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0 木魚

疼得像全身都被剝淨了皮。

右手臂尤其疼, 應該是燒壞了骨頭。

以後再也不能畫畫了。

當然,他應該沒有以後了。

還記得他當僧人了慧時,行醫念經之餘, 就喜歡描些丹青。

沈迦玉來之前, 他描的是天光水色。沈迦玉來之後, 他描的是天光水色和她。

永仁堂裏那些充滿回憶的古舊畫作,皆是他當年一筆一劃描的,記錄他和沈迦玉度過的短暫美好時光。

迷迷糊糊中,他夢到自己走到鬼門關。鬼差說他塵緣未了, 怨氣太重,不肯收他。于是他只得又飄飄蕩蕩回到人間。

沈舟頤……

他聽見有人在喚他。

“沈舟頤!沈舟頤!你別死!”

似乎是邱濟楚,一聲急似一聲。

渾渾噩噩。

他為什麽叫沈舟頤呢?

他前世法號叫了慧, 無有俗名, 也無有姓氏。重生一遭, 之所以選擇托生在沈姓人家, 是由于沈迦玉姓沈。

所以夫唱婦随,他便叫沈舟頤了, 倒沒什麽特殊淵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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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世他也算個才子,因為生下來身體孱弱,被貧窮的父母丢棄到寺廟養病。

寺廟清幽啊,他小小年紀看破紅塵。衆生皆苦, 不是被疾病折磨, 就是為情.事所擾。

師父法號圓塵, 寺廟的和尚都尊一聲圓塵禪師。

夏天天氣熱, 念經打坐常常要五六個時辰, 他年紀輕, 有時候熱得汗流浃背。

圓塵大師告誡他:心靜自然涼。

慢慢的, 他也能敲三天三夜木魚而不知覺疲倦了。

寺廟許多小和尚俗心未除,常常偷懶耍滑,唯有他願意靜下心來跟圓塵禪師苦修。

圓塵禪師看他是可鍛之才,将畢生普度世人的佛法都傳授給他,希望他将來繼承衣缽。

他對圓塵禪師三叩首,拜其為師父。

師父常說:了慧與佛有緣。

因為他右肩上,生來帶有一朵小小蓮花印記,緋紅似火。所有人都說那是妖異不祥征兆,唯有圓塵禪師覺得那便是我佛的紅蓮華啊。

了慧将來,必成大器。

師父教導他整整十一年,後來壽終正寝,于坐禪中安詳圓寂。

十一年,他從不谙世事嬰孩,成為清心寡欲的少年僧人。

年少時他最愛做的事情是放生,看着那些小魚重回河流,自由自在,他內心仿佛也得到慰藉,由內而外甜。

年歲稍大些,他開始研習醫術。

廟裏常有香客,或是身患重病祈求菩薩垂憐,或是貧窮沒錢買藥的。了慧盡量用自己淺薄的醫術,為他們減緩苦楚。

他當時對醫道一知半解,生怕醫壞人,更未敢受人香油錢。可經他手治過之人,小毛病大多能自行痊可。

數年來,他在北地甚有清望,高潔的品行為許多香客所誇贊。

醫道這行,一旦入門上瘾,就很難抽身而退。了慧越行醫越覺得人體奇經八脈無限奇妙,越能理解草木生靈相生相克的妙谛。

找他看病的人持續增多,他面臨的難題也持續加重。後來他去山中嘗百草,九死一生,流淌的一身寶血能解世間百毒,在當地的清名便更廣為流傳。

寺廟地處北地,香客大多為柔羌窮百姓。那些被苦楚折磨得痛不欲生的人中有窮兇極惡的,也有安分守己的,了慧不究過往,統統把他們救下,有好幾次為醫別人險些賠上自己性命。

漸漸,當地人都尊他為“佛醫”。

後來這名號傳到柔羌國王耳中,國王篤信佛法,竟還屈尊親自來拜訪他。

北地在國王的治理下,康衢煙月,盛世太.平。了慧生逢其時,巧遇明主,又有一身治病救人的好本領,本可以功德圓滿。

當時北地有一位女戰神名叫沈迦玉,英姿飒爽,殺人無數,曾替老國王安定柔羌邊陲,武藝好生高超。

但由于她殺過太多人,心智漸漸堕入魔道,個性偏執,以打仗為瘾,手上罪孽無數,甚至野心勃勃要刺殺老國王自己稱帝。

因為沈迦玉帶兵頻頻挑釁,柔羌已經平白得罪了好幾個鄰國。本國百姓更連年生活在戰火之中,人心惶惶,生靈塗炭,雞犬不寧。

柔羌王國決定鏟除這個女魔頭,命心腹暗中在利箭上喂北地毒花——雪葬花之毒,追殺她整整五天五夜。

沈迦玉雖然僥幸未死,但中了雪葬花之劇毒,無藥可解,命在頃刻。

她走啊走,血水流淌一路。

好不容易碰到一戶茅廬,本欲殺進去搶點吃的和水,卻發現主人是個會治病的佛子。

佛子年方十七,細皮嫩肉不知膻腥,潤得能掐出水來。箪食瓢飲,獨自居住在深山中。

庭前晾滿草藥,這小佛子仿佛就是北地聖僧,有一雙妙手回春的手,由他治好的疑難雜症難以計數。

沈迦玉決定挾持他。

騙錢騙色騙醫術,最後再将他一刀剁了滅口。

了慧見沈迦玉渾身是血,下意識往後退,雙手合十:“阿彌陀佛。”

沈迦玉氣息微弱,跌在地上,勒令他過來。

她手中握有長刀,削鐵如泥,即便身受重傷也照樣能把他剁成肉醬。

“叫什麽?”

了慧誠懇答,了慧。

果然是那位包治百病的聖僧。沈迦玉登時便想割開他的脖子取血。

但了慧生得實在俊秀,一身雪白僧袍風華浸遠,令沈迦玉忽生幾分貪婪色心。

她連年征戰,已近三十,風華絕代的成熟.女人,毀掉她手中的男子貞潔沒有一百也有九十九數。

眼前這佛子可比她府上那些庸脂俗粉的男妾都漂亮,若非眼下情形特殊,沈迦玉還真想饒他性命,擄他回府上當個锢寵。

沈迦玉蓄意把受傷的雪白肌膚露出來,柔荑似柳枝拂過他胸膛。

她的魅力她自己清楚。

了慧何曾經歷過這等考驗,禪心蠱亂,跌跌撞撞惶恐難安。

沈迦玉哈哈大笑,頗有種老牛吃嫩草的爽感。

她娓娓誘惑佛子:若治好她的毒,她就陪他睡一夜。

了慧吓得更甚,額頭滲出細汗,緊閉雙眼拒絕看她。

沈迦玉沒見過如此不解風情的呆子。

軟磨不行,唯有硬泡。

她将濺血的鋼刀橫在他白嫩脖頸上:我殺人可沒有理由。

了慧面如土色,半晌喟然道:我救人也沒有理由。

沈迦玉是了慧救的第一千個人,馬上他就能功德圓滿了。

他放自己的血給她喝,不遺餘力。

兩人在茅屋頗度過一段清淨時光,了慧給沈迦玉做奴做仆,喂湯喂飯,甚至她髒污衣衫、沾血鋼刀都是了慧洗的。

她舉止灑脫,饒是重傷之下食也不可一日無酒。她拒絕吃了慧烹的清湯寡水素齋,經常去山中獵殺野兔獐子一類,在了慧面前宰殺,大肆誇贊其美味,弄得哀憫衆生的了慧常常淚流滿面。

“裝什麽。”

沈迦玉用手指蘸一滴烈酒,輕輕塗抹在了慧色淡的雙唇上,問他:“好喝嗎?”

了慧瑟瑟發抖,拼命掙紮,可沈迦玉卻将他雙手死死扣住,使他動彈維艱。

她傷已痊愈七七.八八,渾身武藝恢複,弱不禁風的了慧哪裏是對手。

辛辣酒水鑽入鼻窦,了慧嗆得直咳嗽,極力側頭相避,卻還是被沈迦玉灌了酒。

腦袋迷迷糊糊快要炸裂,他從沒和女人靠得如此近過,一股全新、怪異情愫湧來——圓塵大師從未教過他的。

沈迦玉鳳眸明媚而清爽,魅惑的意味昭然若揭。

她将他壓在柔軟帳榻上,固定他兩只手腕在腦袋兩側。

“小年輕,會麽。”

了慧雙眸呆滞,滿是憤怒,拼命掙紮。

沈迦玉爽朗地嘲笑他。

“貧僧已許空門。”

了慧咬牙隐忍,嘴角都快被他咬出血,“若女施主執意強逼,貧僧唯有以死明志。”

“還挺清心寡欲的。”

沈迦玉對善惡沒有特別明确的界限,若在平素她肯定強了,管他事後會不會以死明志。但念起自己還要靠這小佛子的血供養身體,只好亵渎他兩下,便遺憾放他走。

了慧如驚弓之鳥,事後三天都沒再踏入她房間半步,飯食血藥皆是他隔着窗戶遞進來的。

沈迦玉不屑。

裝模作樣。

也至于?

修行門規森嚴,了慧私自藏個女人在自己山中茅屋,大大有違清規戒律……況且這女人還罪大惡極。

心平氣和時,了慧也曾問過沈迦玉:上天有好生之德,為什麽殺人,為什麽殺那麽多人?

北地好不容易迎來和平,如今海晏河清,沈迦玉有一身勇猛武藝,若俯首稱臣,柔羌王會優待她的。

戰火一啓,傷害最大的是兩國百姓。

沈迦玉眼中卻溢出冷毒的光。

“只要我活着有一口氣在,定然要親自摘下柔羌狗王的人頭,屠盡柔羌每一個蠻子。”

了慧:“為什麽?”

沈迦玉指了指自己。

原來她是亡國公主,現在坐在柔羌國王寶座上的那個人,道貌岸然,陰險虛僞,原本是她皇叔,卻用奸詐手段害死她的父王母後,強奪了她家王位。

這北地天下,原本屬于她的。

她自己應該做這北地之王,而非向誰俯首稱臣。

此乃沈迦玉身上最大的秘密,父母死後她從沒跟別人提過,不知怎麽就對了慧吐露真言。或許是瞧這小和尚單純天真,又或許他現在落在她手中,手無縛雞之力,她随意跟他訴訴苦并沒關系。

了慧勸她:“冤冤相報何時了?富貴權柄都是過眼雲煙。施主已犯下殺業,莫如就此放下屠刀,放過蒼生,也放過自己。”

沈迦玉哂笑道:“你有什麽資格在這替別人求情,你覺得我就不會殺你麽?”

了慧語塞,哀然垂下頭。

沈迦玉必須要報仇,把殺人當成唯一準則;而了慧卻必須要行善,把行善當成唯一準則。他認為她在犯傻,她也認為他在犯傻。他們兩個注定是黑與白,注定是兩個世界永不相融的人。

了慧可以為救一個陌生人放自己的血,沈迦玉卻會為保自己的性命,而濫殺無辜。之所以沒殺了慧,并非因為她對他同情感恩,了慧暫時還有用處罷了。

對于善惡的立場,兩人截然相反。

自從沈迦玉來後,茅屋仿佛更換主人,了慧一日日照顧沈迦玉,給她洗衣做飯,還要放血替她治病。而沈迦玉坐享其成。

沈迦玉雖說了自己過往,卻對了慧的過往毫不感興趣。了慧想把師父圓塵大師教導自己的道理也講給沈迦玉聽,她每每總是煩躁打斷,用鋼刀勒令他閉嘴。

了慧只得閉嘴。

活着十七年,他最崇敬的人就是他師父。

若師父尚未圓寂,定會為他指點迷津。

又過幾日,沈迦玉傷痊愈。

她立刻就要走。

腦袋多在仇人頸上呆片刻,她都恨得五內如沸。

剛一下山,沈迦玉就和柔羌王士兵碰上。傷愈後的沈迦玉大展神威,将士兵殺得落花流水,俘虜統統枭首。

她在一片血腥中放聲長笑,殺意的刺激使她幾乎失去理智,連同兩個無辜路過的爺孫倆也被她斬了首。

那孩子才七歲大。

了慧目睹這一切,又愧又怒。

是他,是他糊塗愚蠢,救下一個女魔頭,才害得那爺孫倆慘死的。

了慧曾苦苦哀求沈迦玉回頭,沈迦玉不聽。

接下來,她還要去屠村,她還沒殺夠人。

了慧堅決反對,準備以命阻止她。

恰在此時,沈迦玉卻忽然吐出口黑血。原來方才厮殺得太劇烈,引發她舊疾崩裂,又昏倒過去。

了慧怨她亂殺無辜,見她暈倒也不理會,跺跺腳就要走。

走幾步,驀然又停下。

唉。他終究無法做到袖手旁觀。

昏昏沉沉中,沈迦玉感覺自己心髒劇烈跳動,節奏紊亂。

睜開一線眼皮,了慧正在喂自己喝解毒之血。

“我怎麽暈過去的?”

了慧:“體內毒沒拔幹淨。”

“明明前兩天你說我的毒拔幹淨了。”

了慧漠然,喂她喝完血後,将血碗和紗布端走。

沈迦玉這才看見,桌上擺着幾株雪葬花,而自己的指尖被花刺紮傷了小孔。

是他,又給自己下了毒。

沈迦玉勃然怒起,拔劍欲斬了慧。了慧不躲不閃,凜然赴死。

她踉踉跄跄跪坐在地上,呼吸急促,頭暈目眩,提劍的力氣也喪失。

他道:“施主如果不肯聽貧僧講佛經,數日之內就會殒命。”

沈迦玉被這小僧暗算,無比憋屈:“你好大的膽子!你活膩歪麽?我現在就殺你!”

苦于手臂乏力,否則早将眼前人斬成千萬段。

了慧面無表情,掩門離去。

他依舊割血為沈迦玉拔毒,但每日用量比之以往減少。他要讓沈迦玉對自己形成依賴性,這樣一來,她枉顧他的勸告就會死。

了慧天真以為,這樣方式可以淨化沈迦玉內心的魔障。

明明是好心,但在沈迦玉看來,此舉與變相幽禁無異。

她身為北地第一殺神,向來是她囚別人威脅別人的分,何時反過來了,虎落平陽為犬欺,要被一介文弱佛子威脅?

最開始,沈迦玉确實沒把了慧放在心上,只想利用他的血解毒。如今形勢俨然發生逆轉,佛子纏上了她,想甩都甩不脫。

沈迦玉把了慧定性成粘人、好色、無恥之徒,想以美色跟他交換。

他不就想讓她跟他睡幾夜麽?

“就今晚吧。”

“此後,你我橋歸橋路歸路。”

了慧滿滿抵觸,離她八丈遠,好像她是貌若無鹽一樣。

她怒極作勢要走,他氣定神閑的,也不攔她,等她主動回到他身邊。

沈迦玉後悔莫及,萬萬也沒料到,惹上了慧是惹上無窮的麻煩。

待她來生轉世為戋戋後更想不到,沈舟頤就是了慧,了慧就是沈舟頤,與了慧相比沈舟頤鋒芒畢露,主動出擊,更加棘手難以對付。

“你到底想怎麽樣?”

“聽我念經。”

沈迦玉難以置信。

“神經病。”

了慧深信,救贖世人的道理都深藏在佛經中,經書一定可以淨化沈迦玉心中惡性。

他不希望她再動殺念,尤其是濫殺手無寸鐵的老弱。她想報仇,直接找仇家就是,何必牽連無辜呢?

了慧每日給沈迦玉做飯,煮茶,洗衣服,給她讀佛經。

其實他和她下人也差不多,除了他絕口不讓她離開。

沈迦玉氣極反笑。

這人間,焉有如斯呆蠢固執之人?

可憐又可笑。

“小和尚。”

“你愛上我了吧?”

她勾着他。

微涼的指尖引發無限灼熱。

了慧閉目,鼻尖卻萦繞她的體香。

念經,卻發現經書再不能鎮定內心。

她言語舉止,音容笑貌,像一根棍子,狠狠攪亂他內心。

沈迦玉嗓音無盡蠱惑,煽風點火:“扪心自問,你把我留在這裏,是怕我濫殺無辜,還是滿足你自己私欲?”

了慧顫顫,左心房的位置劇痛,仿佛驟然被沈迦玉從高處推下來,摔得七葷八素一樣。

薄汗沁出鬓間,他加緊指尖佛珠滾動。昔日純淨的內心,此刻擠滿了形形色.色雜念。

了慧被這種陌生的感覺吓到,他以身許佛,從未想到動搖一分。

沈迦玉變本加厲:“被我說中吧。其實何必遮遮掩掩呢,你動心了就直接跟我說,我會成全你。”

了慧倏然睜開眼睛,猛地推開沈迦玉。

平日他一副弱不禁風的模樣,此刻力氣卻分外大,把沈迦玉推得向後踉跄。

他對她橫眉冷對:“我一輩子都不會動翻凡心,更不會對你有非分之想。若違背此諾言,菩薩但叫我五雷轟頂橫死。”

豎起三指,聲音铿锵落地,莊重堅決。

沈迦玉嗤之以鼻。

他忽然發誓做什麽,是發給她聽呢,還是發給自己聽呢?

他試圖感化她,純純做夢。

她的耐心即将耗盡。

把她真惹急,管什麽救命之恩,她連他一齊殺。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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