾雜幾分落寞,惆悵淡淡的:“他們怎麽可以這樣,明明我才是你的正牌夫君呀,一個個都逼着我和你分開。”

戋戋細聲細氣道:“我以為哥哥得知此事會勃然大怒的,我得知此事時都感覺天要塌了。”

沈舟頤喟然道:“怒?有何助益?布衣之怒,亦免冠徒跣,以頭搶地耳。”

他就是一介布衣。

戋戋水靈的眸子濕漉漉,緩緩從袖中掏出一條血紅的長绫。

“妹妹已經想好了,若柔羌王子執意逼娶我,我到達北地,就用這條紅绫懸梁自盡,必不會給哥哥蒙羞。”

沈舟頤阖了阖眼,腦海中幻想紅绫纏在她單薄的脖頸上,她扼緊喉嚨掙紮不脫的樣子……暗暗搖頭,沒收她的手中紅绫。

“我會救你。”

他的承諾在她耳邊暈開。

“你拿什麽救我,就憑那本經書?”

這一次大皇子的靠山也沒了,連大皇子都站到晉惕那一邊。

沈舟頤琢磨片刻:“還有別的。”

戋戋泛起疑色,他的下巴輕蹭她的前額,“戋戋你信我。放心,就算失敗了聖上要殺頭,十八道酷刑加諸我身上,我也不會供出你的。”

兩人摟抱在一起,身體親密契合。

戋戋被沈舟頤的雙臂所禁锢,仰頭只能碰到他的喉結,她便如蜻蜓點水小啄好幾下,青眸中透出盲目的崇拜之色:“嗯,我信舟頤哥哥。”

沈舟頤把頭埋進她頸窩,深深感受,似乎她肌膚間還有若隐若現的烏木犀香氣——但稍縱即逝,被她身上濃郁的花香所掩蓋。

常人确實不可能對氣味如此敏感,只因他常年和藥材打交道,許多奸商以次充好,甚至販賣用藥水泡過的假藥材,沈舟頤需要從中甄別真假,所以才對氣味格外敏感些。

她是不是又見過那個異族王子了?

沈舟頤心中分明,卻沒開口去問她,他曉得問了也沒結果,她定然矢口否認。

她拿條紅绫來佯裝剛烈,都是為了對他表明心志,讓他深信她愛他,卻多少有點此地無銀三百兩的味道。

她最好是真的被迫和那個柔羌王子和親的。

若讓他發現她摻和到這件事中,背着他私相授受,不知廉恥地勾引那些野男人……紅绫嘛倒也有用處,不必她動手,他親手勒死她,正好前世今生的仇一塊算。

還有那個什麽王子,什麽晉惕,都得死。

作者有話說:

标注:布衣之怒,亦免冠徒跣,以頭搶地耳出自兩漢劉向撰的《唐雎不辱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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