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5 豺狼[完]

且說晉惕暈暈漲漲從地窖中醒來時, 神困體乏,腦袋猶如灌了三斤鉛。周遭黑似潑漆,唯有兩支小蠟燭明滅閃爍。他掙紮從小石榻坐起, 發現身上蓋着件水碧的褙子, 褙上溫香萦繞, 乃是戋戋的衣物。

他怎麽……睡過去的?

晉惕緊捏那件褙子,半晌怔忡。

難不成他的精神出現問題,和戋戋私奔只是他臆想的黃粱美夢……那他處在這間地窖、身上蓋有戋戋的褙子又如何解釋?

他腦袋甚是糊塗,渾渾噩噩, 又靠在牆邊閉目凝神許久,嘔心和暈眩之意才略略緩解。

晉惕從石榻跳下來,發現地窖通往外界的密道門為人撬開過。他是完全信任戋戋才把這處密道告訴戋戋的, 她為何反過來要将他迷暈?

她想加害他嗎?

……她只是欲獨自遠走高飛。

晉惕苦澀笑笑, 自己又被當成工具人利用了。

失去他的庇護, 她一個弱質女流能往哪兒去, 她會被陛下逮捕治逃婚之罪,面臨流放或斬首的重刑。

她可真單純真傻。

晉惕思潮起伏, 越想越焦慮,越想心緒越亂。

這處地窖挖得極深,設有排水排風的隐蔽溝槽與小孔,是晉惕動用勞工暗中開鑿的。竣工後那些被抓來的勞工悉數斬首, 因而地窖絕對機密, 連魏王夫婦也聞所未聞。

地窖幾乎就是個與世隔絕的洞穴, 人置身地窖, 根本聽不到外界的動靜, 外界自然也無法找到地窖來。

晉惕失神地坐在石榻上, 耷拉着雙手沉思。戋戋既離開, 他總在這陰暗濕冷的地方待下去也索然無味。

出去要面對什麽懲罰他都心甘情願,只希望戋戋此時也能順利脫身,平安無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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晉惕摩挲着她留下的那件水碧褙子,她既臨走時還願給他蓋身子,怕他着涼,證明她對他還是留情的。

獨自怔忡過後,晉惕拿起桌上的蠟燭,用手心保護火苗,順地窖的密道踱到外面去。

直接回王府是犯蠢,定會暴露密道的所在,他唯有佯裝剛從外面回來。

魏王府的情況遠比想象中要糟糕。

聖上的親兵将王府圍得嚴嚴實實,偌大的一座府邸失去昔日的繁榮,蕭索敗落,酷似囚籠。

守衛遠遠眺望晉惕的身影,又驚又喜,下巴差點脫臼:“世、世子爺……?世子爺回來啦!世子爺回來啦!”

看見他,跟看見什麽救星似的。

很快一大群人将他團團圍住,七嘴八舌地問話。

晉惕暗暗慚愧,幸好戋戋迷暈他,他沒能直接和戋戋一走了之,否則觀這架勢,他魏王府豈不是要遭抄家之禍?

他從前自恃王府功勞高,即便自己帶走戋戋,父母也會安然無恙。如今看來,君是君臣是臣,君永遠無法對臣産生庇護的感情。即便臣子在戰場立下再大的功勞,王府的興衰也只在聖上的轉念之間。

魏王夫婦相互攙扶着急步而奔,迎頭扇晉惕兩個耳光。

“逆子!你到哪兒去了?賀家姑娘又到哪去?”

最疼愛他的母親兩鬓斑白,容色枯槁:“子楚,你行事荒唐,想害死咱們全家麽?你已經過了稚子的年紀!”

晉惕大為愧仄,雙膝屈彎,咚地跪倒在父母面前。

此番的确是他冒失,自己一走了之,卻将父母、王府滿門良賤置于厝火積薪之境。這些時日,他确實太沉迷于兒女私情,險些釀成大錯。

幸好沒走,沒走。

原來戋戋迷暈他,是為他考慮。

事到如今,晉惕也無法實話實說,只得謊稱自己到郊外喝酒,醉醺醺間掉入樹洞的深坑裏,摔傷骨頭,爬不上來,直至今日才攀樹藤脫困。

至于與賀家女私奔,純屬無稽之談,他這幾日都未見過賀家女。

魏王聞此心髒驟松:“原來我兒并未私擄郡主,快快報與聖上,求聖上對你網開一面,都是場誤會,誤會。”

晉惕艱難地編謊話:“是。兒,兒被尖銳的石子紮中腿骨,又醉得厲害,在深坑裏呼救也無人答應,這才,這才……”

魏王妃啜泣道:“是賀家那賤女子自己私逃的,原與我兒無尤,我兒和那賤女同時消失僅僅是巧合罷了!憑什麽把所有罪責都賴在我晉家頭上!”

王妃如此說,便是撇清晉惕,把所有罪愆都推到戋戋的頭上。

晉惕倏然膽戰心驚,後悔自己失言。然話出口像潑出去的水,再無絲毫挽回的餘地。

戋戋就此人間蒸發也罷,否則一旦被抓回來,她身為和親的郡主竟敢私逃,乃罪無可赦的重罪,聖上必定要處死她。

魏王即刻命人入宮,将晉惕已然歸來、且與賀家女失蹤無尤之事禀告聖上,祈望聖上撤掉對晉家的懲罰。

晉惕臨時編出的這套謊言雖然離譜,勝就勝在自圓其說,沒有絲毫邏輯不自洽之處。

消息送到宮中,聖上雖也狐疑片刻,最終還是選擇相信晉惕的說辭。畢竟晉惕個性灑脫豪放,此番接連受挫,跌到樹洞中大醉一場也未嘗沒有可能。

晉惕說醉倒了,應該便是真的;否則他若真和賀家女私奔,怎麽還會突然獨身一人回來?早就飛到天涯海角去。

日後平叛柔羌還要依靠魏王父子,既然有臺階下,聖上何苦把關系鬧僵。

只要晉惕未曾與賀家女私奔,就可以寬恕。

當下所有矛頭都對準莫名其妙失蹤的戋戋,原來人人都以為戋戋是被晉惕擄走的,如今既然魏王府脫罪,該承受滅頂之災的就是賀家。

畢竟,聖上答應将戋戋送去給阿骨木王子和親的。若王子找上來讨要說法,聖上只能拿賀家開刀。

依據本朝律法,子民犯法個人遭殃,而且要牽連九族。

然出乎意料的是,前兩天還氣勢洶洶的阿骨木王子這幾日宛如病貓,對迎娶戋戋之事絕口不提。他把自己和族人們關在高麗館裏,謝絕外客,像是一夜之間被暴風雨淋透了魂兒。

王子帶來南朝的幾個族人都是他的心腹,如今卻個個癱瘓在床榻上,面色如紙渾身青紫,飽受折磨……王子看在眼中心如刀割。

沈舟頤下的這種毒很像他們北地的一種名叫雪葬花的毒花,那毒素的厲害王子清楚得很,即便在他們柔羌也并無解藥可用。

沈舟頤那日在王子耳邊提點的那句,似乎暗示手中有此毒的解法。原話是“退掉與賀家女的婚事,解藥給你,那本你們尋找的經書也給你”。

“公平交易,童叟無欺。”

“若王子想到聖上面前告狀,沈某固然死不足惜,卻要你族七位好漢一同陪葬。”

王子別無選擇。

戋戋僅是個女人,王子那麽賣力地争取她,半為美色,半為和晉惕賭氣。

王子此刻要面對的,是族人七條沉甸甸的性命。他怎可為美色,而眼睜睜看着陪自己出生入死的好兄弟們生生殒命?

鬧到南朝皇帝那裏,确實也是魚死網破的結局。

雪葬花的毒素正在侵蝕族人的五髒六腑,再晚些時候,恐怕連解藥也回天乏術了。

王子拖着疲憊的身軀,極難為情地找上沈舟頤。他冰冷堅硬的頭顱是鋼鐵鑄就的,從沒向誰低過頭,今日卻首開先例。

無可厚非的,他答應沈舟頤的這場交易。

其實細想來,用個女人換族人的七條性命外加《善人經》,似乎也不虧。王子和戋戋,本來就是玩玩。

沈舟頤得王子承諾,才前去醫治那些中毒的族人。柔羌這異族王子詭計多端,沈舟頤考量到王子有可能反悔,便留有一手,沒有完全清除那七個族人體內的毒素,而只是給他們續命的解藥。

這樣的話每隔一段時間,王子便要求他一次。危急時分,他可以保命。

“沈舟頤。”

臨走時阿骨木忽然叫住他。

“這雪葬花毒,整個柔羌都無人有本事解得,你究竟如何做到的?我不相信南朝醫術超出我柔羌這麽多。”

沈舟頤淡淡:“無可奉告。”

“追随本王子吧。我柔羌也需要你這樣懂醫術懂毒理的人才,本王子給你的銀錢和女人比那什麽大皇子還多。”

沈舟頤悄立半晌,仍是冷冰冰的語氣:“多謝厚愛,恕難從命。”

他又不是狗,緣何非要認個主呢?

“你若答應,本王子可以幫你找戋戋。”

沈舟頤額角跳了跳,卻仍沒受此誘惑,治完傷病後徑直離去。

三個圍繞在戋戋身邊的男人,表面上誰也沒有戋戋的下落。

她似乎真的人間蒸發了。

晉惕擔心戋戋的安危,急欲比聖上先一步找到戋戋,好護她藏起來。否則一旦被聖上追到,戋戋必死無疑。

晉惕曾暗暗跟蹤阿骨木王子和沈舟頤兩人,發覺兩人偶爾有來往,僅僅都是醫藥上的來往,王子的什麽族人似乎需要沈舟頤去醫治。

阿骨木王子猶在其次,晉惕主要擔心沈舟頤會耍詭計。此人遠遠比阿骨木王子要了解戋戋,戋戋身在何處,他說不準可以找到,便把跟蹤的重點放在沈舟頤身上。

可幾日下來沈舟頤起居照舊,早晨往永仁堂問診,下午去高麗館治王子那幾位受傷的族人,該幹嘛幹嘛,并無任何形跡可疑之處。唯一一次找尋戋戋,還是托付邱濟楚。

笑話。邱濟楚能做甚?

晉惕暗暗祈願。

莫如,戋戋真的飛走吧。

做回那個自由快樂的小仙女,從此不受人間羁絆。

他在內心暗暗對自己說:戋戋,要麽你現在回來,我來護你。

要麽,願你永不回來,永遠離開那些傷害你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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