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9 籠鳥[完]

因為阿骨木王子, 戋戋與沈舟頤好不容易緩和的關系俨然再度陷入僵局。

沈舟頤驟冷驟熱,日日黑着臉,委實讓人難以索解他心中到底盤算些什麽。

每晚回來他一副陰嗦嗦的樣子, 戋戋離他八丈遠, 兩人互相冷漠以待。

戋戋想大抵是他終于快要把她玩膩了, 再蹉跎些日子,他要麽把她掃地出門,要麽找她報前世之仇,反正她沒什麽好下場。

有過這次前車之鑒, 戋戋再也不敢冒然面見阿骨木王子。她有任何消息想跟王子說的,都靠若雪悄悄遞過去。

若雪覺得自己是在助纣為虐,幫助戋戋偷……情, 甚為遲疑:“戋戋, 你這麽做可是移情別戀了, 對得住舟頤哥哥麽?”

戋戋哂笑, 對得住他?沈舟頤又對她做過多少肮髒龌龊事。

“姊姊錯意我。”

若雪哀嘆道:“你若真不愛舟頤哥哥,明明白白和他說, 大大方方和離也就罷了,一別兩寬各自歡喜,免得日後彼此無窮苦惱。似這般偷偷摸摸,實在有失節操……”

戋戋當然也想跟沈舟頤明明白白說, 可他也得答應才行。沈舟頤外表看似文質彬彬, 實則性格執拗至極。戋戋見個阿骨木王子已讓他窩火至此, 若她敢道和離的字眼, 瞧他不把她手撕。

若雪終究是戋戋親姊姊, 猶豫之下, 還是選擇襄助戋戋。

阿骨木王子收到戋戋回信後, 得知那日自己身上的烏木犀異香竟被沈舟頤察覺,大為憾恨,登時便将香囊狠狠丢進渣鬥裏。

晉惕諷道:“沒事戴什麽香囊,你還真是個會拖後腿的。若害得戋戋因此被沈舟頤那厮欺負,我定然饒你不得。”

阿骨木王子煩躁道:“住口。”

兩個大男人湊在一起,琢磨着給戋戋回信。阿骨木王子固然對漢文一知半解,晉惕卻也因為從小苦練武藝,書法寫得差強人意,莫如沈舟頤的字那般清秀靈飛。

密信中,他們将他們準備利用“聚寶盆”燒死沈舟頤的圖謀與戋戋詳細道明,足足廢了一千多個字,三大頁信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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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中叮囑戋戋:想辦法取得聚寶盆後,一定記得打開匣蓋時後退三步,同時将沈舟頤向前猛推,使藍色燃料爆出的修羅業火直直噴在沈舟頤臉上,送他上西天。

這一過程說來簡單實則艱難,沈舟頤非蠢,遇險時定然會反抗。若他拿戋戋當肉盾的話,晉惕告訴戋戋:密信最底層附有一指甲蓋大小之防火衣,經水泡開可展至三尺那麽長,暗暗穿戴于周身,可免除火害。

若沈舟頤敢拉扯糾纏她,莫要猶豫,直接飛踹他命根。

晉惕已提前疏通好臨稽府的關系,但凡沈舟頤能落下重傷,官兵立刻出馬将沈舟頤拿下。投入大牢之後,要殺要剮沈舟頤就任憑晉惕處置了。

密信用三層油蠟密封,确認無誤後才交給若雪。只因晉惕知道若雪是戋戋一母同胞的親姊妹,素來向着戋戋,值得信任,才敢铤而走險把密信和聚寶盆交予她。

賀若雪見與戋戋暗中聯絡的人竟是晉惕,見怪不怪,看來戋戋還對世子舊情難忘吶。

“聚寶盆”這種北地的奇技淫巧在臨稽城頗受年輕貴婦歡迎,東西送到戋戋手中時,聚寶盆匣面貼了張醒目的緋紅封條,警告戋戋此物非是尋常玩具,一經開啓便有性命之憂。

戋戋把自己關在卧房中,反反複複閱讀晉惕之密信三遍,才恍然明白自己即将面臨多大的考驗。

殺,還是不殺沈舟頤?

殺他,她會徹底解脫,永遠獲得自由。不殺他,似乎一件好處都落不到。

她愛過他嗎?

很難說清。

或許曾經有過一點摻雜利益交換的親情,在當年沈舟頤還是她堂兄之時。

千絲萬縷的亂麻将戋戋心牢牢擰緊,時光飛逝,她必須在沈舟頤回來之前做出最後決定。

貼着封條的聚寶盆靜靜躺在桌上,陽光灑下來,射出淡藍色惡毒的光。

戋戋将密函撕碎,揉爛,放在蠟燭上徹底銷毀。

又把晉惕給她的防火衣浸水泡開,果真有成年人身量那麽大。

按晉惕密函中所述,聚寶盆中火柱相當猛烈,能把房頂燒穿大洞。棄穿防火衣的下場,極有可能是她和沈舟頤同歸于盡。

戋戋沒有殺過人,從沒有。即便當年她對邱二動殺念,也因為邱二本身罪大惡極,奸擄她姊姊若雪,把她和吳暖笙逼到極處。

而沈舟頤和邱二完全是兩個人,不能說他好,也不能說他壞。

戋戋對前世自己究竟做了什麽傷害沈舟頤的事茫然無知,只知了慧救了沈迦玉,了慧最後卻死于非命。

他對不起她,她卻也對不起他。

這一次既上升到生死之搏,那便公公平平吧,把誰生誰死的決定權交給上天。

戋戋決定使用晉惕給的聚寶盆,也決定在開蓋之時推沈舟頤一把。

但她棄穿防火衣,若火柱将他們二人都焚為焦炭,那也是命中注定。

她這樣做,算償還了前世之債,問心無愧。

黃昏時分夕陽如血,沈舟頤風塵仆仆從宮裏回來。

他依舊生着她的小氣,對她愛答不理,臉色陰陰沉沉。戋戋上前幫他解衣衫,他也沉悶着沒和她言語。兩人圍坐在火爐邊烤火,平平靜靜,緘默無語。

用罷晚膳後,他看醫書,她繡花。

若非今晚注定賭生死,時光這樣緩緩流淌,相處模式還真像老夫老妻。

沈舟頤讀書讀得脖子發酸,擡頭,瞥見了放在桌上的聚寶盆。

“是什麽?”

戋戋刺着繡:“若雪姐姐給我捎來的小玩意兒。”

沈舟頤哦,漫不經心。

又讀幾頁書,他若有所思道:“似乎在市面上見過。”

戋戋也嗯了聲。

兩人純屬沒話找話,氣氛甚為尴尬。

說起若雪,沈舟頤對她淡淡幽怨。若雪只知道護着戋戋,阿骨木王子到永仁堂來找戋戋私會,若雪竟也幫戋戋隐瞞。終究血緣親疏有別,她向着自家妹妹。

沈舟頤越想越氣,臉色更黑了,跟冰霜一樣。

好在他已經跟大皇子提出請辭,大皇子雖百般挽留,最終也應允了。待将永仁堂完全轉手給邱濟楚夫婦後,他就可以帶着戋戋歸隐山林,過二人世界的神仙日子。

“收拾收拾東西。”

思及此處,沈舟頤冷淡開口。

“明日或者後日,咱們就搬家。”

戋戋皺眉。

“搬去哪裏?”

“哪裏隐蔽搬去哪裏。深山老林,塞外漠北,瓊州海島,到哪裏都只有你跟我。”

“何時回來?”

“永不回來。”

戋戋徑直表達幽怨:“我還有我自己的事,你自己愛去哪兒去哪兒,與我無關。”

沈舟頤寒聲道:“由不得你。”

戋戋語塞,呆呆看着他,敗下陣來。

沈舟頤也沒有哄她。

過片刻戋戋濃嘆一聲,妥協了,撂下刺繡,蹲地上翻箱倒櫃地收拾東西。在永仁堂住宿日子雖只有短短幾天,留下的回憶卻很多。許多小盆栽小玩意兒,她都想帶走。

沈舟頤亦起身,看她那委屈樣子,指尖想要碰她肩膀一下,終究忍住。

何必急于一時呢?

日後他們都要朝朝暮暮厮守在一起,他有大把大把時間哄她。只要先帶她走,遠離這個塵世,遠離那厭人的晉惕和阿骨木王子,一切都好說。

輾轉間,沈舟頤忽聞見空氣中一股極其微淡的異味,辛辣,幹烈,像硫磺。

循找源頭,那聚寶盆小匣就明晃晃擺在桌上,匣口還貼有奇怪的紅封條。

剎那間有種極其古怪的感覺升上心頭,沈舟頤太陽穴絞痛,連帶着頭痛欲裂,前世了慧與沈迦玉那些舊事又莫名其妙浮現腦中。

怎麽回事。

沈舟頤緩緩朝聚寶盆走去。

戋戋指着聚寶盆:“這個我也要帶走。”

沈舟頤疑問:“那裏面是什麽?”

戋戋:“我也沒打開過。”

隐隐有不祥預感,沈舟頤制止戋戋方要開箱的手,“聞着味詭異,還是別帶着了。”

市面上各種劣質西貝貨很多,這箱子如此鮮豔顏色,又如此異味,別是什麽奸商為節省漆料而用藥水泡過的,損害身體。

戋戋牢牢護着聚寶盆:“若雪姐姐送給我的,我偏要帶,否則我死也不跟你走。”

沈舟頤愠然:“你為何如此任性!”

封條越看越奇怪,沈舟頤欲把封條揭開,探明匣內究竟何物。

戋戋說:“匣裏是音樂盒,一打開就會發出叮咚磬音。”

沈舟頤似信非信:“真有那麽神奇嗎。”揭掉封條,骨節扣上聚寶盆的小鎖。

戋戋心跳即将從嗓子眼兒蹦出來。

生死一刻就要來到。

未動聲色,她微微挪到了沈舟頤背後。

一會兒,要猛推他。

沈舟頤才剛打開匣子小縫兒,便聽到匣中傳來轟隆隆悶鳴聲,某種極其炙熱的空氣噴湧而出。

他反應極快,迅速掩閉匣鎖,鎖住火苗。

“不對。”

戋戋卻焉由得沈舟頤退步,突然瘋了似地沖上前,徑直掀開聚寶盆蓋子。

咄嗟之間,兩人面孔都直直面對着聚寶盆。

藍色燃料遇空氣爆燃,轉瞬燃起火柱,劇烈噴湧而出。極其炙熱,極其烈性。

誠如阿骨木所言,那是佛經典籍傳說的“業火”,從雪山中開掘,專門懲罰惡人,能把惡人骨頭渣滓燒碎。

沈舟頤和戋戋咫尺之距,火苗沖出來那一刻,誰也來不及躲避了。

生死剎那,沈舟頤拽住戋戋胳膊,下意識将她朝安全處猛推。

他發覺得快本有逃生機會,卻留在原地,身軀本能地替戋戋擋住一部分火焰。

“戋戋快退……”

沈舟頤的急呼淹沒在爆鳴聲中。

戋戋卻也在猛推沈舟頤,方向正好相反。

一個向前推,一個向後推,兩人受到的力道都翻倍。

戋戋向後踉踉跄跄五六步才堪堪站穩,捂住耳朵,只見火柱噴出,徑直把卧房燒成了火海。

沈舟頤則被灼熱氣流沖得重重摔在牆面上,渾身滾滿了火焰。

火苗沖出那瞬,沈舟頤由于反推了戋戋一把,本該戋戋承受的那部分火力便悉數轉移在他身上。

素日潔白的雪袍被燒成黑炭,沈舟頤痛苦地蜷縮在地上,來回來去打滾,慘烈無比。

那張俊美五官,剎那間面目前非。

屋內烏煙瘴氣,嗆人要窒息,早就沒法呆人了。火苗沖上天,房頂也被燒出一個巨大黑洞,磚頭、瓦塊紛紛砸下。

于是沈舟頤又被廢墟砸中,傷之更甚。

他身挨巨大苦楚,極其凄哀地悶哼,似乎還在叫着誰的名字,模糊難辨。

戋戋除衣角被小塊熏黑外,倒安然無恙。

她捂着口鼻站起身來,瞪大眼睛,看被火魔纏身的沈舟頤,恐懼已極。

戋戋快退。

戋戋快退。

戋戋,快退……

沈舟頤那一聲似魔咒,回蕩在她耳蝸深處。

生死關頭,他竟沒拿她當肉盾,還反過來願意以身替她擋火。

她明明已經做好跟他同歸于盡的準備了。

他為什麽呢?

卧房猶在熊熊燃燒,沈舟頤身上的火苗被他來回來去滾滅。他磕得渾身是傷,不成人形。

戋戋戰戰兢兢挪到沈舟頤面前,他整個人完全黢黑,觸目驚心。

……卻還沒斷氣。

喉嚨早失聲,沈舟頤衣衫褴褛,神色慘然,悲傷地仰起頭,一瞬間仿佛恢複前世那個善良高僧。

他顫顫伸出枯枝似的手臂,卑微去拽戋戋的羅裙衣角,似欲知道她有沒有受傷啊。

戋,戋。

斷斷續續,沒有連貫的音。

他是可悲還是可笑呢,戋戋怔怔,到現在他還不明白這場火禍便是她策劃的嗎?

沈舟頤油盡燈枯。

大限将至。他意識混沌,這次躲不過去了,再也躲不過去了。

一滴晶瑩的淚從他狼藉的眼角流下。

了慧啊,萬籁俱寂中他又想到自己的前世了慧。

了慧也是這般活活被燒死的,甚至沈迦玉害他時使的燃料都是一模一樣的北地雪山燃料。只是當初他更慘烈些,直接化為渣滓了。

他永遠無法忘記,前世沈迦玉蓄意縱使他師父圓塵大師的棺木起火,他拼命打水救火,跑碎了膝蓋,甚至跪地求她不要毀壞師父遺體,沈迦玉卻毫無憐憫心,玩弄着烈火放聲大笑。

最終,他也沒能搶回師父屍身。

沈迦玉另在師父的棺木中暗置了火焰機關,使得他也在火苗中喪生。

他前世可是好人吶,一件惡事都沒做過。明明,明明就快要成佛了,卻飄蕩為地府一孤魂野鬼……

如今,重蹈覆轍,舊戲重演。

戋戋裙衫被沈舟頤骷髅般的手臂越拽越緊,他雙目早被熏盲,如注的淚水卻從凹陷眼眶中不斷湧出。

歸隐的美夢已化作泡影,如果喉嚨能發聲,他想臨死前最後問她一句:有沒有愛過我呢。

像你之前愛晉惕一樣,愛我千分之一也好。哪怕只是微微的好感,哪怕覺得我人還行,哪怕告訴我,你現在後悔了……

呵,他之前說什麽要殺她,和她同歸于盡的話,都是吓唬她。他不願意在她面前示弱,顯得他沉湎美色似的……可身體最誠實,危急關頭,他本能反應還是護她免于危險,即使他知道這一切可能都是她設計的。

戋戋生硬扯開自己的裙擺,無情逃走。

一片火光中,她看他的眼神宛若垃圾,宛若蝼蟻。

沈舟頤至此大夢歸。

終于,咽了氣。

……

早已蟄伏在外的晉惕和阿骨木王子聞火鳴聲,心頭巨震,帶人沖進永仁堂滅火。

晉惕最擔心的是戋戋,沈舟頤死不死倒在其次。他總覺得阿骨木王子這主意欠妥當,萬一燒到戋戋可怎生是好?她那細嫩的皮膚,如何經得起半點灼熱?

“戋戋,戋戋!”

晉惕在火海中大喊大叫。

遠遠眺見戋戋人影,晉惕欣喜若狂,率先拿毯子包住受驚的戋戋,愛憐地親親她額頭,把她轉移到外面安全地方。

屋子被燒塌,匣中僅僅放有少量燃料,整個永安堂都快被夷為平地。

阿骨木王子帶人搜羅沈舟頤遺體,斯人渾身焦黑,試試,已無生命體征。

“死了。”

“确認嗎?”

“确定。”

晉惕心頭一塊大石頭終于落下。

戋戋坐在馬車中,裹着棉毯,臉蛋熏黑,呆若木雞。

她也問晉惕:“死了麽。”

晉惕點頭。

“死了。”

“他五官都燒沒,死得透透了,你再也不用害怕。”

戋戋涼惘惘地眺望夜色中濃如潑墨的天空,恍然覺得,這一切很夢幻,很缥缈。

沈舟頤死了,她感受不到半點超脫的開心之親,反而陷入濃濃的惆悵之中。

昨天晚上,她還和沈舟頤親密摟在一起。

她曾經以為沈舟頤是什麽難以逾越的高山,會生生世世折磨她,沒想到這麽簡簡單單就死了。

晉惕忘情地摟住她,慶幸道:“太好了戋戋,你安然無恙。我最擔心的就是阿骨木那東西也把你誤傷,看來我從西域辛辛苦苦借來的防火衣還是相當管用的。”

戋戋啞然失笑。

笑着笑着,又哭了。

她該如何跟晉惕解釋,她想和沈舟頤同歸于盡,因而根本沒穿防火衣。

是她最痛恨的那人,生生以軀體擋在火魔面前的。

本來沈舟頤不會死。

他真是機關算盡啊,就算死了,也要她銘記于心,背着愧疚活一輩子。

晉惕見姑娘啜涕,還以為她是被火禍吓的,又愛戀又疼惜,将她小心翼翼呵護在堅實的懷中。戋戋哭得更兇,淚水混合着臉上的泥,把晉惕胸膛前的衣襟洇濕一大片。

晉惕忍不住垂下頭來,動情吻着她。

“戋戋,以後有我在,我會永遠永遠護着你。”

“那些令你難過的人和事,永遠在這個世界上消失了。”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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